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喝了几十年咖啡，曾经嗜咖啡如命的我，有一天竟然不想喝咖啡了。
回想第一次喝咖啡是在什么时候？十来岁的样子。
住在二楼的姨婆上楼来请祖母去她房里，说是煮了咖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那时正是八十年代初期，固然是在上海，国人也极少喝这玩意儿的，姨婆留过洋，在那边又待过数十年，算半个洋人，与这个是绝不陌生的，并且在那些年，大户人家的作派依旧未从家中这古老的宅子里褪尽。
落地长窗上是蓝底大印花的窗幔，暗红印花的墙纸，在老式吊灯半昧不明地昏黄灯光下，姨婆与祖母各自坐在旧皮沙发里，一边从红木茶几上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在唇边慢慢地啜着，一边轻声地说着话。
她们是不允许小孩子喝咖啡的，而在那满楼萦萦不散的香气中我品到了它的滋味。
后来在厨房里，收拾杯子的老仆人抿了一口杯底，“呸”，她说：“什么怪味儿……”
我也喝了，并且连渣子都吞进了嗓子，那咖啡没有放糖和奶，很苦，可那苦我却喜欢。
不过真正喝咖啡，是在多年以后的西北，我已经回到了支援边疆建设的父母身边，繁华远而风沙近，城市的荒芜无穷无尽，惆怅一望无边，人深陷其中，无法逃离，也永不能改变。
有一次父亲从上海探亲回来，行李中拿出一个棕色圆形铁罐，他说是给我的礼物，撬开铁盖，撕开锡纸，一股魅人地浓香立刻摄走了我的魂魄，虽然遥隔数年，我却依然认出了它独一无二的味道。
从没人教过我怎样摆弄它，我却熟练地煮出了人生中第一壶咖啡，第一口喝进嘴里，伴之而来的却是没来由地悲伤，老家宅子里昧昧灯光下的情形蓦然浮现眼前，那是一段久已模糊了的童年往事，一经想起，方知是永不能磨灭的记忆。
从那时起，每日一杯便成定例。唯有父亲懂我，只要有人返乡，总托人买，因此从未断过货。
爱咖啡的人仿佛都是苦的，并且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苦，老天注定我们以这个方式存活在世上，而且苦的彻心彻肺，虽然有时会有糖、奶冲淡、加甜，苦却依然根生蒂固，为何如此？本性如此。
后来渐渐成瘾，并不只是心理上，每日午后如果不喝一杯，午饭吃下的食物便像是一头牛横在胸口，非得靠一杯咖啡将它冲下去才成。
我最喜欢重度烘培的曼特宁，自己磨了粉，用特制的小勺量出2勺半的量，另一边玻璃杯中量出三分之一的水，一切都要刚刚好，多一分酸涩，夺了本有的苦香，少一分寡淡，没了浓醇的余甘。
机器半自动的最好，将水粉各自归位、启动，看棕色液体从粉盒下一滴滴徐徐泌出，香味儿先一步就让人沉迷。
咖啡一定要滚滚烫的喝才好，和着那层浮在表面尚未消散的醉人油脂迅速一口口从容饮下，滚热的液体从喉咙下去顺至五腑，一线热浪直达神经末梢，刹那就觉遍体舒泰，精神焕发。
一直不喜欢咖啡馆里千人一面的流水线咖啡，但是现代社会又避免不了在咖啡馆约会，我也只要一杯美式，作为安然坐若干个时辰的道具而已，至于那些拿铁、摩卡、玛奇朵，实在是与咖啡无关，只是用附庸风雅的方式毁灭咖啡本身的香味倒是真的。
曾供职于一个日企，清规戒律森严，办公桌上除电脑、文件外别无长物，更不许出现任何家用电器，一位工程师同事帮我引出一根电线至办公室侧边角落的文件柜中，单独设置插座，将文件柜内部夹层清空，恰巧放得下一个咖啡机，外面柜门深掩，从此那个角落变成隐秘的咖啡馆，午餐后我会先一步返回办公室煮好咖啡，待同事们回来已是满室飘香，偶有巡视的上级闻到味道询问，大家都会默契地答，才刚叫了外卖咖啡。漫长的下午容易困顿，同事悄悄过来讨一杯咖啡提神也是常有的事儿。
办公室派系斗争血腥残酷，人在其中，江湖乱道、居心叵测，但是这样的一个咖啡机秘密，全办公室几十号人，竟然集体为我缄守了十余年，这是奇迹，也是幸运，也许在每一个人心里，那个柜子里并不仅仅是藏着一个咖啡机，更是寂寞生活中不死的浪漫梦想吧，办公室政治容不下友谊和深情，但是至少能有一个角落，容下了一台小小的咖啡机。
前年我离开了公司，新生活最大的改变是终于实现了咖啡自由，为此还特别添置了一台硕大的全自动咖啡机，但是，却突然发现，自己变得不那么喜欢喝咖啡了。
从每日两杯降为一杯，渐渐的，二、三日也不想去煮一杯，直到有一天发现上次煮咖啡后粉盒里的咖啡渣忘了倒，发霉了，而我竟然想不起上一次煮咖啡是什么时候，一个星期还是二个星期前？
果然人一生所爱都是有某种定数的，想起年少时听过的典故：
清代诗人朱彝尊酷爱吃鸭子，有一日梦到一个园子，里面有一个偌大的池塘，满池都是鸭子，他问池边的农夫，这些鸭子都是谁的，农夫说这都是给您预备的呀，他醒来非常高兴，更是几乎每日必食。许多年以后，他又梦见了那座池塘，却发现池中仅余了二只鸭子，那位农夫仍在，朱彝尊问鸭子为何都不见了，农夫说：鸭子都被您吃光了。他醒来大骇，从此命家人再不许烧鸭子。未过多久，远嫁的女儿回娘家探望他，知道父亲素喜鸭子，特为带了两只来，看着面前烹饪的香喷喷的鸭子，朱彝尊久久默然无语，没有几日，他就故世了。
所以人一生中所食所爱，皆有定数。也许命里注定你这一生会喝多少杯咖啡，吃多少块牛排，穿多少漂亮衣服，流多少眼泪，爱几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