王安石:答司马谏议书

美食   2025-01-10 08:02   安徽  



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覆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译文

鄙人王安石请启:昨日承蒙(您来信)指教,我私下认为与君实您交往相好的日子很久了,但是议论起政事来(意见)常常不一致,(这是因为我们)所持的政治主张和方法大多不同的缘故啊。虽然想要勉强劝说几句,最终也必定不被您所谅解,所以只简单地给您回信,不再逐一替自己辩护。后来又考虑到蒙您一向看重和厚待我,在书信往来上不宜马虎草率,所以我现在详细地说出我这样做的原因,希望您看后或许能谅解我吧。

读书人所争辩的,尤其在于名气是否符合(实际),名气符合实际后,天下之间的道理就清晰了。如今您来指教我的,是认为我的做法侵犯了官吏们的职权,惹是生非制造事端,聚敛钱财与民争利,拒不接受意见,因此招致天下人的怨恨和指责。我却认为从皇帝那里接受命令,在朝堂上公开议订法令制度并在朝廷上修改,把它交给有关部门官吏去执行,这不属侵犯官权;效法先皇的贤明政治,用来兴办好事,革除弊端,这不是惹是生非;替国家理财政,这不是搜刮钱财;驳斥错误言论,责难奸佞小人,这不是拒听意见。至于那么多的怨恨和诽谤,那本来预料到它会这样的。

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得过且过(已)不是一天(的事)了。士大夫们多数把不顾国家大事、附和世俗(的见解),向众人献媚讨好当做好事,(因而)陛下才要改变这种(不良)风气,那么我不去估量反对者的多少,想拿出(自己的)力量帮助陛下来抵制这股势力,(这样一来)那么那些人又为什么不(对我)大吵大闹呢?盘庚迁都(的时候),连老百姓都抱怨啊,(并)不只是朝廷上的士大夫(加以反对);盘庚不因为有人怨恨的缘故就改变自己的计划;(这是他)考虑到(迁都)合理,然后坚决行动;认为对(就)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后悔的缘故啊。如果君实您责备我因为(我)在位任职很久,没能帮助陛下干一番大事业,使这些老百姓得到好处,那么我承认(自己是)有罪的;如果说现在应该什么事都不去做,墨守前人的陈规旧法就是了,那就不是我敢领教的了。

没有机会(与您)见面,内心不胜仰慕至极!

注释

司马谏议:即司马光(1019-1086,字君实,陕州夏县人,北宋史学家,撰有《资治通鉴》。宋神宗时王安石推行新法,司马光竭力反对。元丰八年,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听政,召司马光主国政,元丰九年为相并废除新法,围绕新法兴废,王安石与司马光发生书信论战),司马光时任右谏议大夫,此处用姓加官职指司马光。古人常用姓加其所担任官职表示某人。

