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金森:我的知青故事

文化   2024-11-19 00:02   上海  


转载自:进勇

我的知青故事

作者:方金森

  追忆十年的知青生涯,那段令人想割舍而又割舍不掉的苦难经历,始终伴着我的一生。我曾恨那段历史,因为用现在的观念来剖析,我的人权尊严受到了极度的摧残;但有时我又尊重敬爱它,因为它造就了我下半辈子吃苦耐劳的坚强性格。现在重新解读那段历史既有自我教育意义,亦可宽慰曾经同我一样命运的战友。

  战友,假如你今日事业有成,你就继续与时俱进;假如你平凡一生,你就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假如你失败了,就挺起胸膛重新面对人生……好好地活着,看看千姿百态的世界,那也是一种享受。

  故事从这里开始…


  上篇:最艰难的一年

  二十五年前云南西双版纳的“知青产妇事件”,一发千钧地揭开了知青罢工赴京请愿的序幕:紧接着耿马县勐定农场200多名男女知青的绝食斗争,敲开了全国知青返城的大门,也敲响了中国知青运动的丧钟。

  一九七八年岁未,西双版纳橄榄坝农场知青产妇因医疗事故身亡,引发了从知青抬尸游街,自发组织赴京请愿团途中遇阻,到昆明发生知青卧轨的惊人事件。至此知青的躁动不安,风驰电擎般地波及到云南全省原建设兵团所属的各个农场。同年十一月知青们企盼已久的《全国知青工作会议》,明确规定“边疆各生产建设兵团,农场知青全部列入国营企业职工范围”--这就意味着知青们戴了八年、十年的神圣桂冠,被突如其来的政策一下子摘掉,再也享受不到知青的待遇,而只能扎根终老边疆了!

  这彻底毁灭了知青们返城梦想的政策,无异于火上浇油。勐定农场知青自发串联,罢工的热潮,就像一堆被点燃的干柴,借着云贵高原的大风越烧越旺,最终导致了二百多名男女知青,不屑一顾农场当局软硬兼施的复工要求,背水一战地走进团部招待所大院,参加绝食斗争,以抗议被剥夺知青的权利。各营、连的知青也陆续卷着铺盖,带上炊具,露天扎营在绝食现场周围以示声援;每天都有几场自发组织的激情演讲,控诉农场当局对知青长期的歧视迫害和漠不关心……那种现在只有在影视作品中被艺术化了之后才能看到的,视觉感光场景中的悲壮的一幕,我们早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身临其境。

  一九七八年一月八日是奋然以死抗争的知青绝食的第三天。那天早上知青在绝食大院门口设置了悼念总理的灵堂:一张黄心楠制成的长方桌上放着总理的遗像,两旁是一对挽联,数千罢工知青戴着黑纱白花,肃穆伫立,主持人在哀乐声中用悲怆的语调朗读悼词后,知青们默哀三分钟。灵堂右边就是两百多名生命垂危的绝食知青,一时间,绝食知青嘶哑的哭泣和哀乐响成一片,汇成一曲回肠荡气,摧裂肺肝的悲凝挽歌。此情此景,连一旁围观的老职工及其子女,也为之动容。相信当时的情景,如果被知青的家长看到,一定会肝肠寸断;被全国人民看到,一定会舆论哗然;被政府官员看到,只要是稍有良心的,也一定会流下同情的泪水。

  知青罢工期间个别农场的干部,尤其是平时整过知青,有斑斑劣迹的,无不胆颤心惊,如惊弓之鸟纷纷逃离职守。也有个别知青的行为干扰了农场当官的正常工作和生活。据信当时勐定农场的场长兼党委书记王占魁,就逃到边防部队驻地躲起来了,一直到知青大返城走得差不多了才敢露面。

