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极少与人讨论关于命运的话题。
虽然到了某一个岁数，不是没有经受过命运的拷打，但是并不觉得自己就有资格讨论这个问题了。
只是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让我突然释怀了这个主题。
事情是这样的。
我的五斗橱上有一面镜子，是十几年前一时心血来潮开网店时进的货，A3纸大小的镜面，四周围着一圈淡粉色的毛绒边，浪漫而梦幻，我很喜欢，留下了一个自己用到现在。
毛绒围边最大的缺点是容易落灰，每半年总要洗一次，这次并没到洗的时候，况且以我拖延症晚期患者的一贯作风，只会迟不会早，但是因为要开始为期半个月的旅行，有些事情就提前展开了。
毛绒边沥水最是不易，又正值上海黄梅天，连着好几天下雨，只能用干毛巾吸干水份，原本应该放在淋浴房里静置沥水，但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吃过晚饭后淋浴房要进入使用高峰期，为避免搬进搬出，我就直接放在卫生间的一个小凳子上，下面铺了一块干毛巾，镜身靠墙，预备等晚上睡觉前，再放进淋浴房。
晚上所有人洗完澡，照例洗衣服一般都是翌日婆婆起来开洗衣机，洗完直接晾出去晒太阳，年纪大的人对阳光有谜一般的执着。但是这几天下雨，白天洗和晚上洗就没有大区别了。考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承担多一些家务，我决定还是晚上洗。
我习惯晚睡，很多事情会放到深夜家人都睡下以后，一个人静下心慢慢做。
洗衣机响起完成任务的鸣叫已经是凌晨 1 点多钟，我把衣服拿出来，每拿出一件就顺势将揉成一团的衣服用力抖开，洗衣机在卫生间的门边，通常我抖开衣服的时候，都会面对门外，空间更开阔，但是现在是凌晨，未免声音太大些，会吵醒睡觉的人，于是就转过身，往卫生间里面站了站，面向里抖开了一条长裙，几乎在抖开的同时，我就知道错了，我完全忘了立在小凳子上靠着墙沥水的那一面镜子，在我抖开裙子的那一个刹那，裙边扫到了镜子，如果是一条普通的柔软的裙子，问题不会太大，而这是一条牛仔质地的长裙，洗完后湿的时候比平时更重，我甚至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抖开，然后就看到那面镜子，毫无抵抗的坠落下来，啪的一声，连同寂静的深夜一起粉碎了。
自责没有意义，为什么我偏偏提前清洗这面镜子，为什么偏偏深夜洗衣服，为什么偏偏在今晚我朝里甩开衣服；但是克服拖延症没有错，努力承担多一点家务也没有错，更没人规定深夜不能洗衣服或是不能改变习惯朝另一个方向甩衣服，如果一切偶然而无意识的行为聚积在一起却又促成了另一桩事物遭遇到生命的巨变，也许，这就是——命运。
这一面陪伴了我十几年光阴的镜子，今夜迎来了它命运的大结局，无法解释又无人能责备，虽然，镜子它自己本身更是无辜。
我之所以如此感慨，也许是因为得知了小毅的死。
他是我年少生活在西北时的好友，我们在一个大院里一起长大。
我是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喜欢我的呢，其实一直都知道，从他一直来我家找我玩儿，从他参军三年给我写了无数的信，从他探亲回来第一时间就来看我，但是要问我是否喜欢他，只能说，不讨厌，但远远达不到喜欢的程度，我想，他也知道。
有一年冬天，好像是大年初六，他邀请我去战友家聚会，说是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厨艺，他从军生涯里有两年是在炊事班，练就一身好手艺。
至今记得那一个下午，我靠在厨房的门边，看他一把钢刀如飞，旋片、切丝、剁末，一边有序地配好每一道菜的主料和辅料，一边和我说哪一种不起眼的小料会为这道菜锦上添花。
他个子不高，皮肤黝黑，那天窗外的夕阳正投在他的侧面，低垂的眼帘上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认真做事的人总是很可爱，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未来有这样一个人天天为我做饭，兴许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但是，也就是这样一个瞬间而已。
之所以记忆如此深刻，因为那天聚会结束，他送我回家，郑重的表白，我也郑重地回绝，于是，那一场聚会，便成为我们彼此人生中在一起的最后一次聚会。
后来他的状况我就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他工作了，有女朋友了，快结婚了……
也曾经在路上相遇，但是，只是对视一笑，客气而疏远。后来又听母亲告诉我，听说小毅的女朋友是有那方面不良嗜好的，“吸毒？”我吃了一惊：“他知道吗？”我问，母亲说连她都知道了，小毅岂会不知道。
再后来我离开了西北，转眼无数年过去。
前些日子母亲告诉我，说小毅早就不在了，有五六年了吧，是吸毒过量而死。女朋友为了捆住他，将他拖下了水，“挺好的孩子，可惜了！”母亲说。
片刻的惊愕后我突然掩面而泣，只感觉有一把利刃从那个冬日阳光明媚的下午，穿过层层岁月，笔直刺中了我的心。
是我错了吗？如果当年我没有拒绝他，如果他的女朋友是我，是不是他就不会死，哪怕恋爱后又分手，起码陪他绕过了那个命运的致命弯道，另遇良人，成为一个可以每天为妻子煮饭的好丈夫，平静平淡地继续他自己的人生之路。
但是命运如果将我带回几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小毅和我说同样的话，我是否会说“yes”？是否会违背自己的心接受他的表白，并不会，那么不爱及时回绝就没错；小毅如果没有遇到这个女孩，或者察觉恶习后及时抽身，是否结局会不一样？人能否用另一种命运躲避此刻这一种命运呢？我们又能否改变命运，尤其是：当我们本身陷在自己的命运之中，动弹不得的时候，改变和破碎也许本身就是命运其中的那一部分。
那个下午，小毅说拌凉菜的时候先放盐和味精，随后浇一勺热油，既香又能让调料融化，至今我仍记得并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