某启:古代书信的抬头格式。某:自称。启:写信说明事情。

蒙教:承蒙指教,此指接到来信。

窃:私.私自,此处用作谦词。

君实:司马光的字,古人通信时用对方的字表示尊敬。

游处:同游共处,即同殿为臣共事交往之意。

操:持,使用。

术:方法,主张。

强聒guō:强行在耳边聒噪。聒:语声嘈杂,此指在耳边絮叨。

见:表被动。

略:简略。

上报:给您写回信。

回信:指王安石接到司马光第一封来信后的简答。

自辨:自己辩解。辨通“辩”, 辩解。

重chóng念:再三想想。

视遇厚:看重的意思,视遇:看待。

反覆:指书信往来。

卤莽:简慢无礼。”卤“通“鲁”,粗鲁。

具道:详细说明。”具“通“俱”,详细。

所以:原委。

冀jì:希望。

儒者:此泛指一般封建士大夫。

名实:名义和实际。

怨谤bàng:怨恨,指责。

人主:皇帝,此指宋神宗赵顼。

议法度:讨论、审定国家法令制度。修:修订、制订。

有司:负有专责的部门,即主管部门。

举:推行。

辟邪说:驳斥错误言论。辟,驳斥,排除。

难nàn:责难

壬rén人:佞人,指巧辩,谄媚之人。

固:本来。

前:预先。

恤xù:关心。

同俗自媚于众:指附和世俗的解,向众人献媚讨好。

上:皇上,此指宋神宗赵顼。

乃:却。

抗:抵制,斗争。

之:代词,代指上文“士大夫”。

汹汹然:吵闹、叫嚷的样子。

盘庚:商朝中期君主。《尚书·盘庚》:商朝原建都在黄河以北的奄(今曲阜),常有水灾,为摆脱政治困境和自然灾害,盘庚即位后,决定迁都至殷(今属安阳),曾遭上下反对,后盘庚发文告说服众人并完成迁都计划。

胥xū怨:相怨,多指百姓对上的怨恨;胥:皆。

改其度dù:改变他原来的计划。度:计划。

度duó义:考虑是否合理。度:考虑,此作动词。

是:作动词,指认为做得对。

膏泽:施加恩惠.这里用作动词。膏,滋润。泽,雨露。

一切不事事:什么事都不做。事事,做事。前“事”作动词,后“事”作名词。

守前所为:墨守前人作法。

所敢知:愿意领教。知,领教。

不任rén区区向往之至:意谓私心不胜仰慕,此为旧时客套语。不任:不胜,受不住,形容情意深重。

区区:此指自己,自谦词。

向往:仰慕。

简析

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熙宁三年,司马光给王安石写了三封长信,要求王安石废弃新法,恢复旧制。王安石则写了此文作为回复。

本文针对司马光认为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的指责,指出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从而说明变法是正确的。作者逐条驳斥司马光的谬论,揭露出他们保守、腐朽的本质,表示出作者坚持改革,绝不为流言俗语所动的决心。

首段阐明写目的缘由。二人因变法有分歧,作者写信表明自己立场和态度。

第一句有三层意思:第一层“昨日蒙教”是礼貌性套语;第二层提到与司马光“游处相好之日久”,感情色彩很浓,使司马光很是舒服;第三层急速转到“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点明二人政治上不投合的原因所在。三层意思集中在一句话里显出高度的概括力,亮出了分歧的焦点所在。不伤感情,态度坦率。

第二句有两层意思:一,司马光见解坚定,并不肯轻易改变,所以“虽欲强聒”多讲几句,一定得不到见察;对于洋洋洒洒三千余字的来信,只作简单答复,不再一一白辨;二,经过仔细考虑,司马光很是看重自己,书信往来,不宜鲁莽,所以要做详细解释,希望司马光能够宽恕。

第二段是全文驳斥的重点,作者以“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为论证的立足点,分别对保守派谬论进行驳斥,表明自己坚持变法的立场。

在辩驳之前,先高屋建瓴地提出一个最重要的原则问题一一名实问题。名正则言顺而事行。但站在不同立场,对同样一件事是否合理就会有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看法。

司马光在来信中指责王安石实行变法是“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这些责难,如果就事论事地一一加以辩解,那就很可能会因为对方抓住了一些表面现象或具体事实而陷于被动招架,越辩解越显得理亏;必须站在高处,深刻揭示出事情的本质,才能从根本上驳倒对方的责难,为变法正名。

作者先驳“侵官”。作者不去牵涉实行新法是否侵夺了政府有关机构的某些权力这些具体现象,而是大处着眼,指出决定进行变法是“受命于人主”,出于皇帝的意旨;新法的制定是“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经过朝廷的认真讨论而订立;然后再“授之于有司”,交付具体主管部门去执行。“受”、“议”、“授”,将新法从决策、制定到推行的全过程置于完全名正言顺、合理合法的基础上,“侵官”之说便不攻自破。