  记得有天晚上,团部一批又一批的知青,每批十来个人围着曲副团长辩论。曲副团长号称七团第一嘴,曲嘴子,口才特别的好,能说会道,做起报告来口若悬河从不用稿子读,一讲就是几个小时不打盹不重复。此时也经不起知青们的轮番上阵,只能示降表示同情支持知青们想回家与亲人团聚的愿望。知青们既主动出击,又掌握好法律和政策,采取君子动口不动手的策略,曲副团长好不容易才抽个空子脱身,从此就再也没在知青中露面。

  当罢工请愿的知青们正准备组织请愿团上京时,从临沧方面传来消息:农场方面把知青罢工请愿的情况,无限夸大,编造诬陷不实之辞向上级和地方政府告恶状:知青们围攻殴打农场干部,砍伐橡胶树,破坏生产设施。上级得到报告后立即做了紧急调遣,命令边防部队,联防民兵做好一级战备。

  这骇人听闻的信息,令知青们的命运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迫使知青罢工请愿委员会的头头暂时放弃了进京的计划,马上召开紧急会议,组织了手执工具棍棒的纠察队,二十四小时严密守卫团部的武器库,控制团部广播室,严防境内外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知青的罢工请愿捣乱破坏;并宣布罢工纪律:不得扰民,不得破坏生产设施,不得有任何违法乱纪的言行。同时采取各种手段,通过各种渠道,冲破农场和地方当局的阻挠,直接和中央联系。据信最后还是通过在边境的红色堡垒连的通讯员,原勐定农场的上海知青,用部队的专线直接将勐定农场知青的罢工请愿实况,通过中央军委,由中央军委转国务院办公厅“十万火急”,才有了赵凡部长率中央调查团到勐定平息知青罢工事件的举措。知青们都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这位知青通讯兵,挽救了农场无数知青的生命,也挽救了执政党和政府的形象。知青感谢他,人民感谢他。一旦悲剧造成,冤死的知青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平反昭雪。

  知青罢工请愿初期,农场部份干部受命于团部的领导,调查统计赴团部参加绝食声援的知青的名单,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但是长期以来思想上受尽愚弄,精神上受尽压迫,生活上备受摧残的知青,此时在息息相关的命运面前,为自己的前途和生存权紧密团结,背水一战了,农场当局的那些伎俩,再也不会起作用了!

  一九七九年一月八日,已经绝食第三天的知青到了生命攸关的阶段,绝大多数已经奄奄一息,有些体弱的已进入垂死状态,无数次的昏死过去。在这危难的时刻,知青们才得党中央国务院已派农林部副部长赵凡,率中央调查团即将到达勐定解决知青罢工请愿问题的消息。那些住在深山老林连队的知青闻讯连夜披着蒙蒙月光,星夜步行三、四十公里的山路向团部汇集。那天早上,从团部到前方国道上,足有八百米的泥道两旁挤满了知青,队伍一直向耿马大山里延伸。知青们事先写了很多标语:“八年老兵要复员!”“我们誓死要回家!”并用纸板,木板做成牌子挂在脖子上;还有的撕开白布单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上“我要回家,我要复员!”的横幅,如此种种,只有一个共同目的,向中央首长,向全国人民倾诉:我们在边疆经过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徒劳地艰苦奋斗后,生活仍然悲惨如旧的遭遇;和农场及地方官僚主义对广大知青的长期迫害歧视,漠不关心的事实真相。我们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愤而提出“我们要回家”的正当要求的!

