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屠孝实(1898~1932),字正叔,江苏常州人。幼时就
读于武阳公学,1912年毕业,同年读该校高等实业科。1913年赴日本
工科大学留学,闲暇时阅读文学并对其产生浓厚兴趣,后转入日本早
稻田大学攻读文学专业。1918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民国大学、朝
阳大学、女子师范大学等校的哲学、文学教授。1926年被教育部委任
为北京法政大学校长。北伐战争胜利后,南归上海主持中国科学社社
务,后任中国公学、安徽大学、武汉大学哲学系和北平大学法学院的
教授。屠孝实对伦理学、宗教、哲学、文学均有较深的研究,著有
《名学纲要》《哲学概要》《伦理学》《宗教哲学》《信仰论》《新
理想主义人生观》等。此外,屠孝实对蒙古史也有一定的研究,著有
《蒙古史》一书,为其父史学家屠寄续撰《蒙兀儿史记》,并翻译了
许多有关蒙古史方面的资料。
本文发表于1922年,时值非基声浪高涨之时,屠孝实应哲学社之 邀针对当时的热点“宗教与科学”的问题发表了一番演讲,阐发他对于 宗教之理解,以及宗教与科学并不冲突的看法。1921年罗素曾经在中 国少年学会做过一次演讲,提出宗教是杀人的利器;宗教迷信神权是 科学的障碍,此番言论构成了日后非宗教同盟宣言的一个依据。屠孝 实针对罗素对宗教的这两点指责逐一加以批驳。之于第一点,屠孝实 认为罗素颠倒了因果,宗教的排他性实乃受到国民性的影响而使然, 且历史上的许多战争乃是一些信徒曲解了耶稣教义,或是宗教被政治 家所利用的结果。之于第二点,也即是宗教与科学的问题,在屠孝实看来是一个哲学问题。屠孝实表达了他对于科学精神的欣赏,认为科 学的精神可以培养出谨慎、忠实、公正等诸美德,对非宗教同盟推崇 科学的态度表示赞同,但同时也指出即便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宗教仍 有其存在的理由和价值。他引用马克思·缪勒和W.詹姆斯对于宗教的定 义,深入浅出地阐释了宗教究竟是什么,并提出了他对于宗教的一种 理解,认为宗教的对象所指的超自然者是一种最高的理想,这种最高 理想是人类种种欲求的统一体,在人类的不同阶段表现为不同的形 式。这种最高理想不适合用理智而需要用直观,所以宗教中的知识在 性质上和偏重理智的科学不相同,但这并不意味着两者就是矛盾、不 可并立的。屠孝实还强调切不可将宗教与迷信相等同,宗教中常用寓 言,如果将其当做真实去理解,就成了迷信,科学家对此的反对是合 理的,但如果科学家将真正的宗教所追求的最高理想也一并排斥则是 不合理的。
原文载《生命》,1922年9月,第3卷第1册
科学与宗教果然是不两立么?
宗教问题中国人向来是不注意的。去年少年中国学会因内部关于 宗教问题起了争端,曾开宗教问题讲演会,刊行宗教特号,但一般人 对他仍持冷静态度。今年世界基督教学生会在清华校开第十一次大 会,遂引起社会上之注意。最初发难的是上海学生。他们在前月里就 发出一个非基督教同盟的通电,明白表示反对的态度。一时各地智识 阶级的人们闻风响应,并将原来的范围扩大,改称非宗教同盟。两星 期以来,赞成此种运动之电,在各种新闻纸上发表的非常之多,真可 说是“极一时之盛”。
哲学社同人觉得这个问题很是重大,想集合大家的力量,切切实
实的讨论一番,且以鄙人年来对于宗教方面略有研究,故特约今天到
