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建荣:天涯沦落——知青在海南

文化   2024-11-26 00:00   上海  



转载自:红色边疆荒友家园


天涯沦落
作者:梁建荣


1968年11月8日中午时分(大概十点钟左右),三弟匆匆从学校赶回家,说当日有船到海南,兄弟两将早已准备好的行李带上(一大一小两个破旧皮箱装上换洗衣服、一个大被袋装有两床棉被、两床蚊帐,还有两个新的锌铁水桶(积极响应号召上山下乡街道送的,装有拖鞋、牙膏、肥皂等物),雇了一部三轮车,直奔市五十中学(在丛桂路)。


来到市五十中学操场,乱哄哄的。未几,一部“南京牌”卡车开到,同学们匆忙将行李放上车,又跟车到了“洲头嘴码头”,只见码头内人头攒动,一群工人纠察队队员头戴柳条帽,手执红白相间的水火棍,凶神恶煞的在维持秩序,把送船的家属挡在外边,不得靠近客轮。忽然爸爸妈妈从人群中匆匆跑来(可能是妈妈中午下班回家知我兄弟俩离家赴海南便赶来送船),塞过一包熟鸡蛋,叮嘱要一路小心,今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知我容易晕船,并一再吩咐上船后找地方睡好便不怕晕船。一艘“红卫八号”(原“新华”)客轮停泊在码头(文革期间,海运局航行于海南、汕头的客轮通通从原来的“丁香”、“水仙”、“牡丹”等改成“红卫*”),学生们扛着行李依次顺着船边的吊桥登船。上船后我们找到甲板上靠船头的一个休息室,刚好有一张沙发,将行李放在上面算是占了位置,随即跑到船舷向送行的爸爸妈妈挥手告别。此时,伴随着客轮撕心裂肺般的气笛声,船上船下哭成一团,生离死别,此去不知何时再能相聚?如此情景,令我也忍不住泪水,后来把心一横,不等客轮启航,便干脆跑回船舱,不忍看这令人心碎的场面。

大概十二点钟左右,“红卫八号”客轮缓缓启动,远离了“洲头嘴码头”、远离了生我养我十九年的广州、远离了我的父母亲、我的兄弟姐妹、我的亲戚朋友、同学,将要到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走向人生新的旅程。


客轮从“洲头嘴码头”出发,承载着知青们的憧憬和希望,沿着珠江下航道向东徐徐行进,开始还可以看见两边景物向后移动,但过了“莲花山”、“横档岛”、“虎门”进入“伶仃洋”之后,江面越来越宽阔,水天一色,偶尔朦胧可见远处一两座孤岛。咸淡水交界处,径渭分明。江水混浊不清,还夹杂着很多垃圾,在海浪的做用下来回推进。海水这边,湛蓝湛蓝的,仿佛还闻到一股腥味。晚饭是在客轮上的餐厅解决,独沽一味——肉丝面,别无选择。


夕阳西下,血色的晚霞挂满天边,一簇一簇的,形态各异,色彩有深有浅。夜色越来越近,象一只倒扣着的黑锅,向我们压过来、压过来。


晚上十点钟左右,客轮突然抛锚,停止前行,随即引来一阵骚动。马上有好事的同学回来通报,受海潮水位影响,客轮不得不在原地作短暂停留。在客轮前进方向右側,对岸灯火通明,甚至连汽车行进中灯光快速移动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随船的武装警察守候在船弦的过道上,不准学生走近,看这架势,一眼便知对岸是澳门。


深夜,客轮开足马力,继续向南航行。此时风浪越来越大,浪花甚至可以打到甲板上,环顾四周,除了客轮自身有一点灯光之外,黑压压的象死一样沉寂。轮船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就象一片菜叶在烧开的汤里上下翻滚。虽说是躺在铺上,但感觉到船是前后左右地摇晃,令人无所适从。


第二天醒来,彩霞满天,碧波万倾,一群海鸥紧随客轮上下翻飞(据说是由于鱼群跟随客轮后面觅食)。忽然,客轮的一側,有几条“飞鱼”顺着轮船前进的方向,反复跃出水面向前弧形滑行,随即引来阵阵喝彩声,给我们这趟漫长、孤躁、乏味的海上之旅平添了几分乐趣。