  当赵凡部长乘坐的吉普车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时,数千知青如一条长龙,胸前挂着牌子,拉着用鲜血写的横幅,双膝长跪不起地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央首长。此时此景,“知青在为,上天在看!”那场面令赵凡部长一行人惊愕震憾不已。

  中央调查团接见知青的会场就在绝食大院旁。饱经风霜的赵凡部长一身布衣,显得十分疲惫。“知青同志们,我受党中央国务院的委托,专程来看望你们,你们受苦啦………”

  一番套话从老人口中吐出,会场开始出现骚动,大院里面绝食的二百多名男女知青,和数千在外面声援的知青开始哭泣下跪。知青们向首长提出了关键的问题:当兵能复员,我们要回家!首长如履薄冰,一时难以言对;知青们凄切地等待着,偌大的会场沉默了好几分钟,首长才讲道:文革中自己被四人帮打倒关进牛棚,两个儿女也在农村插队,我也是知青的家长,我深知孩子们的疾苦和愿望。你们的要求我一定向党中央国务院如实汇报……

  下面会场又开始骚动,要回家的口号从数千嘶哑的喉咙中发出,非要获得满意的答复不可。这可难为了他老人家,他左手捂着胸口,不断地发出悲声,最后终于说了一句安抚民心的话:

  “知青同志们……”

  有了满意的答复,接见会才收了场。首长的话不久兑现。现在回想起来他老人家当时能说出这句话,是冒着政治生命的风险为民请命的,这才不愧是英勇的共产党人,三个代表的楷模,对我们广大知青恩同再造。

  继而中央调查团下到坝区的连队考察,看到一片片荒地,知青们仍然住着破草房,没有文化生活,没有蔬菜,没有起码的医疗保障,没有……知青们的声声泣诉,确凿有据。赵凡心酸到了极点,也不得不对农场和地方当局汇报上去的材料的真实性,产生极大的怀疑。其实,老人家所看到的、听到的,可以说是九牛一毛,他没有上到偏远山地的连队,那里的条件比坝上的不知苦出多少倍。我想大概是小车上不去的原因。他上了年纪,又一路颠簸来到大山怀抱中的勐定,再爬山涉水也不容易,我们理解他。

  调查团在勐定公社礼堂召开了和知青代表的座谈会。我很荣幸作为上海知青参加了这次会议。在会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像是比来的第一天瘦了许多。知青们汇报了到边疆八至十年间的生产和生活情况,以及各种遭遇。老人家听后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当即批评了农垦系统的某些领导干部脱离群众,脱离实际,当官不为人民利益着想,违背了执政党的基本路线,为了政绩虚报浮夸,报喜不报忧,掩盖事实真相等错误。中央得到的统计汇报资料,反映的都是农场的产值和生活质量逐年提高,知青们的一切状况良好,和入党提干,安心扎根边疆的虚假典型,长期地误导了中央的决策。对此赵凡部长痛恨之极。

  这时有知青代表要求赵凡部长答复知青返城的时间表。这下又难为了老人家。座谈会从早上七点一直开到中午十二点,知青代表们一个也不肯离去。此时的赵部长如坐针毡,左手又开始捂着胸口。赵部长的秘书就在台下向知青们解释:赵部长是邓派人物(即支持邓小平改革开放的),他答应了的事一定会认真对待的。听了秘书的话,知青代表们的情绪才开始稳定。赵部长最后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要返城,一年内保证都能回去。”会场上顿时掌声如雷,会议最终在亢奋激动的气氛中结束。

  知青们渴望已久,几乎是不敢相信能到来的好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云南的各个农场,农场的各级领导的政治态度,也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杀猪送菜到团部慰问罢工请愿的知青。实际上在知青罢工请愿期间,农场的老职工们(大多数是湖南支边农民和复员转业军人及其家属),与知青们同病相怜,因而十分同情知青的命运,关心知青的生活,理解支持知青们返城的正当愿望;甚至部份支边职工也提出了回老家的要求。

  知青们怕一旦实行军事管制封锁公路后走不了,故在一九七九年的二月中越自卫反击战总攻前,95%的知青都离开了勐定农场。一九七九年的一、二月是知青们最难忘的岁月,它的意义最后影响到了全国知青的命运。我是在当年二月十七日回到阔别了十年的故乡--上海,和家人团聚的。那一天,中国政府正式对越南宣战,中越自卫反击战打响。 


