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共振|王卫东:头一回从教的地方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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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0 14:20
江苏
“头一回眊你来呀 十里路途过了一道河呀 转了个沟沟 爬了一道山呀 累了一头汗 走到你家大门口呀 心里头跳呀脸蛋蛋烧呀 进又不敢进进呀 退又不想退呀 作了难呀····· ”
一见“头一回”这个题目,这首以“头一回”开头的民歌就占据了我的大脑,仔细想来,它还是二十多年前陪我的歌。在那个寂静的能听见鸡鸣都觉的是奖励的地方,是广播里的一首首民歌陪我走过那段寂静的日子。“梵王寺在哪里?”“你坐着班车一直走,没有油路后,看到的第一座二层楼就是梵王寺中学。”它究竟在哪里?它是什么样?我全然不知。坐在班车上,一路默念“没有油路,二层楼”。按照人事股老师的话,在车窗两遍搜寻符合的地方。人家越来越少,很长一截没有一个村子,焦急搜寻中油路终于没了。快到了,我告诉自己,内心有很多小激动。谁知在土路上颠簸了几十分钟还是没看到村子,依旧是无尽的山、弯曲的路在眼前延伸,车厢里全是听不大懂的话,我开始害怕,不知我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在忐忑中终于看到了二层楼,我当时真的想哭,我终于到了!来到分给我的宿舍,我一下傻眼了:空荡荡的小石窑,啥也没有。这怎么住?你等着,一会给你拉张床。我想回去,天色已晚,唯一的一天一趟的班车明天早上才进城,只能接受。拉来床,从隔壁老师那里借来扫帚开始打扫,还好地面是水泥抹过的。天黑了,才发现没有电灯,没有窗帘,没有门栓,才发现除了我和床再也没有其他了。看着五六米以外深沟,我害怕极了。硬着头皮出门,问校长怎么住?他给了我一截蜡烛,说你先住下,明天给你拉电,给你一张桌子。在他多次重复中,我听懂了这些话。在恐惧中我蜷缩床上躺了一夜,这是长大后头一回恐惧。“没有电线,你去供销社买,买回来,我给你拉。”拿着史老师的条子,我开始找供销社。买线、插销、脸盆、扯布做窗帘,第二天就在东奔西走中度过,除了校长,又认识了几个老师,才知道这啥也没有的情况只属于我这个外乡人,只属于我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小老师。头一回享受了“贵宾”待遇。好歹晚上终于有了安全感。孩子们报道了,不同的三轮车在校园里纵横,全拉着桌子、板凳、各种柴。走进我的教室,里边顶着十来根柱子,说房子不牢,刚处理过。在柱子间努力排高低、长短都不一样的桌子,把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学生安顿下来,已到下午。长这么大,我在2001年的8月,头一回见到上学自己带桌凳、带柴的(200斤还是300斤,我已记不清了)。学校分给我一个班语文、一个班地理、两个班体育,两个班历史,横跨三个年级(半年后不带地理,改带数学)。我们是双轨制,全校六个班,17个老师,分为本地老师、外地同一个地方的老师和我。校长要搞对比,老师们都带两门不同的课,只有我这个不一样的外地小老师带的多。头一回带这么多的学科,这么多的班,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有拒绝默默接受,这一带就是三年。每天都是那么充实,参照我遇到的明师们,自己备课自己上课,那时没有教研,分析成绩一说,教学教是实实在在的教学,目的单纯,只是让孩子们都有进步,都学好。那段时光是最愉悦的时光。在这高山上,天冷的格外早。房子冻得住不得,趁星期六去村子前边砖厂花10块钱买来砖,老板听我是中学老师把砖送我房子,送来的还有半袋核桃、十个鸡蛋,给钱怎么也不要,说已经收过了。