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客轮在海上孤独地航行了二十多个小时,此时,船的左正前方海平面上隐隐约约可见一片陆地,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海南岛!海南岛!”随即大家都涌向甲板,欢喜雀跃。随着客轮逐渐驶近,陆地已经变成一片绿洲,甚至连椰子树也清晰可见。驶过一段防波堤,客轮便抛锚不动了,可能是水位不够深,不能直接靠岸。


同学们都纷纷提着行李,焦急地等待上岸。不到一支烟工夫,忽见几只木机帆船徐徐驶近,虽说是在防波堤内,但还是上下颠簸,一会被托上浪尖,一会没入谷底,十分吓人。机帆船来回接驳多次,便把我们象货物般卸到海口“秀英港码头”(是为了纪念陈济棠夫人莫秀英)。码头上早已停泊着十多辆卡车,随即把我们拉到海口农垦卫生学校,午饭后宣布下午自由活动(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今晚在这里过夜,明天一早出发,赶往白沙县牙叉农场。


11月10日一早,农场派来接人的卡车已到,同学们争先恐后地爬上车,另有两部车专放行李(三弟和他的同班同学李重五捷足先登坐驾驶室,负责押运)。八时左右,车队浩浩荡荡向白沙县牙叉农场进发。海南岛的交通以公路为主,分东、中、西三条线,南北走向,我们到白沙,当然是走西线,途经澄迈、临高、儋县三县。


汽车穿行于“椰树”、“槟榔”“剑麻”“油棕”“胡椒”“橡胶”等热带作物林带之间,使人有一种置身天然植物园之感。经长流、福山、中午在澄迈县多文的红华农场用膳,饭后继续经加来、和舍、那大市(海南第三大城市)、雅星、一路上都是一马平川,但到邦溪、七坊、光雅、打安白沙县境内,只见远处群山叠翠,云遮雾罩,令人徒生神秘之感。


车越往前开,山就越高,最后是穿行于盘上公路,两边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跨过白沙县境内西边最高的一座山(后来我们才知道叫“九架岭”),一路颠簸下午六点钟左右终于来到白沙县牙叉农场(全程255公里),农场场部靠近白沙县县城(只需十分钟路程)。


我们一行人集中在农场的篮球场上听候分配,结果我和三弟(还有五十中的另三四十人)被分到“突击连”,随即跟连长孙焕文(江苏人)、指导员吴惠川(四川人)摸黑来到连队(在场部对面一条公路之隔)。那里事先已经盖好四栋茅房,每栋茅房大概可以睡十多人(用竹木搭成连通式的上下铺)。我和三弟、李重五挑了门口正对靠左边的下铺安顿好,忽觉的肚子有点饿,便拿出妈妈送船时给的几个鸡蛋分来吃,怎知鸡蛋是半生熟的,可想而知当时煮鸡蛋是何等的仓促,况且这几个鸡蛋是爸爸搞回来准备用来孵小鸡的(是“洛岛红”大种鸡蛋),想到此,心里不禁略过一阵酸楚。


从1968年11月11日起,我们便开始了炼狱般的海岛生涯,用稚嫩的双臂,去披荆斩棘、开山劈石、垦荒种胶、扑灭山火、战风斩浪、架桥筑路、承受了超乎常人的重负,历经磨难,用自己的青春和泪水,书写了一代知青的血泪史。


国营牙叉农场组建于1953年,由原准备赴朝参战的志愿军转业军人组成“农一师”(隶属华南垦植局)来海南垦荒种胶,场部属下有:“猛冲”、“先锋”、“九架”、“直属”、“奋勇”、“南路”、“加工厂”、“修理厂”、“医院”、“学校”(中小学)等单位,能种橡胶的地方他们早已经种了(并且大部分已经开始割胶),要扩大垦植面积只能向深山发展。橡胶在建国初期是国家重要的战略物资,飞机、大炮、汽车的轮胎都离不开橡胶,而且只能天然种植不能人工合成。原来全部靠从马来西亚等地进口,但新中国成立之初,美国对中国实行封锁禁运,加上朝鲜战争爆发,橡胶需求量更大,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央领导高度重视,任命时任广州市市长的叶剑英兼任华南垦植局局长,在海南岛和雷州半岛大面积开荒种胶。