  下篇:知青的连队生活与生产

  文革中期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作为国策,解决了国家当时面临的就业和社会稳定两大难题,但也使全国数千万成年和未成年的青少年,失去了继续求学和在城市生活发展的权利。当时的一个初中生(上海知青是69届、即1966年小学毕业就遭遇十年浩劫,实际上只有高小文化),识了千把字,绝大多数还是未成年的十六、七岁,就被当作知识青年,实在是抬举了我们。三十年后的今天,成千万上亿的农民工涌进城市打工谋生,和上山下乡运动形成鲜明的反讽,仿佛历史在和我们开了个大玩笑。

  一九七零年初的某一天,是化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二师七团赴沪招兵宣讲团”的首长们,向数千幼稚的上海学生和数百万上海市民的行骗日: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正规军队建制,你们参军到那去是以学习为主,半工半读,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就是军队的基层干部和机械化技术部门的骨干;在那个彩云之南的美丽的地方,风景优美,空气新鲜,头顶香蕉,脚踩菠萝,摔倒了也要抓把花生起来;到那去是住瓦房居敝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公路通到大门口;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粮,半斤油,一斤猪肉,发军装发枪外加几十元军人津贴……诸如此类的弥天大谎,从这些道貌岸然穿着军装的骗子嘴里,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娓娓讲来,令我们这些生长在大都市的人也羡慕不已;竟至于在骗子们的一番装模作样的政审体检之后,没有去成的同学还多有凄然泪下的,被录取了的自然是如登仙样喜形于色。

  而事实上只有每月四十五斤粮是真的!

  到了兵团,我们过的是军不军,民不民,亦工,亦农,几乎和文明社会隔绝的、纯粹的超强度的原始劳动力的生活。我们点的是煤油灯,住的是破草房,喝的是“玻璃汤”,睡的是竹篾笆床,穿的完全是从家里带来的衣服;我们仿佛身陷囹圄,不在少数的领导从一开始就是把知青当作“管教对象”定位的,兵团和后来的农场时期,当官的对我们根本谈不上什么人权。譬如好不容易熬到连队的“山猪”长到百把斤,痨肠寡肚的知青们眼巴巴地望着要杀猪改善生活了,当官的却要抽风,半夜里鸣哨把我们紧急集合起来“拉练”,在漆黑的长夜里翻山越岭,一直折腾到天亮,回来的路上每人还要扛一棵百把斤重的芭蕉秆做猪饲料。记得连里有个知青平时手脚就不大灵活,那天他一路上摔了十几跤,把鞋也摔丢了,浑身上下弄得伤痕累累。几月不见油荤的我们,当官的赏赐一顿肉,竟要我们付出这样的代价!

  我们住的草棚屋顶是草片盖的,睡在床上可以数星星,墙是用竹篾片扎的。在云南边疆一年有八个月的雨季中,大雨大漏,小雨小漏,屋外雨停了,屋里还持久地嘀嘀哒哒地漏;而旱季刮起大风来,草棚里根本就无遮掩可言,泥沙尘土穿墙破户床上桌上无所不在。有好多年的时间,早上“军哨”一响,我们就得为“四个伟大”的领袖和“林副统帅”起床集合,敬祝他们一个“万寿无疆”,一个“永远建康”……几年后,这种荒唐愚昧效忠形式把大家都搞疲了,我们一听到“军哨”响,跑到草棚门口嘴里一边“敬祝”,手里一边掏出家伙哗啦啦地“方便”,时间长了,在草棚门口的红土地上冲出足有脸盆那么大的、结了尿垢的深坑。现在讲给孩子们听,他们觉得呕胃恶心,更是不可思议。