此讲演。鄙人自知学识浅陋,思想还未纯炼,本来是藏拙些好,况且 现在非宗教的声浪一天高似一天,这时候来讲宗教问题,也知道不但
是万难讨好,简直是要挨骂的。不过在学术公开的世界,无论是谁皆
有发表自己思想的权利。研究学术的人更不能因为怕骂就不敢说话。所以我虽然知道自己所说的话,不见得中听,并且一定有许多不妥的
地方,却依然很愿意把他发表出来,请大家切实的指教。
在讲本题以前我先声明几句:我并不是现今存在的任何宗教的信
徒,更不是来替基督教当什么辩护士。我对于现存的宗教也很不满
意,觉得有改良的必要,不过对于宗教的本身却是承认他有存在的理
由的。在座诸君我想一定有许多是反对宗教的,我很希望从我这篇简
陋的讲演,诱起诸君学术上的讨论,来纠正我思想的谬误。
读各报所载非宗教同盟的宣言知道他们反对宗教的理由,大约都
是以去年罗素在中国少年学会的讲演稿为根据。把他归纳起来,不外
以下两点:
(一)宗教是杀人的利器。欧洲历史上许多战争皆与宗教有关
系,即如此次欧战所以造成如此惨酷之结果,也无非是宗教推崇至
尊,奖励杀人的流毒。
(二)宗教迷信神权是科学之障碍。人类史上自有宗教以来,就
像烟雾弥天,洪水漫地:人类精神上的生活几乎要破产。这完全是宗
教的罪过。
据我看第一点所说的只是一种感情的批评,理由很不充分,没有
多大讨论的价值。第二点却可以算是哲学上一个问题,很值得研究一
下。所以我今天的讲演,只注重在第二点。不过第一点虽不算重要, 然既有许多人这么主张,一定有许多人以为他是对的。我不妨借今天
的机会,稍为说几句公平话。
现在我先讲第一点作为今天讲演的陪衬。去年罗素的讲演里有一
段说:
这段话显见得是一种愤极的话。我们只要稍微平心静气地想一想 就立刻可以知道他的错误。保卫己族杀残他族的倾向在民族宗教——像犹太教——的确是有的。不过据宗教学的研究说来,排他族的性质 并非从宗教影响到国民性的结果,乃是宗教受国民性的影响而发生 的。例如犹太人在古代时候,因为国小民寡,常受四邻大国的欺侮, 不是波斯拿他做属国,便是埃及拿他做奴隶。因为受尽了种种的困 苦,所以他们不知不觉的养成了一种坚强的排外性。这种性质融到宗 教里以后,便变成了不能容人的犹太教了。凡是研究过古代文化史的 人,这件事大概都晓得的。罗素倒果为因,反说宗教教人以排外,未 免有些冤枉。
至于世界的宗教如佛教基督教等大都是主张慈悲博爱的。罗素既 然也知道基督教中有“爱仇如己”的主张,怎么又说这种主张是世界上 杀人利害的原因呢?把劝人博爱当做杀人的原因,在伦理学上恐怕有 些讲不下去罢。欧洲在中古时代为了耶稣的坟墓和天方教徒打仗,死 人不少;这是事实。然而仔细看来,十字军战争,也只能说是教徒误 解教义的结果。耶稣分明说过愿把自己的血肉舍给别人当面包葡萄汁 的。当时教徒如果是守着耶稣的教条,何至于为了他的坟墓杀害许多 人呢!照此说法可知十字军战争是教徒背叛教条而起并非是遵守教条 而起的了。后世国际间的战争固然也有利用宗教的。但这个罪过应该 加在利用宗教的政治学家身上而不应加在宗教上。我们所认为极有价 值的自然科学,在近代不是给野心家所利用杀了许多人吗?为何不能 就拿这件事实来做科学的罪状呢?自然大家要说:科学的目的本不在 杀人,这是别人把他利用错了的。既然如此宗教的目的本来也不在杀 人,也只是给人利用错了的,为何我们偏偏拿杀人来做他的罪状呢? 据我的意思,战争是人类兽性的发现,不能一定说是宗教造的孽。若 硬要张冠李戴说他是宗教的产物,那么自然界一切弱肉强食的惨剧, 也应该归之宗教了。狮虎猫犬,蚂蚁蚱蜢都有宗教岂非笑话?
