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黑海子:他淹没于
命运刚刚开始改变的时候
作者:陈新民
戈壁中,这种湿地草原不多。草原里散落着大大小小许多明水泉,一条小河蜿蜒其间悄悄地带走了流溢的泉水。河岸的芦苇、毛柳、沙枣、胡杨郁郁葱葱,一直延伸到黑海子大坝。坝下幽暗的树影与墨绿的水色交错融合孕育着沉静,远处河鸥、苇莺、麻鸭、天鹅不时在水面掀起一道道涟漪,给沉静的海子增添了几分生动……海子灌区是我插队的地方。
四年前同来的知青大多招工招生走人了,剩下的我们些个被社员说成“知青渣渣”。我郁闷的是怎么早点离开这里。
机会终于来了。地区恢复了师范学校,开始招收第一届工农兵学员。县上给我们公社分了两个名额,按那几年招工招生“一半对一半”的惯例,一个从知青中选,一个给当地农民。“文化大革命”已经把教师地位搞得很低,所以师范招生并不吃香;就像社员们说的,牛皮人划不来摘的酸果子,瓤娃儿才能够得着。我有幸被确定为推荐对象。
同时被推荐的是一个胖大身材,疏眉细眼的小伙子,社员们叫他胖娃。他家住在公社跟前黑海子边上,坐在门口时时能闻到随风漂来的水腥气。填表后,我几次去公社打探消息都要到他家歇歇脚,去就少不了茶饭招待,他家老爷子对儿子未来的同学十分热情。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麦黄时节,录取通知来了。转完户口和粮食关系那天,我住在胖娃家。当晚,我俩为跳出农门得意,老爷子为儿子的前程兴奋,三个人躺在堂屋的大炕上,东拉西扯一直喧到鸡叫。
胖娃对我说:“我在推荐表上填的是初中毕业,其实只上过几年小学。你说,日后功课跟不上咋办?”
“跟什么跟?报纸上说啦,工农兵学员到学校是上、管、改,还说绝不让一个阶级兄弟掉队,你就放心等通知。”我撂了两句大话过去。
“你不要笑牙嗑齿,自家是啥斤称自家不会掂量?学校要把我打发回来,不就成了一头抹担两头打烂,城进不了,队里也不好混啦。”
我笑他:“你家祖宗三代贫农,自己又是基干民兵,这标准那标准,根红苗壮就是工农兵学员最高的标准。你呀,端着金碗还怕没有饭?”
“说的轻巧吃根灯草,凭你几句牙碴话,我敢把十个脚趾头沙沙地摆开(意思是心放宽)吗?”
老爷子数落儿子道:“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娃子过去爷过去!世上哪有过不去的沟沟坎坎?你真是正愁的不愁,愁的内官子(太监)没球。
胖娃乐了,一不留神说出了心底的秘密:“将后,我要找个女同学当媳妇。咱先人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命,就指望我能月月麦儿黄(吃皇粮),往城里引(发展)一支后代呢。”说话时,他笑意盈盈齿光闪亮,表情很是生动。老爷子听得频频点头,看来这话在爷俩已不是秘密。
老爷子大字不识一个,却比儿子能说会道,故事讲的尤其精彩。吹灯后,他说:“你们就要出门去念书,出门怕啥?远路怕水,近路怕鬼。”他一连讲十几个鬼故事。什么鬼打墙、鬼挑灯、鬼背人,什么没有下巴的吊死鬼、藏在深水里拉人的落水鬼,等等。阴鹫险恶的主角,离奇古怪的情节,历历在目的场景,……在老爷子的故事里,庄前院后的丛林、河湾、海子竟是鬼魅藏身的阴森世界!我辗转反侧毛骨悚然。
“老辈人说得好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说话时,老爷子精身子起来,抽了袋水烟,大声野气吐口痰,接着又讲了几个书生游学的故事。无非是主人公赴京赶考途中怎么误入黑店,怎么抱病古刹,在千难万难之时,怎么得到红颜知己倾心搭救,终于金榜题名当上高官,从此福禄不绝……这些远不如前面的故事有趣,但美满的结局也许寄托着老爷子对儿子的期望。
原来说好要一道进城去报户口。早晨,胖娃的小眼睛目光游移,语气涩涩地说:“嗳,听羊倌说洪水大得不得了,不行就等一两天再去吧。你想,都到这一阵子了,出个啥事划不着呢。”我笑道:“老爷子不是说远路才怕水吗,这牙长的一节节路咱又知根知底,放心吧,没事!”见我无心再留,他帮我给自行车打好气,把我送到大路边。我骑出一截路再回头时,逆光里,胖娃看上去像个剪影,大脑袋很显眼。
河水果然很大,流量超过平常的几十倍。浑浊的泥汤浩浩荡荡掀翻了便桥,冲向离河床很远的崖坡,坡土在水冲下响声隆隆地塌陷着……我把自行车捆在一辆大轱辘牛车上,硬是抱着车辕条从齐腰深的激流里闯了过去。
进城几天没有得到胖娃的音信,直到碰巧在街上遇见公社文书,我问情况时,文书闷声闷气地说:“出事了,胖娃已经不在了!”
原来,那天我走后,一伙上地的社员见胖娃在路边无所事事,咋唬开了,嗷呀!麻野雀变百灵,洋芋蛋滚进城啦,怎么也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啊?走,和弟兄们割两趟麦去。
晌午,火辣辣的太阳把小伙子姑娘们赶到海子边,几个人嘻嘻哈哈登上一艘渔船,向海子深处划去。那是用两根横木杠连成一体的双身木船,两艘船并起后,船体宽吃水面积大,应该比单体船安全。谁知行出苇荡不远,两根横木杠突然相继断开,船翻了,人都掉到水里。几经折腾,其他人都获救了,唯独不见胖娃的踪影……
听完文书的叙说,我心慌腿颤蹲在马边许久撑不起来。人的生命怎么会如此单薄,分手不过几个小时,敦敦实实的胖娃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命运刚刚开始改变的时候!真是世事无常旦夕祸福。
他害怕洪水连城都不敢进,为什么又要到海子去戏水?船上的横木杠为什么早不断、晚不断,偏偏那天那时那一刻断?落水的人都能获救,为什么只有他被淹殁?一连串的偶然变数导致的必然结局,大概就是所谓命运。
胖娃避开了洪水却没有躲过海子,可见水的凶险不在距离远近,也不在势头大小,在于深度;沉静有时比激荡更可怕,波不兴浪不翻的水,谁知有多深。
多年后,我又去过次黑海子。眼前是苇丛摇曳,水鸟翻飞,小船无声地滑动,一切好像在重现当年前的情景。只是岸上的树已长的更高更大更密,树影笼罩下的水冷清、幽暗、神秘,显得格外深,深的使人不安。
为什么人们总把某些社会现象形容为水深,是不是与临近水时,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有关?
2007年6月于北京
作者简历
陈新民,散文家。初中肄业插队。中专学英语,大学学油画。曾任甘肃金塔县中东中学教师,酒泉教育学院院长办公室主任,学报《丝路论坛》主编,高台县委副书记,甘肃省委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漳县县委书记,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县武装部党委第一书记,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省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离退休干部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有多篇散文、报告文学、文艺评论、诗歌发表于《美文》《中国作家》《中华辞赋》等刊物。曾获第二届中国报人散文奖、“赞化杯”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中国记协党报副刊作品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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