  应该说勐定坝是个富庶的地方,绿水青山,草木茂盛,到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可我们却没有绿叶菜吃,每天喝“九菜一汤”(几把韭菜洒点盐煮一锅汤),喝“玻璃汤”(正宗纯盐开水);有时吃没丁点油荤味的茄子,一吃就是两个多月,直吃得味同嚼蜡肚子里胀气呕酸水。如果你在劳动中受伤破皮,一吃茄子就发炎流脓。有一年我的双脚有十几处感染,穿过的卫生球裤挂在床边,一夜之间就被闻到脓臭而来的耗子咬了十几个洞;如今卷起我的裤脚,双腿赫然的伤疤令人毛骨悚然地生畏。但时任农林部部长兼国务院副总理的王震,在接见赴京请愿要求返城的知青代表时,为了证明边疆是个好地方,知青们没有理由不安心在那扎根干一辈子革命,竟说:“你们那冬天都有茄子辣椒吃,我看那个地方就好!”

  记得成都知青到来那年,上面还在我们连派了两名配“五四式”手枪的现役军人。因为我们连在深山,交通不便,是全团最为艰苦的连队,队里有打成反革命的湖南支边青年,有被打成右派的兵团干部。昆明知青比我们早来一年,听他们说我们连是“改造连”。记得五十开外的老杨原来是解放军的炮兵军官,因出身不好和被国民党军队俘虏过,又回到解放军部队,结果降级当了步兵教官;后来转业到农场当了生产主任,做“锄头把教官”,“武器”的口径越教越小,最后下到我们连队接受劳动改造,和知青同吃同住。老杨的祖籍是浙江,南方人在一起很说得来;他待人和善,同情知青,在生产劳动技能上帮助知青,后来平反又回到团部抓生产。

  有一次知青“吴大炮”向另一个知青“大毛”要几支“枪”,被老职工史排长听到了,立即就向现役军人汇报,说上海知青有武器,有手枪。那些人一下子就紧张了,如临大敌,把我召去问话。我一听就笑了,向他们解释:知青没有枪,你们搞错了!上海人习惯把烟叫着“枪”,一包烟等于二十支“枪”,或者叫“二寸半”。我说你们不信拿支烟来量一下,保证只有二寸半长。这样一解释,一场如箭在弦的“阶级斗争”才得以化解。

  我们连队是新建连,建连时没有一棵橡胶树。我们干的就是每年雨季过后上山“砍坝”:用斧头刈刀把一棵棵参天大树,一篷篷灌木丛,各种草本木本,只要是土里长出来的绿色植物全部砍倒;到来年三、四月间最干旱的季节再放火烧山,一烧就是几天甚至几个星期;等山火自然熄灭后,我们再上山清坝,把一些没有烧净的树枝堆在一起继续烧--这种原始耕种方式就叫“刀耕火种”。接下来技术员用水平仪测水平,在坡上打下记号桩,我们就根据桩位开始用锄头挖1.8至2米的林带,带与带之间的间距为8至10米;再每3米为轴心挖一个宽0.7长0.8深0.9米的洞穴,每三十个洞穴为一亩地。我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干着。栽种橡胶很讲究一套科学方法:把压接过的橡胶苗挑上山后,需要在洞穴里用“表土”(经过阳光爆晒后和着草木灰的地表土)一层层地把树苗压实,填满洞穴后再浇水;每年还要在周围铲几次草,防止杂草和树苗争夺阳光营养。开始几年我们做得很认真,完全按规定程序操作,因此成活率能保证在90%以上。但后几年就不行了,种一批死一批。因为我们虔诚而卖力地苦干了几年,生活依旧得不到改善;加之精神文化生活的贫乏,当官的对我们的疾苦的漠不关心,使我们一天比一天失望地感到,当初首长们对我们描绘的宏伟蓝图和美好前景,离我们日益遥远;而被人任意胡弄践踏的感觉所产生的不满,也在一天比一天强烈地升温蕴集。这样在恶劣的处境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从事原始而野蛮的劳作,何时才能熬到头?知青们的失望,愤懑,绝望,逐渐演变成了消极怠工,出工不出力,马虎潦草,生产力逐年下降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知青们在长年生活上得不到改善,身体入不敷出透支的情况下,就把从营部拨下来就为了防虫子老鼠偷吃,拌了煤油和六六粉的玉米,花生种,用井水浸泡后炒了充饥。人活到了这一步,还有啥革命热情可言呢?

