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加缪的小说《局外人》(Der Fremde)描写了身处局外之感,这是一种根本的存在与生存感受。人类面对世界是局外人,在人群中是局外人,面对自己同样是局外人。话语之栅将主人公默尔索与他人隔绝。陌生表现为无言。人人都深陷牢笼,彼此分隔,而这牢笼的四壁便是话语之栅。这份陌生既不属于当今这个超交际时代,也不属于作为舒适区或百货商店而存在的世界。
保罗・策兰(Paul Celan)的诗,话语之栅(Sprachgitter)所讲的也是这份陌生的体验。
若我如你。若你如我。
我们不都曾经
站在一阵信风里?
我们都是异乡人。
瓷砖。上面,
紧挨着,一对
心儿灰灰的水洼:
两个满口的沉默。
沉默尚是一种语言,交际噪声则不然了
如今,我们热衷于一种毫无拘束的交际。这种数字化的超交际令你我昏昏沉沉,意识几近模糊。喧闹嘈杂的交际并没有使我们的孤独感少一些。或许它比话语之栅更加令人孤寂。虽然隔着话语之栅,对面总还有一个“你”,也摧毁了“近”。关系被连接所代替。无距离赶走了近距离。“两个满口的沉默”所包含的亲近和语言可能比超交际还要多些。沉默尚是一种语言,交际噪声则不然了。我们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舒适区中,陌生之否定性被彻底清除。这里的标语是点赞(like)。数字荧屏愈发将陌生与茫然失所之否定性隔绝在外。当下,这份陌生阻碍了信息与资本的高速循环,就这一点来说,它是不受欢迎的。对加速的强求将一切同质化。超交际的透明空间毫无神秘性,缺乏陌生感,也没有不解之谜题。
新自由主义的统治藏身于幻想中的自由背后
作为异己而存在的他者也一并消失了。如今的劳动关系已无法用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来解释:劳动异化即劳动所得的铲平之于工人来说成了一个异己的对象。工人创造的财富越多,他自己就越贫穷,他越是劳心劳力,就越深地陷入剥削者的统治之中。如今我们生活在后马克思主义时代,在新自由主义的政治下,剥削不再以异化和自我现实化剥夺的面貌出现,而是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新自由主义的统治藏身于幻想中的自由背后。它与自由携手并立于我们面前之际,正是它大功告成之时。这种感觉上的自由消弭了任何反抗、革命的可能性,这才是它的致命之处。有什么可反抗的呢?已经没有人再压迫你了啊!珍妮·霍尔泽所说的“保护我免受我所欲之害”将这一范式转变表达得十分贴切。当今社会出现了一种新型的异化。它不再涉及世界或者劳动,而是一种毁灭性的的自我异化,即由自我而生出的异化。这一自我异化恰恰发生于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过程中。这种自我异化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加深。能摧毁自我的,不仅是自我剥削,还有自我异化。
(本文摘编于《他者的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