我们所在的“突击连”,其实是一个筹建中的单位,地点在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离场部九公里。现时连路都没有,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在崇山峻岭中修筑一条从场部通往“突击连”的盘山公路(我们到达时大概已修了两三公里)。修公路的流程是这样的:先人工用砍刀将标桩两边约四米的障碍物清干净(主要是树木、荆棘、古藤),我们开始主要是做清障工作,一些树木砍倒后搬动不方便,待稍干后一把火烧掉。接着是打炮班(由县武装大队转业到农场的黎族青年)作业,用钢钎打炮眼(为节省炸药并达到威力最大效果,一般会打成梅花状),有些炮眼深达一米,然后装药(多少视炮眼深浅、土质而定),将雷管插在导火索一头,慢慢放到装填好的炸药里垒实,回填土,再垒实,直到把炮眼填满,留另一段导火索在外头(大概二三十公分不等),用小刀将露在外头的导火索纵向界一个口,使其露出火药(这样点火时容易引燃),指定两三人负责点火(一般一人点五六炮,事先分好工),吹哨子发出点火信号,无关人员远离,但要抬头仰望天空,防止石子坠落。随着阵阵炮声轰鸣,地动山摇、乱石飞溅、树头腾空升起,尘土飞扬,场面颇为壮观。此时,点火人员一定要数炮(数),如遇哑炮,千万不能马上跑去排除,一定要等十来分钟后才去,以免发生危险。排除哑炮的办法是在原炮眼旁再打一个炮眼,然后引炮,千万别在原炮眼挖刨,以免雷管受压(八公斤压力)爆炸。最危险的爆破作业后来几乎每个男知青(包括我)也都参与。


爆破后工序就是推土机作业,一两台“东方红”50匹马力(后来是苏制“斯大林”100号)的推土机将炸松的土石方顺着山势水平(相对)地推出一条雏形的公路来(如遇山势陡峭会反复爆破多次),最后人工用锄头沿山体内壁挖出一条深约四十公分的排水沟,将路面平整成反倾斜状,一条可双向行驶大卡车的公路便大功告成,遗留下来的涵洞、公路桥工程便留待专业施工队伍完成。


白沙县地处五指山腹地,以山地为主(海拔200米以上占73%),森林复盖率高(达56%),人口以黎族为主(是黎族自治县)。


黎族人生产力十分落后,还处在“刀耕火种”时代,冬天在山上砍出一块荒地,待树木、杂草晒干后点上一把火,来年开春洒上山兰稻(一种旱稻)种子或玉米种子,就只等收获。当然他们也种水稻,在山间的低洼、平缓地带开出一小块一小块梯田,田间劳动全部由女人操作(包括驶牛犁田耙田、插秧),男的只负责“看山猪”(稻谷成熟时在稻田边搭一草棚日夜看守,防止山猪偷吃),平时就扛着粉枪上山打猎。

黎族妇女都习惯“纹身”,甚至连脸庞也纹上,刚开始看觉得怪吓人的,但后来看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他们男的穿中山装,女的穿民族服装(自己织的布,很粗糙)。小孩长到十岁八岁还没有裤子穿,上身只套一件大人穿旧了的卫生衣。


黎族老百姓居住的村庄清一色全部是茅草房,房子中央烧一堆柴火,上边用树勾吊着一个锅(这就算是他们的灶)。挨着墙壁放有一两张竹子编的床,床上蚊帐被褥全无,取暖和驱蚊全靠烧火,还有一只竹子编的簸箕放在地上作枱用来吃饭,几块木头当橙子,除此之外,一无所有。故此他们全家出外也从不上锁(根本没有人偷东西,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偷)。


黎族老百姓的猪和三鸟是放养的,反而把菜(烟)地用小树条围起来(黎族人男女都抽烟,而且是水烟筒),防止家畜损坏。他们根本不种菜,要吃便到山上采野菜或找一些竹笋来当菜,主要吃稀饭、番薯、包米。他们特别爱喝酒,几乎每家都有甑(一种酿酒工具),原料有大米、木暑、番薯、野地瓜(一种山上长的根块植物,要用清水浸泡多次方能食用,否则有毒)。逢年过节,全村男女必定喝得酩酊大醉方显出其欢快。