  十七、八岁的我们,从家门校门出来,就到了闭塞贫脊的原始山区,幼稚,单纯,孱弱,得不到父母,兄长的指教关怀,党叫干啥就干啥,毫无怨言地拼命苦干,流血流汗,干了三、四年,五、六年,七、八年了,生活,生产条件却还是和刚来时那样依旧不变,甚至更恶劣。我们年复一年地住烂草棚,喝盐水汤,干牛马活,唯一的劳保用品是每两年发一顶竹篾帽,二尺塑料布,算是对我们披星戴月,日晒雨淋的补偿。我们几乎就是被骗子们拐骗到这蛮荒之地,扔在大山中就不管死活了!、


  我们终于在苦难和谎言中逐渐成熟,在学习伟大领袖的哲学著作中,懂得了辩证法和唯物主义……放弃自我的一切情感利益,任劳任怨地扎根边疆,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开始动摇,对农场当局和首长们描绘的美好前景开始怀疑,上当受骗的感觉在日益强烈地激化我们的逆反心理。当然,那阵农场也有“生产标兵”,有“铁姑娘”,有各种“先进典型”,但那些装点门面的假花,咋可能改变长期的极左政治体制,把社会历史推向畸型轨道造成的积重难返?

  而我们初到边疆时,是充满了多单纯,多高昂的激情哦!政治上要求进步,生活上自律自强,劳动上舍身忘我的知青,可以说比比皆是。但在失去了公平,公开,公正竞争的年代,在起码的生存权和做人的尊严,都得不到保障的社会大背景下,我们付出的是青春岁月的纯真激情,得到的是苦难屈辱和绝望愤怒。那时的政治气氛提倡的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先治坡,后治窝”,你想凭最诚实的劳动改善生活,养只鸡,或在门前屋后栽篷瓜,都会被说成是疯狂复辟资本主义;你的衣服穿得稍好一点,都会被视为小资产阶级思想,受到指责和批斗。更不要说还有那么多的对广大知青令人发指的迫害歧视,致伤,致残,致疯,致死的惨案!

  记得我们连的第一任连长是云南农学院毕业的,思想很活跃,爱同知青交心,也很有想象力。农闲时为了改善生活,他带领我们到小黑河“扎鱼坝”:用树权竹子做龙骨架在河道上,再用稻草堵水把河道截流,然后留一处约二米宽的地方低于水面,用竹子搭一间小竹房做鱼网,让上游的鱼自然游进小竹房守护人就用木棍把鱼打昏扔进竹笼。如果发现鱼群在上游徘徊,就牵水牛在鱼群上游踩水,配以人群用竹杆吆喝敲打水面,直到把鱼赶进小竹屋。我们还真捕到四、五十斤重的草鱼。后来消息传到营部,教导员点名批评连长不务正业,不在农闲抓生产,反倒去改善伙食,忘记了无产阶级斗志。

  我们连队靠近缅甸边境,肉眼能看到缅甸境内的大山,但步行起码要走七、八个小时的山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时缅甸的奈温政府军常和缅共游击队发生战斗。我们在连队上就能看到那边炮击的火光,听到炮鸣声。几乎每半个月就会看到受伤的缅共游击队,从我们连队前的山道上经过,到山下的解放军0二九八部队养伤和补充装备。我看到游击队员年龄最小的才十二三岁,听说他们在中国养好伤后,大都是心里不愿意再回到国内打仗。后来我们就很少看到缅共游击队了,据说我国政府已同缅甸奈温政府关系有了改善。我国原先派出的国际支左部队,也大都撤回了国境线。

