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 易 》
这几年,笔者自以为有所会心的一部古书,便是那部《周易》,并不是经过了什么九天玄女别有心传,才看懂了这部天书,而是借着现代的光辉,看懂古人的玄谈,不至于十分荒谬就是了。
我以为先秦诸子之学,由于阴阳五行说的起来,乃有第一回的新解释,这便是两汉的今文学。由于道家的再起,乃有第二回的新解释,这便是魏晋的玄学。由于佛学的东来,乃有第三回的新解释,这便是宋明的理学。用新的烛光来照明旧代的事物,思想的进境,大抵是如此。
到了我们这一代,乃是由于达尔文进化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的东来,对于先秦思想有了第四回的新解释,此所以韩麟符的《论语》新译,比那高头讲章的学者高明十百倍也。说穿来,一个是敢于在孔子神位前翻筋斗的,一个是夫子门墙千仞,战战栗栗不敢喘气的,那当然成就大不相同了。
清末,严几道译介斯宾塞、赫胥黎的著作到东方来,又替《老子》、《庄子》作注;老庄哲学替西方的自然主义发了光辉,而自然哲学又替老庄哲学增了光彩,互相辉映。所以夏曾佑替严注《老子》作序,就说:
知识者人也,运会者天也,知识与运会相乘而生学说,则天人合者也。人自圣贤以至于愚、不肖,其意念无不缘于观感而后兴,其所观感者同,则其所意念者亦同。几道既学于西方而尽其说,而中国之局,又适为秦汉以后一大变革之时,其所观感者,与老子、斯宾塞同;故几道之谈老子之所以能独是者,天人适相合也。
这是一段最足以启发我的思路的名言。我们读《周易》,所以有所会心,也就是“天人适相合”的缘故。(即是说,社会环境变了,我们的意识形态也就有所改变了。)
谈到《周易》的注释本,已有著录的,在三千种以上;但真正值得我们看一看的,只有很少的几种:如王弼《易注》、程颐《易传》、朱熹《<易>本义》、王船山《周易外传》、《大象解》、《内传》,该算最好的了。
焦循《雕菰楼易学》:《章句》、《通释》、《图略》及《易话》、《易广记》。《易话》乃是焦氏治《易》的随感录,多有发明易例、发挥易教的。《易广记》多评述他人易说。《图略》 专明焦氏易例,《通释》则据易例以纵通横通全经。编制则以名词及词汇为纲,殆若《通〈易>辞典》。《章句》则依经传文之秩序,逐字逐句,据易例以明其所以。我们能先因《图略》以知焦氏易例,读《章句》,而以《通释》随时检查,则焦氏易学自成系统,自易了解。焦氏易学,既无视汉宋门户之争,更不取《易》为卜筮书之说,故王引之有“凿破混沌、扫除云雾”之誉。
笔者的《易》学研究,是不是如焦氏那么完整?当然不是的。他下了三十多年工夫,完成那么一个体系,当然是不容易的。但,我们应该明白,《易经》并不是完整的体系,勉强要求其完整,也就是一种“牛角尖”,以焦氏的心力,也只能自圆其说而已。(自圆其说,只是一种“逻辑扮演之步调”而已。)
笔者研究易学的路子,正和焦循相反,我是从易学的破碎上着眼的。我以为《易》本来是卜筮之书,就把它当作卜筮之书看,我们不妨说这是一部古代的签诗,每一种签诗,都是比附着自然、社会、人生的现象来说的,当作签诗来用,也是很有趣的。所以,看相算命占卜的人,自以为是哲学家,也是很有趣的。
不过,易学的确包括着简陋的与深邃的自然哲学与人生哲学,其中启发性很多;因此古今社会思想家,时常引用《周易》中的语句来发挥自己的感悟。如梁启超说《易》始于乾,而终于未济,乃是启悟社会人生的动进,而结局则是没能达到完满的成功。
笔者也曾几次引用了“亢龙有悔”的话,劝一位当局适可而止,谦光守其余年。我也曾引用了“潜龙勿用”的话,劝某君明哲保身。至于《周易》、老庄的辩证法则和希腊哲学相通,那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笔者最近觉得易学中的“彖”与“象”的说《易》,即是解释变的法则,并不是同一的逻辑,正如围棋与象棋,都是棋,可是两种棋的法则并不相通的,几乎可以说绝对不相通的。前人的错误,也可说是前人的迷失,就从这不相通而求其通来的。把这两种法则,分别整理起来,或许可以有所启悟;当然,要创造我之易学,还是不容易的,但前人的迷雾,总可以大部分扫除掉了。
注
1.本文选自《书林三话》,作者曹聚仁,北京联书店2010年1月版。
2.曹聚仁,1900-1972,字挺岫,号听涛,笔名陈思、阿挺、丁舟、天龙、赵天一等,浙江省浦江县蒋畈村(现归兰溪市)人,作家、教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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