这类主张只是反对宗教的人想耸动他人的听闻,教人相信宗教是
穷凶极恶的东西,故意抓来的似是而非的罪状。这完全是感情上的攻
击,根据薄弱得很,不值得我们花许多工夫去讨论他。
第二种非难,说宗教是阻碍科学的东西,这话很有注意的价值。现行诸宗教的经典里常有许多神话。这些神话和科学知识全不对。科
学重理性排迷信,那么宗教中的迷信,也是应该排斥的。顽固的宗教
家以为圣经是决没有错误的。譬如《旧约全书》的《创世记》里面
说,上帝七天工夫,造了天地日月星辰草木鱼虫鸟兽等等许多东西, 末后又照着自己样子,用泥土造了两个人,便是人类的祖先。他们奉
教的看了圣经,便以为世界的确是这么个有眉有眼有手有脚的上帝创
造出来的。因为圣经里这样说的。又如新约里说耶稣钉在十字架上死
了七日重新活过来升天去了。他们看了也以为这是真事,因为圣经里
是这么写的。不惟基督教是如此,就是佛教经典里也有什么三十三天
十八层地狱等记载。这些话在科学家的眼里看来,全是瞎说,只好拿
去哄小孩子。这类的迷信对于文化发展有极大的障碍,应该排斥。非
宗教同盟诸君排斥迷信的态度,我绝对表示赞同,并且希望他们从事
于知识的灌输,使国人晓然于自然科学的道理永远不再迷信那些瞎
说。讲到这里,诸君或者要说“你既然赞成排斥迷信岂不是也赞成非宗
教同盟的运动吗?”不对——不对——我赞成排斥迷信,我并不以为宗
教的本身毫无存在的理由。把宗教和迷信并为一谈,当他们是一而
二,二而一的东西,据我看来,是很不对的。现在为避免误解的缘
故,请先把宗教这个名词加上个简单的定义,藉作讨论的根据。关于
宗教的定义各个学者的意见颇有出入。我们现在也没工夫来一一细
论。大家都知道宗教里一定有个超然的对象,并且信仰是其中的重要
作用。我现在就根据我这个意思,参酌了Max Muller和W. James两氏
的主张下个预备的定义。
这句子非常累赘且看来一定有点晦涩。然要知对于一种范围极广
的东西,下个抽象的定义,晦涩与累赘是不易免的。况在我这语体文
修辞学没大研究过的人自然更不消说了。请再简单的解释一番。“信
仰”是对于某种事物承认他实在的态度,“超然”是超出寻常经验以上非
实实在在的东西。“契合”是表明关系的,可作两种解:(一)是融通 一致,(二)是依属。再把上面的定义说一遍,使他较通俗一点,便
是:
宗教是我们对于超出寻常经验以上的东西,承认他实在,并且是
自己觉得和这个东西发生关系的时候,所起来的种种思想、感情、动
作和经验。
在解决宗教问题时候第一应注意的就是人生。人生的实际不是简
单的,内容异常复杂。我们可以从种种观点去认定他,决计不是只许
一个立足点去估量他的。
譬如声音的经验,照物理学上的解释,说是物质的震动。平常所
说的音之轻重高低只是根据震动力的强弱和震动次数的多寡。然而照
心理学家的见解便不和物理学家一样。他们说音是一种感觉,各种高
低的声音,在意识上能够引起各种不同的情感。所以音的区别在心理
学上是属于性质的而非分量的。我们如若再去问艺术家的意见,他们
一定又有别的解释。声音在音乐家的耳朵里,便变成乐曲构成的分
子。他们最注意的只是某音与某音调和,某音与某音不调和;什么调
儿和平,什么调悲哀,什么调雄壮,什么调飘逸。以上各种见解虽然
不大相同,可是谁也有谁的理由,谁也不能说谁的不对。声音的经验
在人生全体里本是很小一部分,然而认识他的时候,已有这么多不同
的见解;至于人生的全体,异常复杂,认识他的见解,不知道更要复
杂多少倍了。
科学知识是理智的产物,对于人生的发展极其重要。科学的精神
在于抛除成见服从客观真理。研究科学的人一定是平心静气拿极公平
的态度,极细密的眼光去处理他们所研究的对象。因为不如此便不能
得很好的结果。人类经过科学的训练以后,可以养成谨慎,忠实,公正诸美德。据我个人的意见看来,科学家所发见的公理法则,与其所
根据公理法则而创造出来的东西,如轮船火车电报之类,固然是很有
价值,然而拿他和科学养成的恶去比较,还大大不如;因为这些美