作者次驳“生事”。“举先王之政”是理论根据,“兴利除弊”是根本目的。此“事”,上合先王之道,下利国家百姓,自然不是“生事扰民”。

作者再驳“征利”。只用“为天下理财”一句已足。因为问题不在于是否征利,而在于为谁征利。根本出发点正确,“征利”的责难也就站不住脚。

然后驳“拒谏”。只有拒绝正确的批评,文过饰非才叫拒谏,因此,“辟邪说,难壬(佞)人”便与拒谏风马牛不相及。最后讲到“怨诽之多”,却不再从正面反驳,仅用“固前知其如此”一语带过,大有对此不屑一顾的轻蔑意味,并由此引出下面一段议论。

这一段,从回答对方责难角度说,是辩解,是“守”;但由于作者抓住问题的实质,从大处高处着眼,这种辩解就绝非单纯的招架防守,而是守中有攻。例如在驳斥司马光所列举的罪责的同时,也就反过来间接指责了对方违忤“人主”旨意、“先王”之政,不为天下兴利除弊的错误。

第三段进一步明确自己的立场和态度,紧承上段结尾处怨诽之多早在意料之中的无畏声言,作者对“怨诽”的来历作了一针见血的分析。

先指出:人们习惯于苟且偷安已非一日,朝廷士大夫多以不忧国事、附和流俗、讨好众人为处世的良方。在王安石的诗文中,“苟且”是因循保守的同义语;而“俗”与“众”则是为保守思想所浸染的一股强大的社会政治势力。这里揭示出他们的精神面貌和思想实质,正为下文皇帝的“欲变此”和自己的“助上抗之”提供了合理的依据。因此接着讲到“众何为而不汹汹然”,只是说明保守势力的反对势在必然,却丝毫不意味着他们的有理和有力。

接下来,作者举了盘庚迁都的历史事例,说明反对者之多并不表明措施有错误,只要“度义而后动”,确认自己做得是对的,就没有任何退缩后悔的必要。盘庚之迁,连百姓都反对,尚且未能使他改变计划,那么当前实行变法只遭到朝廷士大夫中保守势力的反对,就更无退缩之理了。这是用历史上改革的事例说明当前所进行的变法的合理与正义性,表明自己不为怨诽之多而改变决心的坚定态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可以说是王安石的行事准则,也是历史上一切改革家刚决精神的一种概括。

写到这里,似乎话已说尽。作者却欲擒故纵,先让开一步,说如果对方是责备自己在位日久,没有能帮助皇帝干出一番大事,施惠于民,那么自己是知罪的。这虽非本篇正意,却是由衷之言。紧接着又反转过去,正面表明态度:“如日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委婉的口吻中蕴含着锐利的锋芒,一语点破以司马光为代表的保守派的思想实质,直刺对方要害,使其原形毕露,无言以对。

这篇短信笔力精锐,文字简洁而富有说服力,语气委婉而严正,既不伤害私人的友谊,也不向反对的意见妥协。作者的修辞和逻辑推理是根据对具体的人、具体的场合,运用了反驳、引导、对比、证明、启发、类推等方法,由近及远、由远及近、层层逼进进行的,它是驳念性政论文的典范之作。

作者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号半山,北宋抚州临川人(今江西省抚州市临川区),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改革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累赠为太傅、舒王,谥号“文”,世称王文公。王安石潜心研究经学,创“荆公新学”,其散文雄健峭拔,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其诗擅长于说理与修辞,晚年诗风含蓄深沉、深婉不迫,以丰神远韵的风格在北宋诗坛自成一家,世称“王荆公体”,其词虽不多而风格高峻,如王安石:桂枝香 · 金陵怀古——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传世文集有《王临川集》、《临川集拾遗》等。

参考

《古文鉴赏辞典》,陈振鹏 章培恒,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

《古文鉴赏辞典珍藏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12;

《中国古代文学名篇鉴赏辞典》,黄岳洲,华语教学出版社,2013;

《文章之美 品味传世散文》,宁宗一,天津教育出版社,2013;

《历代经典谏文通览》,高坊清,胡卫进,中国言实出版社,2013;

《唐宋八大家文观止》,张学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9。


呓语书时光
柳叶中的蝉儿,从酣梦中断续的发出几声短吟,胶粘的,迷糊的,好似醉人的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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