他们最传统、最隆重的节日当数“三月三”,每年农历三月初三,青年男女便结伴来到山上,开始是互对情歌,如双方有意,便可媾合。黎族青年对性是比较随便的,如已婚男方出外做工,其妻在家与另一男子偷情致怀孕生下小孩,丈夫知道后不但不责备妻子反而很乐意去接受这个孩子,并视为己出,这在汉族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


黎族人的文化处于封闭的半原始状态,由于生产力极度落后,他们根本没有私有财产的概念,男子上山获取到猎物(山猪、黄猄等)必定是全村人分配,狩猎者分得的肯定是野兽的头部(野兽头骨和雀鸟羽毛是他们炫耀的资本,一般会插在门楣上),他们信奉:“猎物不分光,死后没人杠”。他们诚实到让你无发相信的地步,我们去买猪、买鸡、买狗、他让你自己去过称(很多人连称也不懂看),黎族妇女挑芭蕉来连队卖,事先分好一梳梳的(一梳五只),一毛钱一梳,一到连队马上被我们知青抢去一空,那妇人便端坐在当眼处等着收钱,假如她挑十梳来收够一块钱便回去。他们交公粮,事先将稻谷一袋装放在公路边,等待明天汽车拉走,从来不用找人看。在他们眼里看来,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欺骗,不存在盗窃。面对当今社会物欲横流,金钱至上,有时我反倒怀疑人类的物质文明进程是否走得太快。


大概在场部寄往了三个多月,1969年春节前我们便搬进“突击连”(那里事先由外包工盖好两栋长长的茅草房,各有十个八个房间),我和三弟俩人睡一个房,床铺是用两对树叉深埋在地里,中间搁上木条就成了两张橙子,再在上面铺上铺板,就成了一张床。


在“突击连”生活了大概三个月,又往深山处开僻新连队——“九连”(距“突击连”两公里),我和三弟等十八个广州知青(全部为五十中)和原县武装大队转业到农场的黎族青年共三四十人(全部是男的)被调往“九连”。


“九连”建在密林深处的一条山溪边,四周群山环绕(海拔300-500米),崇山峻岭,密林修竹,清流激湍,山谷间云雾缭绕,溪流河谷交错。热带雨林的山区气候令这里昼夜温差很大(我们一年四季都盖棉被),入夜,万籟无声,聆听着唧唧的虫鸣和淙淙的流水声,和风吹拂,令人很快进入梦香。清晨,晨曦初露,百鸟齐鸣,斑鸠鸟发出:“谷谷谷故——谷谷谷故”和布谷鸟发出:“谷故——谷故”的叫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溯溪而上,离连队驻地大概十分钟路程,有一天然瀑布,落差十米以上。站在瀑布边上,水花飞溅,响声轰鸣,震耳欲聋,底下水潭深不可测,此等自然环境,现在的旅游胜地也不过如此,甚至还远远不及,怎奈心境不同,不能同日而喻。

开始是开荒培育橡胶苗,在稍微平缓的地方将长了千百年的树木砍倒,晒干以后一把火烧掉,接着将大的树头用炸药炸掉,小的一头缠上钢丝绳用“东方红”推土机拉出来,清干净树头后推土机装上犁耙便耕出一块地来,人工打垄后就可以种橡胶苗。种橡胶苗得先从苗圃将用橡胶种子培育长至十来公分高的树苗挖出,拿到大田按二三十公分株距种上,待橡胶苗长到胸径有1.5公分以上(“实生苗”,一般要两年),便开始进行“芽(嫁)接”(据称经嫁接后的橡胶抗风力强,胶水产量高)。就是从另一品种的橡胶芽条中小心奕奕地用“芽接”刀取出一片树芽,轻轻地沾到“实生苗”树杆事先用“芽接”刀挖掉树皮的木质层上,然后用椰树叶包好再缠上棕绳,待半个月以后便可解绑,若嫁接成功,芽片呈绿色,一般很熟练的工人嫁接成活率60%-70%以经是很不错的了。嫁接成功后可随即将“实生苗”芽片以上的部分锯掉(相隔芽片部位十公分左右),芽片便会慢慢长出嫩芽来。