德,才有永久的价值,才是真正科学的精神。我也是极尊重科学的
人,觉得Science这位先生不但是现在的中国所必须,并且是人类所永
远必须的。我对于非宗教同盟诸君推崇科学的态度绝对赞同。
但是科学不能当作人生问题的唯一解答。何以呢?人生的实际不
是仅仅理智一方面,感情的活动,意志的活动也很占一大部分。人生
全体的发展,一定要各方面调和起来方能有望,决不能单从一方面进
行的。理智的作用专重概念的推理。我晓得大家一定要说科学是以经
验为根据的。这话诚然不错,可是科学的材料并不是具体经验的原
状。他拿经验做材料的时候,实在已经用过一番淘汰的工夫把主观的
要素——情意——统统除去,只馀下感觉的部分。这个自然是(原文
为“时”)抽象的产物了。除科学一步一步向前进,他的抽象性也一步
一步的显著。抽象性愈大则距人生愈远。偏重科学的结果一定要把人
生变成机械的,无意味的东西。这个弊病着实利害,我们看一看欧洲
近几十年来思想的变化和社会的现状,就可以明白。在十九世纪的后
半叶,欧美科学上的进步很快,各种重要的发明接二连三的出现,大
家高兴的不得了,因此就发生了一种科学万能的思想;当时的人以为
哲学是空谈,宗教是迷信;只要有科学就够了,道德艺术等也完全降
到自然主义的旗帜底下去,没有独立的权威。这种思想的结果怎样
呢?到了后来得着个现实暴露的悲哀。他们失去了理想的光明,觉得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是人类的命运,宇宙之间只有盲目的物质势力,毫
没有人类精神自由活动的馀地。我们试看这种人生观里除了残酷、冷
淡、凶暴、自私、悲伤、烦闷、恐怖、失望等黑暗光景以外还有什
么?及乎现代欧美人多悔悟过来,很热心的主张宗教哲学之复兴。除了少数思想家像罗素几个人以外,其馀第一流哲学家如Eucken、James、Schiller、Bradley诸人不但不反对宗教反而很起劲的提倡宗
教。就是有名的生物学大家Haeckel氏尚且主张创立什么一元教哩。
有人以为宗教就是迷信,这是完全误解。据宗教学研究的结果,
世界上从古至今曾经出现的宗教种类很多,也有崇拜多神的、一神
的、自然的、祖先的、动物的;也有主张超神的、泛神的、无神的。对于作威作福的神鬼信仰,固然大多数宗教是如此,实在并不是宗教
的必要条件。至于离奇的迷信,更不是宗教的要素,例如小乘佛教的
经典只是明明白白地说理和讲修养之方法,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还反
科学的神话在里头;然而我们能因为小乘佛教没有迷信就不叫他做宗
教吗?照实说来,宗教与迷信原是两个概念。有人硬把他当做一件事
我只能说他是学识荒疏,观察粗浅,算不得正当的议论。据我所知道
的,一切宗教的共通要素,只有上面定义中所说的“宗教是信仰超然者
而自己觉得和他契合时的思想、感情、动作和经验”这一点。其馀部分
大概是某种宗教所特有的,不能算宗教的共通要素。所以拿迷信去反
对一切宗教似嫌轻率。
诸君或者要问宗教的对象所谓超然者到底是什么呢?我可以回答
说就是最高的理想。理想不是天外飞来的东西,只不过是我们种种欲
求的统一体。人类精神逐步自觉,精神也一天一天提高,所以野蛮人
或古代的理想不见得能代表我们的理想,他我的理想所化成宗教自然
也不能使我们满足,这是一定道理。例如古初的人因为在自然界里找
衣食很难,所以他们的欲求几乎全是物质的,他们的理想也只是以求
得福利为主。这种理想所具体化成的宗教便是天然教。其后人类衣食
稍为充裕了,欲求也就渐渐增加。此时审美的欲求,或是维持社会的
欲求,占了主要的位置,能把其馀的观念统一起来搁在底下。此时的宗教变成了美的宗教(例如希腊古代的多神教)或法律的宗教(如犹
太教)。等到人类的自觉更深刻些,拿道德的善来统一别的欲求时便
进化成了伦理的宗教(如基督教)。若是我们的理想是企望着主观和
