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自:上海市知识青年历史文化研究会
有惊无险一瞬间
作者:季路德
1968年8月,我在卢湾中学报名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兵团是1968年6月组建的,为了满足生产和生活的用材需求,兵团组建之后多次组织人员到大、小兴安岭林区采伐。1968年12月,吴文琦、金圭到小兴安岭铁力林区。1970年6月初,我和陶立明、张维麟、王淳翔等到大兴安岭的阿龙山林区,我们在那里工作了一年,1971年5月下旬离开林区。这一年里,我们先在山里采伐,然后常驻火车站装车,即人工把木头抬上火车。1971年5月9日那天,发生了一件有惊无险的事件。1973年7月,我写了一篇小文章,记录了这件事。1975年4月,我把这篇文章寄给已回城的天津知青黎子林,当年去林区,他是带队的副连长,5月9日那天他是现场指挥。子林随即给我回信说:“看了你的短文,象电一样唤起了我对兴安岭的回忆。五年前的今天,我们是储木场小板屋里亲密的伙伴。这样的夜晚,我们伏在自制的木桌上,在摇曳的油灯下,学习毛主席著作,记下丰富多彩的生活。你在下山后写了装车那件事,无独有偶,我也曾记过它,是72年4月7日写的。现抄给你,为了保证历史真实,一字也不改动。”他强调一字也不改动,是因为我对此事细节的描写,和子林写的有点不一样(这也说明记录历史非常重要)。大概在1978年时,我把这两篇回忆和子林的信都抄在一个笔记本上。前几年整理旧物,翻出这个笔记本,即转为电子版。为了保证历史真实,我也一字也不改动;既记录了当时的客观事实,也记录了我们当时的主观情怀。一九七○年六月到一九七一年五月,我参加了团里的采伐队,在大兴安岭工作了一年。辽阔的大兴安岭,和江南的水乡平原相比,有着迥然不同的景色。这里有雄伟的山脉、茂密的山林、秀丽的山水,到了夏天,满坡开着烂漫的山花,各色野果点缀其中,俯拾皆是。所有这一切,都给我这个生长在南方城市,自小没见过山的小青年,带来极大的兴趣。但是回忆一年的山上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一天的普通劳动。那是1971年的春天,经过70年下半年的紧张工作,小分队的装车场已经堆起了许多木材。从1月份起,我们就开始装火车,往团里发木材。装火车对我们来说,是件陌生的工作。我至今还记得,当我们模仿林场老工人,喊着号子,把第一根原木抬上一节平板车时的乐劲儿。不过那时车皮数量不多,七八天才装一车。到了四、五月份,铁路冬运任务近于完成,我们装车也频繁了,平均不到两天就要装一车。5月9日,我们刚吃完早饭,火车站来了通知,上午将有一节车皮。我们迅速做好了准备工作,拿着肩杠、卡钩,和铁丝、车立柱等用具,到了装车场。这是一节载重50吨的敞车厢,长13米,一般适合于装双六米。和往常一样,我们分了组,架上了木马,搭上了跳板,一会儿就装了小半车。一个楞堆装完了,我们开始装一个杨木小楞堆。由于杨木水分很多,要比松木沉得多。很快,我们又把这堆杨木装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根近五米长,径粗约60的大杨木,静静地卧在我们面前。这样的大木头,以前在归楞时也碰到几棵,但装火车则是头一次。为了防止发生意外,副连长黎子林给我们分了组。我们几个较小的同志在车下,由八名较有把握的同志把它抬上车。我们几个搭上了卡钩,一喊号,挺起了腰。我只觉得肩上猛然一股巨大的压力,肩杠死死地卡住了脖子。我们大声喊着号,蹉挪着步,停了五、六次,才把这个庞然大物抬到跳板跟前。车上的同志开始抬了。子林是头杠、小肩领号的。齐齐哈尔知青张晓光和上海知青袁永定分别抬最吃劲的二杠大、小肩。只见他们挂上了卡钩,一声号子,大杨木随着他们的号子慢慢地上了跳。我们都十分紧张地看着他们。八个小伙子,呼应着低沉的号子,一步一步地往上挪着,跳板往下弯曲,压得木马的四条腿咯吱咯吱地往下陷。快到车厢上了,号子变了调,子林高声喊着,大伙也高声应着。这时候我们更紧张了,因为上车厢,步子最不容易走齐,而如果有一人在上车时一失脚,势必要造成大事故。终于,八个人都踏上了车厢的跳板,我们也稍微松了一口气。不料,我们刚转过身去,准备去抬下一根木头,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我赶紧转过身去,只见车上人全不见了。我们万分紧张,纷纷爬上车厢......原来由于负荷过重,车厢上的八米跳板,正在张晓光踏脚处被压断了,袁永定合扑在他身上,八个人连杨木一起跌进了车厢。幸好,大杨木恰好全部进入车厢,这一下,正好砸入它应该砸下的地方,而八位同志安然无恙。张晓光一骨碌起来,以他惯有的诙谐语调说,“没死没死,同志们,我没死,接着抬啊!”接着抬!我们又换上了跳板,进一步检查了安全措施,谁也没有被这棵木头吓倒。相反,见了大木头,大家更抢着抬。不一会儿,就把车装完了。因为近一年来并没有发生过像这次比较惊险的事件,所以这天的工作是我难忘的。