  连队几乎没有文化生活,却几乎是每天晚上都要政治学习。会前都要背诵伟大领袖的“老三篇”,“五篇哲学著作”什么的,还要唱伟大领袖的语录歌;后来又发展到团部成立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到各队巡回表演,基层连队年之中也轮不到一次。有次团部放映队到0二九八部队放露天电影,大家听说后,收了工匆匆吃过晚饭就下山,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赶到后,那里已挤满了观众,有周边寨子里的老乡,有其它连队的知青和老职工,还有边防部队上的士兵。我们远道而来的观众,只能席地坐在银幕背后看反镜头电影,如饥似渴地充实我们的精神生活。就是这样的文化聚餐,一年中也轮不到一两次。电影散场后,一群群打扮时髦的傣族小卜哨(小伙子),身穿蓝上装,黄军裤,头戴军帽,脚蹬一双“五香头”跑鞋,个个手里拿着五节手电筒,傍若无人地在人群中找他们的小卜冒(小姑娘),嘴里还不时发出“哇哇哇”的叫喊声。傣族姑娘的打扮却完全是瘦身的民族服饰。这种别有情趣的现代与古老的形象混杂的民族风情,倒也缓解了我们的许多乡愁。

  勐定的知青经历过地震,经历过山洪爆发,经历过森林大火,我们连的一排知青草棚在短短数分钟之内化为灰烬……我们连70%以上的知青反复受疟疾的折磨。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们饱受饥饿,苦闷,乡愁,疾病的熬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每次探亲回家,我们都在拥挤不堪的交通线上,争抢着买车票,找旅馆,坐汽车,坐火车,颠簸流离,单程也要九天以上才能回家,直如难民逃亡那般凄惨;每次归队我们都耗尽了父母兄弟姊妹们节约下来的积蓄,像贪婪的商贩那样把咸腊肉,炒米粉,咸菜,椒浆,肥皂,等等穿的用的装满行李,超负荷地带到“再教育阵地”,以维持我们苦苦挣扎的生命。

  现在回过头来看,假如当时的政策开放一些,尊重科学地革命加拼命,真的能拼出个果实来,而不是革命加拼命等于不要命;假如当时能够像安徽风阳农民那样按劳取酬,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假如当时的农场各级官员们,对知青们的疾苦能多一些体贴关怀,对我们的人格尊严能给予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把我们仅仅作为管教对象,和几乎是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原始劳动力……我们一定能够大展身手,把握时机,依靠人的生存本能与智慧,创造出丰硕的劳动果实,使边疆的社会文化和经济得到很大的发展,使自己的生活蒸蒸日上。想想看:朝气蓬勃,年轻力壮的人,有能充分发挥自己才能的事业,有自已的一亩三分地,有自由欢畅宽松的人际环境,有与文明世界接轨的文化生活………相信绝大多数的知青,你叫他返城说不定还不想走哩!何以会发生一呼万应的知青大规模的罢工请愿?更不要说最后矛盾激化为震惊中外的仅仅是为了回家,就会有两百多人绝食以死抗争的大事件了!

  假如当时真的有那些假如,我至少会就地利用资源建造一幢美丽的别墅,在厅院里栽上优质的瓜果蔬菜花卉,名贵的中草药,把溪水引到家门口来,养植良种家畜禽类,搞些植物培植研究项目,发明一套种植饲养生态平衡链工程,充分节约利用再生资源;还可以搞农副产品精加工,提高产品流通价值;搞农产品贸易的同时,把城市的生产生活资料引进大山;或在当地以物易物,打造一个新经济物流联合联营实体,繁荣边疆经济;或做一个专业设计师,建筑师,农艺师,经纪人……你说说,当上述梦想,完全有可能通过自己诚实的劳动和才能成为现实时,请问广大知青会誓死要离开第二故乡,回到拥挤喧哗的城市吗?请问你还会罢自己的工吗?当你对这方土地和人际环境有了感情,当你没有被逼迫到产生近乎疯狂的求生求存的欲望时,你会好端端的绝食以死抗争吗?