客观绝对统一,要想解脱内外束缚,求得圆满的大自由,那时便成了
哲学的宗教(如佛教)。照以上的解说,可以晓得宗教之对象,的确
只是人类精神的自觉在各种阶级上所构成的最高理想(Highest
ideal)。
说到这个地方我们不能不把“理想”那个名词解释一下。人类一切
要求多有相当的对象。要求是属于主观的,对象是属于客观的。换言
之,就是我们既然有了要求,就一定有要求的对象。把要求和所要求
的对象综合起来,在实践就是行为,在智识就是价值判断所构成的观
念。价值判断的标准就是理想。把人生各部分的理想统一起来就是最
高理想。我们也说他是绝对价值,或者说他是价值的本身,因为他是
一切价值的标准。理想不是抽象的观念而是具体的观念。他是多数事
物存在的理由,既然不和一切离开,同时又能把许多观念□括起来使
他们成为整个。理想的性质很是复杂,单用抽象的方法来说不易明
了。我现在就借钟馗嫁妹这幅画图来作个比方。这幅画里有须髯如戟
的钟馗,有柳眉杏眼的钟馗的妹子,有各种套奇怪状的小鬼,且有嫁
妆旗伞花轿等等,合了各色人物才成了这幅画图。钟馗嫁妹是画题也
就是画的全体。各色人物是具体的内容,是画的部分,是表“钟馗嫁
妹”的手段。
画的好处正在能案着画题配搭得调和。虽然各人有各人的神气,
各物有各物的形状,大家却是互相照顾的,因而成为整个的东西。如
果一部分一部分拆开了看,那就钟馗是钟馗,妹子是妹子,小鬼是小
鬼,嫁妆旗伞花轿是嫁妆旗伞花轿,决不会看出“钟馗嫁妹”全幅的意思。反过来说,如果只有画题没有画上人物,也不能成为画图。从此
可以看出各色人物合起来所表现的是“钟馗嫁妹”这个意思。然而“钟馗
嫁妹”这个意思也就在这许多人物里,并不在别处。理想和各种观念的
关系也是如此。理想是全体,好比“钟馗嫁妹”这个画题。各种观念是
部分,好比画里人物,全体只是一个,部分是很多的。我们不能说理
想是代表所属的许多观念,因为他们所属的观念没有一个可以代表他
的,也不能说他不是他所属的许多观念,因为离开了他所属的许多观
念就没有他。我们也可以说理想就是那些观念,因为他就是那些观念
合成的。我们也可以说理想竟不是那些观念,因为他是在那些观念之
上而有超越的支配力的。所以在理想的生活里,一就是多,多就是
一;一不是多,多不是一;一中有多,多中有一。这就是他的玄妙的
地方,也就是他的招人误解的地方。理想与平常概念之不同就在于
此。
理想能容纳矛盾的部分,超越在他们的上面,把他们根本的统一
起来。如钟馗嫁妹图中钟馗的妹子固然是很美丽的,但钟馗和其馀的
小鬼却是丑陋不堪,不过两相对照起来,钟馗和许多小鬼的丑,倒反
把钟馗妹子烘托得格外艳丽;并且全幅画图竟也借着这个对照,另成
一种超越在部分的美丑以上的大美。在平常,丑是可厌的东西,这时
却变成了表现全体的美所必要的东西,也有了价值了。如果生活里没
有矛盾的,便是个庸人,真正伟大的人物的生活里,没有不是充满了
矛盾的。然正因为矛盾的利害,越显得他们人格的伟大。如欧洲中古
时代的奥古斯丁和俄国的托尔斯太就是很好的例。
最高理想分真善美三种。这种区别只是形式的区别,抽象的区
别,而非实质的区别。何以呢?因为人类的生活本来是整个的东西,
不是可以零碎分割的。当这整个的人生表现出来的时候,向各方活动,我们便从各方面去认识他,有时叫他做智识,有时叫他做感情,
又有时叫他做意志,因为生活有三方面,所以把理想也分为三种,其
实只不过绝对具足(圆满)的理想的一体上的三种相罢了。这具足的
理想不是理智所能认定的,因为理智的作用,以分析为主;分析的结
果,只能得着抽象的观念,不能得着具体的观念。如钟馗嫁妹全图的
情味是各种人物拿内面的关系互相连结而成的。这种情味只可从画的
全体上着眼,把自己纳在画中细心体贴。倘若用理智分析则全画神味
完全失掉,画中活活泼泼的人物也都变成机械了。这是因为全体的意
味不能拿部分来代表,何况部分的构成条件?所以随你怎样分析,全
