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炳哲(Byung-Chul Han),1959年生于韩国首尔,韩裔德国哲学家,新生代思想家。主要研究领域是18—20世纪伦理学、社会哲学、现象学、文化哲学、美学、宗教、媒体理论等,现任教于德国柏林艺术大学。他受影响于福柯、海德格尔、弗洛伊德等,已出版《爱欲之死》《倦怠社会》《美的救赎》《他者的消失》等十六本著作,被誉为“德国哲学界的一颗新星”。
爱欲是“万物之源”。当我凝视一具美丽的身体,我已经踏上了通往美的道路。爱欲刺激和推动灵魂去“创造美”,使精神升华。受爱欲驱使的灵魂能够创造出具有普遍价值的美的事物和行为。这就是柏拉图的爱欲说。
爱欲并非普遍认为的那样与感官和快乐对立。只是因为今天的爱情被世俗化为性爱,爱欲才逐渐远离了它们。
柏拉图认为,爱欲指引着灵魂,拥有支配灵魂所有部分的权力:欲望(epithymia)、激情(thymos)和理性(logos)。灵魂的每一部分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快乐体验,并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诠释美。而今欲望占据了灵魂之快乐体验的首要位置,因此现代人的行为很少由激情驱动。
古希腊人的激情概念还包含着一种不顾一切要破旧立新的愤怒。而今的愤怒顶多是不快和不满,破旧立新是不可能的,现存事物会继续存在。没有了爱欲,理性也退化成以数据为基础的运算,而那些无法计算的、不同寻常的事件则不在其运算范畴之内。
我们要将爱欲和欲望(epithymia)区分开来,前者不仅在欲望之上,而且在激情之上。它能激发勇气去践行美。激情成为爱欲与政治的联结点。当今政治已经丧失了激情的力量,也丧失了爱欲的力量,退化为单纯的劳作。新自由主义促进了全社会的去政治化,也导致爱欲被性和色情所取代。愿望是它的基础。疲怠社会中自我隔离的劳作主体身上的勇气也消失殆尽。以“我们”的名义,采取共同的行动——是不可能的。
爱情政治学是不存在的。政治是对抗性的。但政治行为在一定层面上与爱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爱欲存在着一种政治的变形。每一个爱情故事背后都有政治活动的背景,也都指向了爱欲与政治的关联。
阿兰·巴迪欧虽然拒绝承认政治与爱情的直接联系,却认为生活与爱情的强度之间存在一种“隐秘的共鸣”(geheime Verbindung),而人们对生活的投入完全是政治理念的体现。两者如同“音色和音量完全不同的两种乐器,却由一个伟大的音乐家编入同一乐章,并以一种离奇的方式相和而鸣”。政治活动作为集体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向往与爱欲有着深层次的制约关系。爱欲可以称为政治斗争的能量源泉。
爱情是“双人舞”。它打破了一人视角,让世界从他者、从别处的视角中重生。情节的翻转是爱情经验和经历的重要特征:“很明显,在爱情的作用力下,只要我真的忠于它,我从头到脚的惯常姿态和生活方式(habiter)都会彻底改变。”
“不同寻常的事件”是“真相”的时刻,是将崭新的、全然不同的存在方式引入寻常状态的一刻。它让一种百口莫辩的情形发生,为了他者的存在打破了同质化,“不同寻常的事件”的本质是“破旧”的否定性,而这也是“立新”的开始。“事件性”将爱情与政治或者艺术联结起来,它要求所有人对事件保持“忠实”。超验的忠实被视为爱欲的普遍特征。
变形或者他者的否定性在性这里是不存在的。性的主体都是一样的。在他身上不会发生“事件”,因为可供消费的性对象并不是他者。性从属于那个可以复制同类的惯性制度,是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的爱,缺乏差异的否定性,因而无法完成“双人舞”。
色情加剧了这种惯性化,因为它彻底消除了差异。色情的消费体验中不包含任何性的反抗,因此仅仅是“独舞”。色情图像中也不包含任何有反抗意识的他者,更不存在任何真实的反抗,甚至没有所谓客套和距离感。特别能体现色情本质的是那些完全不涉及触摸和爱抚他者的场景,即自慰的画面。这种通过抚摸和喜爱自身发生的自我情欲,保护自我免受他者的触碰。
因此,色情升华了自我的自恋倾向。爱情作为一个“事件”和“双人舞”,却是去惯性化和去自恋化的。它打破和刺穿了同类和惯性世界的秩序。
超现实主义的核心主题之一就是重新创造爱。这种对爱情的超现实主义定义含有艺术的、存在的和政治的意味。
安德烈·布勒东曾赋予爱欲这样无所不包的意涵:“唯一与人类和宇宙相称的艺术,唯一能够引导他胜过星辰的,是爱欲。”
在超现实主义者看来,爱欲是语言和存在的诗意的革命的媒介。它被升华为创新力量的源泉,也滋养了政治活动的发展。凭借它的万有之力,它将艺术的、存在的和政治的事物联系到一起。表达出来的爱欲,代表着对其他个体生命形式和社群组织的革命性的渴望。是的,它维护着人们对未来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