下一步是挖橡胶穴,在山上开环山梯田(俗称环山行),行距七米,株距3.5米,一般会选择茅草山或尽量避开长满高大树木的山。橡胶穴规格是80*80*60,挖橡胶穴很多时采用大会战的形式,就是集中几个连队的人力在一个队苦战一两个月。只见工地歌声四起,笙旗猎猎,银锄飞舞,场面颇为壮观,我们男知青一天可以挖二三十个橡胶穴。


最后是“定植”,选择春天或七八月雨水季节,将嫁接成功的橡胶树苗连根挖起(一般留四十公分根部),挑到山上种在事先挖好的橡胶穴里,这最后一道工序最关键(决定成活率高低)。种植时必须要将树苗用脚踩实,又要够深度,不能露根,“定植”后如遇天公不作美(老不下雨),那橡胶树苗成活的可能性就很低(因无可能人工挑水上山浇灌)。另即便存活,遇上老百姓的牛轻轻一碰,嫩芽便会夭折,遇上山火,就更不用说。


是故直到1977年我离开连队,还没看到一株橡胶开割(长至15公分胸径,一般要八年),而且橡胶林里大部分是公孙苗(由于连年补植,树龄不同大小参差不一)。


割胶的活我没干过,但每次到场部,往返都必须经过一片橡胶林,对割胶的工作流程也略知一二:早上五点钟左右割胶工便要起床,头上顶一盏乙炔灯(照明用),身穿长袖衣、长裤(防露水、防寒、防蚊子咬),脚踏雨鞋(防蛇咬)、腰间系一小竹箩(放胶刀和胶泥)。每人负责一二百株橡胶树,用推(刀)或拉(刀)的方法,在橡胶树皮半圆位置上斜斜地(45度角左右)割伤它,马上渗出白白的乳汁状液体,顺着伤口流到下端早已插入的一截鸭舌状小铁片,然后再顺着小铁片流进系在橡胶树边上的陶瓷胶杯里(一棵橡胶树一天大概可以产100cc胶水)。在太阳出来之前便要收胶水,将陶瓷胶杯里的胶水倒进一个直腰形的铝制胶桶里,集掖成裘,最后将胶水运到胶厂加工成胶片。

兄弟俩在精心培植橡胶幼苗(左边为作者本人)


反思我们所做的一切,我认为是徒劳无益得不偿失的,甚至是对生态自然环境的肆意破坏,海南岛热带雨林森林资源十分丰富,而且是历经千百年长成,那里有名贵的树种如:“花梨、菠箩格、油楠、香樟、乌木、红稠、黄稠、苦楝、香椿,,,,,,、但在我们“大力发展橡胶”的口号下惨遭无情砍伐,我就曾经与三弟用“过江龙”锯将两人都不能合抱的木棉树锯倒取其未曾开苞的花蕾,挑回晒开取木棉花做枕头(直到现在还在用),这是典型的杀鸡取胆行为。


还有丰富的野生动物资源:国家特级保护动物——金丝猴,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海南坡鹿、棕熊、云豹、穿山甲、大蟒蛇,,,,,,,至于黄猄、山猪、果子狸、山鸡、箭猪、猴子更是数不胜数。我队有个黎族人叫符党照,是白沙县有名的狩猎能手,曾多次猎获过海南坡鹿(当地人叫“山马,有小黄牛般大)。其中有两次我们还向他购买鹿肉炖来吃(八毛钱一斤),肉质比牛肉细嫩,味道鲜美。野生动物赖以生存的森林环境遭破坏,动物也惨遭厄运。


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我们连队驻地的水沟就是最好的佐证,1969年我们刚进驻的时候,水深过膝,但到后期1977年我离开连队时水深只达脚踝,这是植被被严重破坏水土流失的结果。现在每每忆起当年的无知和野蛮行为,内心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每年冬季,是黎族老百姓放火烧山的日子,其目的是烧过以后,开春长出嫩草好在山上放牧(养牛)。晚上更为壮观,只见火光冲天,火舌有如银龙,漫天飞舞。