体的意味是不能分析出来的。理想的认定不能用理智者以此。然应该
用什么认定理想呢?据我看来,就是除去理智的差别态度,而用同情
的态度,把自己和客观融在一起去体会他。这种认识方法哲学上叫做
直观。宗教的对象既然是最高理想,而这个理想的认定,又是不适用
理智而须用直观的,所以宗教中的智识,在性质上和科学不相同。科
学所述的是抽象的知识,宗教所述的是具体的理想。人类言语本是抽
象的产物,所以用来记述科学知识还可,若用以形容理想,就有许多
地方不自然了。宗教里常用寓言说明一切,就是这个道理。用直观以
求真理的哲学家也是如此,如庄子寓言什九,如柏拉图的诗歌式的描
写,便是明证。懂了这个意思,再去看佛教或基督教经典,就可以得
着许多新的解释。譬如大乘经典里常说“三千大千世界”,又说“无量阿
僧祇劫”。若当他个事实看,以为真是指客观的空间存在或时间存在说
的,那真是迷信,是妄说,我们应该排斥。若当他个寓言看,不过用
以形容绝对理想超越时间性或超越空间性的,自然就不能说他是妄语
了。基督教经典有许多也可以这样看。如《旧约》里说上帝是全知全
能,我们应当把他看作形容最高理想的具足性的,并不是真有个有眉
有眼的大人坐在天上:这样一来,便没什么问题。又如“上帝七天里创
造世界”的话,自然是很荒谬的,然我们如果把他解作理想实现,复经过人格的努力的意思,便不成问题了。再如耶稣复活说,若果真当他
是死过了七天又从坟墓里爬起来活了,实在是荒谬绝伦。然如果把他
们当作表现贯彻生死而超越在他们对立以上的大生命,如前面所说钟
馗嫁妹全图的美,超出钟馗妹子和小鬼的部分的美丽以上的意思,那
就不见得是荒谬了。
总之宗教上的说法,十有八九是寓言。浅薄的宗教家不懂这个道
理,竟把寓言看作事实,我们不能不说这是他们的迷信,谬妄。科学
家的反对是极合理的。但是科学家排斥浅薄的宗教家的迷信与谬妄则
可,却不要连理想也排斥去了。
宗教的对象——最高理想——非经验所能证明。理想不是现成
的,是要人们努力去实现的。理想既非现成,故无法以经验证明;且
经验是片段的,更不能证明。按实说,科学上的最高深道理,也有不
能以经验证明的,如Atomic Theory与Tleolric Teeory是。整理科学的知
识,端赖数学,但根号下的——2(V-2),尚无人能证明,可见就能
否以经验证明而论,不足以推倒宗教。
理想的信仰也是科学所必须的。宗教是先信后证,科学是先证后
信。因为宗教的对象是最高的理想,故不能后证,但科学是向真理努
力的,如果科学根本不信真理,则不成其为科学。自然界是合理的有
规律的东西,科学家必须把“因果永续”的信仰放在脑里,才能往前研
究,不然便不能研究了。据此看来,科学最后超出经验的一部也带有
宗教性。经验是新陈代谢的,有相对的价值,无绝对的价值。科学的
价值,不在他求出结果,在他爱求真理的精神。科学的精神,就是科
学的最高价值。宗教与哲学的对象虽同,而其求的方面则不同。黑智
尔以为哲学是求之于形式,宗教是求之于实质;哲学是求之于知,宗
教是求之于行。
依我看科学昌明,宗教也有存在的理由,宗教与科学并不冲突, 而且真宗教是需要科学的。理想是人生所必不可少的;理想既为人生 所必不可少,那么,对于统一一切理想的最高理想,又何能去掉呢。我对于宗教的意见,大略说过了。我晓得顽固的宗教家,听罢我的话 一定要攻击我,非宗教同盟诸君,因为我主张科学与宗教是可以两立 的,恐怕也要攻击我。但我自信毫不偏袒,所以虽明知道处在腹背受 攻的地位,终于把我的意见发表出来,希望和对于这问题有趣味的 人,大家讨论讨论。
注:虽是百年前的演讲,水平却比今日许多国内大学教授和学者高出不少。由于作者本人不是基督徒,很多对圣经的看法值得商榷。然而他能够不被当时鼓噪一时的罗素等名人,和“非基运动”所影响,展现出了清末民初学人的独立思考之精神。这是今天我们时代的大学所缺乏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