  遣憾的是时在当时,我们的热望梦想,我们青春的激情,被“四人帮”极左专制造成的大社会背景气氛,全部击得粉碎……

  知青--痛苦艰辛的时代最为痛苦艰辛的称谓。历史把我们招回城里了,却没有人承认我们的初中学历,在城市里我们是一群要文凭没文凭,要技术没技术,空有屠龙之术的天外来客。经过几年的努力,在都市水泥丛林中刚稳定不久,社会又发生重大变化,当年豪情澎湃的知青们,已人到中年或走近晚境,绝大多数又成了国企改革浪潮中的首选牺牲品……但时代毕竟还是给了我们一个相对公平竞争的平台:有少数人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也有少数人通过自身的努力成了各级公务员,专业技术骨干,企业家,中、小业主。社会就是这样:好、中、差,两头小中间大的现象永远存在,永远簇拥在地球这个大村庄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地在物竞天择中转换角色。

  二十五年前的知青大返城,是中国上山下乡运动的结束。知青是中国文革的产物。他们曾经是誓死捍卫伟大领袖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生力军,是革命左派破旧立新,揪斗走资派臭老九的急先锋,更是政客们利用的盲从工具。他们在摧残国家精英,摧毁中华文明的同时,也在造就自已被革命洪流抛弃的悲惨命运。上山下乡后,他们又在农业学大寨的狂热中,或在山区边疆刀耕火种地与天斗,与地斗,毁林开荒,大肆破坏生态平衡;或在农村从已经贫困之极的农民那里口中夺食……就那段历史而言,他们是历史的罪人,更是历史的最大受害者。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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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99:纪念云南知青丁惠民,我们都走在白发江湖的路上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知青大返城》3集(全)

10 他,或是第一个覆盖“知青”旗帜远去天国的人......

11 彩虹桥:聊聊“丁惠民”现象

12 罗小文:关山何处——版纳知青大返城运动亲历记

13 许世辅:跪!!!

14 刘益飞:难忘的一九七三——云南兵团一场特殊的“反腐败”斗争纪实

15 罗恒康:悲梦难抿

16 卢阿蛮 胡长安:西双版纳知青返城大行动

17 石勇:殊死一搏回家路 | 附:云南勐定农场请愿核心人物英雄榜

18  唐朝明:非常时期的一段回忆

19 张平:沉痛悼念丁惠民先生

20 吴青生回忆:丁惠民到南京

21 陈安华:在沉默中的爆发一一记西双版纳勐润地农场知青请愿

22 董平地:那年…那月…

23 马平:版纳知青首批北上请愿团史实揭秘

24 陈小毅:我把自己嫁给了他

25 杨国定:赵凡您好!迟到二十四年的握手

26 温扬:青春旧梦

27 小刀99:西双版纳采访:留下来的知青,真的就一地鸡毛?

28 舒明武:金平农场知青“闹事”回忆录

29 刘品德:返城杂忆

30 周述清:那年,我24岁……

31 高定基:请愿亲历记

32 廖绍文:我经历的请愿

33 许人俊:知青返城浪潮起落纪实

34 梅敬先:南定河的走向

35 余杰:云南农场知青的两次下跪

36 张富源:大返城日记片段 | 附《一首诗的诞生》

37 凤凰台《口述历史》赵凡讲述:知青返城

一路蜀道难(赵华娟)

张清聪:请愿期间二、三事

杨跃志:盈江十三团请愿始末记(上)

杨跃志:盈江十三团请愿始末记(下)

余子亚:生活历程中的一幕:请愿

杨培慧:痛失丁惠民

我期待着放上鲜花的照片(余杰)

顾新华:和丁惠民在一起的日子(上)

顾新华:和丁惠民在一起的日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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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知青情缘】作者文集(89+8集/2965篇)(2024.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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