但是我常常想,那天跳板超重,是件偶然的事,因此我记住了5月9日这一天;然而细细地回想一下,在山上的一年里,哪天不是在与“苦”和“死”打交道呢?再想想,在边疆的五年生活里,又有哪一件工作不是经过辛苦和努力而得到成功呢?在小时候,从书本上得到的印象,总觉得生活是理想的,工作是顺利的,一切都是“有条有理”的;等走上工作岗位,经过社会实践,才逐步懂得了,工作决不象吃饭那样舒服,不象做文章那样容易,不象绘画、绣花那样安静和文雅,工作就是斗争。新社会的劳动条件和过去相比,是有天壤之别的。然而,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每一步,都需要我们去努力,去斗争。回过头看看:迎着春风播种,顶着酷日锄地,打石头盖房,修水利放炮,哪件工作不需要我们去流点汗,去流点血,去冒点“风险”呢?我又想到,人力装车,是一件繁重的不安全的体力劳动,总有一天,会全部用机械来代替它;不但装车如此,农业上也会逐步用机器来代替人的许多手工劳动。但是机械化决不会从天上空降下来,它们首先取决于我国的工业化水平,而工业化的实现,又离不开农业基础的巩固,离不开农业所提供的粮食、资金和人力。由于我国以前的基础较薄弱,所以目前农业还要付出较多的人力劳动。即使到了那一天,由于人们不断向生产的深度和广度进军,还会有新的工作,需要我们进行新的斗争,因此我们必须永远树立起“斗争”的思想,做好“吃苦”的准备。在遥远的祖国边疆,有一个著名的林区,这就是美丽的牙克石林区,地处祖国的最北部,有着漫长的冬季。阳光明媚的春季是短暂的,“当润物细无声”的春雨喷洒过之后,黄褐色的松枝就萌发了一蔟蔟深绿色的松针,几天之内,群山就换上了新绿的衣裳。5月9日,正是这种时候的一天。我们值勤分队驻储木场的二十来个同志,早饭之后就等着装火车。9时多一点,火车头推着车皮进场了,给我们甩下了一个60吨大车皮。我还清楚地记得,过去从未装过这样的车皮——60吨大车,而且是上插杠的。一些琐事就不详记了,只着重记下发生的一个危险。刚装了十几根,外号叫“驴爷们”的崔生就扯大嗓门叫起来:“趁着有劲,咱们把这个大杨木先装上吧!”这根大杨木有54cm直径,4米多长,材积为1立方米多一点,是先一回装车甩出来的。崔生这一喊,大家马上响应了。让八个稍软的先抬到跳板面前,然后我们八个硬点的开始上跳。哥八个呀,当他们抬着木头走上高高的跳板的时候,他们的命运就被肩杠和卡钩连在一起了。因为发生了这次危险,我就深深地记住了其他七个人。他们是:葛保民、张晓光、袁永定、左济民、崔生、田肇雄、王运平。葛保民,活泼的性格和一张讨人喜欢的嘴,使他成为我们集体中不可缺少的一员。他信口开河的一张嘴,编造了成为山上精神生活一部分的戏语,如什么“不打你兴高采烈......”等等吧——用他的一句话,就是要膨胀语言。他优良的素质,使他成为抬杠的好手。张晓光,听听他的外号,便可知其人三分了:半匹牛、活牲口......他不分时晌,不知饥渴,不要命地玩,大家都对他的身体健康感到担心,但他的身体真象一头牛似的结实极了,就是走起路来,也是焕发出一种青春的朝气。他特殊的嗜好是打猎,一冬天就套了三、四十只兔子,大家当然也分享了他的猎物。打石猴子、飞龙、飞鼠,用几乎是最简陋的工具猎取小动物——他真是一个天才。单纯、质朴而戏谑是他性格的特点。袁永定,上海人,绰号大腚,上海话叫大模子,是块头大的意思。左济民,四川人,身体象小狗熊一样。一次和人打赌,不歇肩地挑一百斤东西(我记得是挑了一百斤土,用磅秤称过的——季路德补充),往返山路12公里,成为人的忍受力是无限的这一论据的活例证。他的体力和毅力都是非同小可的。崔生,“驴爷们”,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性格火暴,心直口快,有时却象好斗的公鸡,梗着脖子与人吵。田肇雄,天津人,来边疆三年多,只在连队里干了有数的几天,其余时间都是与木头打交道,跑遍大小兴安岭,是天然的小肩(左肩)。王运平,“王白话”,有学舌的天才,一件普通的事,到了他的嘴里,便神奇得不得了。以后的情景是,小马(即跳板支架——季路德注)被巨大的重量压得沉入地下半尺多,这不足惊。登上第三级跳,木头顶掉了垫杠,一声“长腰”,紧接着便是惊心动魄的一声,我们便落入车厢里了。下面目睹这情景的同志,我不会知道他们当时的心情。我们自己呢?仅仅过了三秒钟,也许有五秒,便就开心笑了:没有伤着人。当我们还是一个学生的时候,我们周围有多少木器啊!黑板、椅子、课桌。我们只知道它们是工人用木头做的。木头呢?比如东北榆,大约是从东北树林子里伐来的。可是当我们为着这些课桌、椅子,冒着危险奔走在跳板上的时候,我的心中就升起一种自豪感:我们不再是脱离实际生活的学生了,我们是社会财富的创造者,工农兵的一员了。生活啊,是多么丰富多彩!当庸人们吃饱喝足踡伏在小角落里时,他们知道什么是欢乐?!只有我们,把血汗洒在青山密林里之后,眼望着满载木材飞驰而去的列车,才真正享受到这种欢乐。它不是在危险中又活下来以为侥幸的感叹,它是把自己的血汗情愿地浇灌于革命鲜花之后问心无愧的自豪。 .阅后请在下方点击【分享】【点赞】【在看】,谢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