白天,如山火蔓延至橡胶林段,饭堂的钟声便会敲响,急促的钟声把已分散在各个山头正在干活的人紧急召回,随即拿起砍刀,沿途砍一株小树作扑火工具,扛着火速奔向火场。


扑灭山火,千万不能站在它的下风位置,但我们刚去海南的时候,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常识,单凭一股热情,特别象我们这些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更希望通过这血与火的洗礼,来证明自己已经脱胎换骨,已经被工农兵改造成一个革命者。所以救火时表现得特别勇敢,特别的不怕死。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只见干枯的大芒草被烧得剥剥作响,火舌窜向半空,突然又铺天盖地向人群扑来,看这架势,逃命要紧,赶忙顺着山势向下滑落,回头一看,不寒而傈,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火海。


待火苗稍微小一点(一般是枯草少的位置),我们便双手举起一株带叶子的小树,拼命地扑打(带拖),并用脚使劲地踩踏,防止死灰复燃。一次扑灭与十连交界的“摩天岭”(我们知青给起的名)山火,我就亲眼目睹十连几个来自广雅中学的女知青手挽手,一边高声朗读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边用整个身体压向火苗,直到熄灭为止。如此悲壮、惨烈的场面,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


“快来救人啊!”不知是谁在大声叫喊,我循声望去,只见三弟躺在地下,牙关紧闭,口吐白沫,晕倒过去,由于扑火时吸入大量浓烟,一氧化碳中毒。我赶忙上去把他扶起,随即和谭穗生、刘鑑成、刘铭等人将他轮流从山上背回连队,由政治处傅主任(刚好来连队蹲点)亲自打电话要团部派车,送卫生队抢救。


三弟自从那次中毒抢救过来后,便同时得了“神经官能症”病,发作时牙关紧闭,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晕死过去,样子十分吓人。经常要三更半夜和其他知青一道提着马灯,用担架一脚深一脚浅地抬去团部卫生队救治(来回二十二公里),是故1975年以因病退职为由(“病退”)搞回广州。


1969年4月1日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成立,司令员周庆鸣、政委周益宽,隶属广州军区,兵团司令部设在海口原农垦卫生学校。下设十个师,一至六师、十师在海南,七师在雷州半岛的徐闻、海康,八师在廉江、遂溪,九师在电白、阳江。我们农场(队)编入四师八团(团长齐尚华、饶敬臣、吴朝应、李银铎,政委李焕升)九连,连长吕兆佐(四川内江县人),指导员吴惠川(四川成都人),副连长朱俊明(四川邻水县人),副指导员羊祺祥(海南儋州人)。连长个子高高,肌肉发达,脸部轮廓清晰,人也挺诚实,但文化程度不高,患有严重的皮肤病(牛皮癬),典型的中国农民。指导员吴惠川武汉步校毕业,个子高高偏瘦,斜肩,腰板挺直,颇有军人风度,曾经到过北大荒(虎林),后调海南。政策水平较高,也有一定的文化素养,特别令人佩服的是从不计较个人利益。举几个例子:


连队盖了第一栋砖瓦房,他带头不入住,全部让给知青,他和家属还是住在茅草房,反观现在的领导干部,福利分房最后一班车,差半平方未达标(职务享受之上限)都要重新再多分一套(我回城调到审计局后看到这里的领导干部都是这样),真是自私透顶。


连队杀猪分配时(当时算是大的利益)从不到现场(也不许家属在场),待分到最后,只叫小女儿拿一铝锅,有啥要啥,很多时只剩猪头、猪肠肚之类的,但他毫无怨言,欣然接受。相反一些领导或家属,分得猪肉瘦一点(当时大家都喜欢肥肉)都会大吵大闹(这事都是我当炊事员时亲眼目睹)。

另一件是:连队到团部拉大米(用卡车),他主动爬上车厢坐在大米包上,让出驾驶室给女知青坐。如此思想觉悟的领导干部,可怜我回城后从未碰过,可能永远也不会碰上。


至于副指导员羊祺祥(三十岁左右,讲究穿着打扮),这里便要多花些笔墨了。此人是孤儿(缺乏教养),自小靠叔叔带大,但刚愎自用、目空一切,又善于乔装,十分伪善,作检讨时可以痛哭流涕,但过后又依然故我。最要命的是阳奉阴违,连队很多重大决策在一定的会议上通过,他当时也举手赞成,但背后就搞小动作,让人无所适从,防不胜防。而且洒泼起来,像骂街泼妇,俨然一个无赖。


他兼任连队团支部书记,开始还是单身汉,对连队的广州女知青唾涎三尺,虎视眈眈。经常利用谈心机会打女知青的主意,对广州男女知青间正常的谈恋爱进行横加干涉,甚至围追堵截,我连“猫鹰桥事件”(我们知青起的名)就是最好的佐证。


沈大明(花名“猫头鹰”,开创我连知青谈恋爱先河)是广州男知青(来自五十中学),1969年和我同在炊事班当炊事员,此君当年应是十七八岁,但可能性早熟,不到几个月功夫便和刚来的广州女知青张继红(十六七岁)好上(1969年首次来了四个广州女知青:张继红、刘小莲、谢美芳(回城后2004年因患乳腺癌病逝)、佐美珍),张同时也被羊祺祥看中,正展开爱情攻势。


一个月朗星疏的晚上,沈大明、张继红俩人掀着手十分恩爱地在公路上漫步,一路上屑屑私语,不知不觉来到公路桥上(离连队大概有一公里路)。俩人在桥边找个地方坐下,不时有些亲热动作,正当俩人沉浸在初恋的无限快慰之中时,只见远处几条黑影呈扇形状向沈张两人包抄过来,“不许动”!几个彪形大汉立在面前,沈张俩人既惊恐又羞愧,随即被押送回连队,并责令连夜写检讨。原来是羊祺祥精心策划的所谓“捉奸行动”,他利用手中权力,动用连队基干民兵(县武装大队转业到农场的黎族青年),野蛮地干涉知青正常恋爱,公理何在?人权何在?


此事闹得满城风雨,沈张俩人好象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整天抬不起头,消沉了一段时间,也不敢再来往,后来连队竟以作风不正派为由把沈大明调到五连,棒打鸳鸯,现代版的王母娘娘。此事现代人看来觉得不可思意,有点像天方夜谈,但在那个荒唐的年代确实是千真万确的,所以后来落实知青政策披露,很多农场都发生由于干预知青正常恋爱而将知青逼害致死(自杀)的案例。


青年男女在一块,难免有些男欢女爱的事情发生,在如此孤躁、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早恋也不足为奇,但我们农场发生了一件女知青单恋男知青而导致神经失常的事件,不禁令人扼腕。


详情是这样的:由于大量知青来到农场,为场部组建宣传队觅适文艺人材提供有利条件,赵乐天、胡惠娟等十多个广州知青被选中加入了场部宣传队(当然是靓仔靓女加上能歌善舞兼懂一两样乐器)。其时宣传队多数是自编自演(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连队的好人好事),轮流到下边各连队作巡回演出。可谓日久生情,某个冬天晚上,只有赵和胡两人在屋里连夜编写节目,赵见胡穿得比较单薄,担心她着凉,便很关心地把穿在身上的棉衣搭在正全神贯注写稿的胡惠娟肩上,情窦初开的胡顿感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一股青春的涌动令她无法自控,但见赵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现,胡(便把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也没有向赵表白爱意,从此胡惠娟暗恋上赵乐天。


但赵乐天真正爱的是场部中学的老师苗红(也是广州知青),当胡惠娟知到后,懊悔万分,并陷入深深的情网中久久不能自拔,最后导致神经失常,经常把自己的衣服脱得精光,并大声唱歌跳舞。场部医院是没设精神病科的,为此还特意将二楼的一间病房改成精神病室,装上铁门,窗户装上铁枝,把胡惠娟关在里边。每当我们从场部医院走过,便会听到阵阵令人揪心的歌声从精神病室传出(此时胡的歌声照样动听)。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凋谢在异邦,令人无限感慨,最后是由她父母把她接回广州治疗。

从我们连队向东行,穿过一个黎族村庄,再走大概二十分钟山路(全程大概四十分钟),便可到达海南岛最大的“松涛水库”,水库横跨“白沙、琼中、儋州”三县,四周群山叠翠,清澈的湖水明净如镜。冬日的早晨,晨曦笼罩着水面,一片朦胧,仿佛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客船(从牙港到南丰)冲开水面布满的水浮莲(水葫芦),小心奕奕地在隐约的两山之间穿行,真有:“山穷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意境。远处一页孤舟(独木船)在四面环水的岛上缓缓停靠,恰如一幅风景画,有如人间仙景!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可惜现在已经风光不再,听说“松涛水库”长年处于枯水期,感叹苍海桑田自然界的变化无常和人类的贪婪!


水库中水产品十分丰富,有:鲮鱼、鲶鱼、镰刀鱼、钳鱼、侧鱼、鲤鱼、甲鱼、水濑、鳖(听说有牛车轮那么大,连牛脚都可以咬断,但我从未见过)。


我们还学会了捕鱼,找一只独木舟,带上一张鱼(刺)网,划到水深的地方将网徐徐地作大范围放下,大概抽一支烟的时间,便可收网,依次将网慢慢地往上提,如果鱼上网,手觉得有重感,并且鱼一定会拼命挣扎,生奔活跳的,这时便可将鱼轻轻地从网上脱下放到船上。运气好时可以捉到三五斤改善改善生活,最危险的莫过鱼网被水底的簕竹钩住要下水排除,我就曾经试过潜下水底被簕竹钩破皮肉,还好没遇上水濑或鳖,否则将葬身鱼腹。


一些胆子大的知青,还敢炸鱼。就是利用平时开荒爆石领出的雷管炸药用剩了不归还(其实对雷管炸药的管理十分松懈),找一个玻璃瓶,将雷管炸药放到里边,用腊将瓶口封好,然后引出导火索,点燃以后放到水里。随着“砰”的一声,水面腾空升起一道水柱,随即大大小小的鱼便相继浮出水面,任由去捡,多的时候可以收获一百几十斤(过后一天内都会有鱼浮上来,而且连小指头般大的也有)。炸鱼对鱼类资源的破坏是很大的,当地渔政部门由于地方大人手少也管不过来,但炸鱼者也心存惧怕,当时能捞多少便算多少,不便久留。


炸鱼是十分危险的,1975年13连因炸鱼发生一死一伤的事故。某天晚上,潮汕青年杜伟波等三人私自到“松涛水库”炸鱼(其连队就建在水库边上),一人负责“睇水”(观察动静),另两人一人负责点火,一人负责扔装填好炸药的玻璃瓶。当导火索点燃后,马上“嗖”声喷出一阵火花,然后静止不动,慢慢往外冒烟,经验不足的以为还未点燃(其实已经燃烧)。加上三更半夜,又作賊心虚,拿炸药瓶的陈振潮左看右看认为导火索未燃烧,一直不往水里扔。正当两人还在深究之际,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两人随即倒在血泊里,负责“睇水”的听到响声,还以为有重大获,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马上回连队叫人来抢救。用木船连夜将两人送场部医院,杜伟波在半路上已断气,陈振潮混身上下都是玻璃碎片,象马蜂窝似的,血流如注。


第二天早上,杜伟波的尸体停放在县医院停尸房,尸体后面墙壁上挂一幅横额写着:“无政府主义者的下场!”随即通知各连队平时组织纪律性较差的职工前往参观,吸取血的教训,接受现场教育。


时光荏苒,转眼间离知青生涯已快有一甲子之久,但每每忆起仿佛就在昨天,零人久久不能忘怀

作者简历

梁建荣:一九四九年出生,一九六八年与弟一起到海南岛白沙县牙叉农场务农、一九七七年顶职回城,一九八六年通过成人高考取得大专学历、后又获中国注册会计师、中国注册税务师资格。在广州一间知名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至退休。喜欢舞文弄墨,平时写一些工作心得和体会在专业期刊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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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知青情缘】作者文集(89+8集/2965篇)(202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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