校门口的明娃爸给我找了个泥水匠,砌炉子。那个老人知道我是老师没收一分钱,还专门从家里带来麦秸秆给我泥好炉子里面,修好窗台,帮我买烟筒,搭好才回去。头一回我感到这里人们沉默朴实的善良。周五放假后校园一下空荡荡的,只剩一个我(周五下午没有班车只能等周六十点坐车进城,周日一点坐车来校。到城里再步行一个小时回家,到家一点钟,折腾一次后,我尽量两周回一次)。不知怎么被孩子们知道了。附近村子的孩子周六周日就叫我吃饭,不去,家里人直接开三轮车来拉,不由我说话,和孩子一起拉拽把我带回去。头一回去的是水泉洼,春生妈妈压的饸饹,碗里是大块的肉,不吃肉的我,局促不安,只好拨给春生。一碗刚吃完,还没放下,他妈妈又给我倒了半碗,只能硬吃,把肚子撑的放不下一口水。出门时偶尔听到他妈妈对春生说“早知道你老师不吃肉就炒个鸡蛋,这弄的是啥事。”她为没招待好我愧疚,却不知我心里更是难过,为自己辜负了盛情而难过。刚吃过饭,富红和他妈妈来了,硬拽我去他家吃饭,可能是通过气,下午是鸡蛋洋柿子拉面。喜娣妈妈让她来叫我去她家吃饭,吃撑的我真是一口都吃不下了,她给我带了好多油糕让我回学校吃。就这样,我被家长们拉倒不同的村子,逛遍了梵王寺周边的大大小小村子,最远是红兵家的申南凹。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当地过十月十五,刚好放假孩子带油糕给我,上课期间总有家长专门来送给我,大的、小的、俏的、呆萌的,红豆的、红薯的、糖的,软黍面、玉米面、白面,各式油糕、各种口味都一样甜蜜。正月里更是被重视,不过这是属于门口的几家人的。这里,我头一回感到被尊重,被宠爱的滋味,离开梵王寺已经20年了,每每想起还是感叹不已。快下雪了,学生们交的柴也烧光了,我们就以班为单位到深沟、到蒿坡去拾柴,大家在路上快活的奔跳,肆意的大笑,在深沟里在密密的灌木丛里出没,“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摔了、划破了、衣服烂了,没有一个人计较,只有劳动的快乐。返程碰见空三轮,就会被优待,直接把柴送学校。返校后大半个院子都堆满捡拾的柴火,踩折、归类、存放。每年两次这样快活的去捡柴火,没有一个人担心安全问题,没有一个家长来找事。沿路还会有家长给娃们送送水,捎点馍馍、咸菜,我们是那样的和谐。午后,夜晚,寂静包围我,一个收音机、一个录音机,几盘磁带用不同的声音驱赶我的孤独。一首首民歌、一场场戏曲带走一个个寂静的夜晚,漫长的周六周日。全校就一个哥哥有一部大哥大,信号还没有,打个电话前后院跑,被戏称:移动电话移动的打。2004年调单位后,教室竟然有电脑有背投,不同的乡镇竟然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条件好了,我整天听歌的时代却一去不返,想来真是唏嘘。现今只在没人时自己听,听民歌、听戏曲,或许是潜意识里认为民歌、戏曲只有在那片高远静谧的天地里才能绽放它的美丽,噪杂纷扰的地方没有它生存的土壤,或许是想缅怀那段纯粹的日子。没有资料,我和孩子一起刻蜡纸,用油墨滚着印题;没油墨,就在黑板上抄文章背诵;在春光里、在月夜、在微雨里和孩子们去不同的地方疯闹;和孩子们顶着风雪到隔壁村的山上植树,帮不同孩子打核桃、摘柿子;买下油漆自己漆教室的门窗、讲桌;风大,教室的玻璃存不住,老被吹碎,我们就用硬纸板代替玻璃;门关不住,就用粗木棍顶在门和讲台之间;连续的雨雪天拉不来水,就去有水窖的人家担水;瘦小的我好几次差点被风从楼上吹下,我班就有学生被风从上面吹下来,幸运的是啥事也没有。这样艰难、苦寒的地方我们彼此扶持,无数的头一回让每天都充满新意,让每一天都温暖,明媚。站上讲台24年,在三个地方从教,离家越来越近,条件越来越好,在每个地方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可那三年是我最快乐的三年,是我记忆最深的三年。离开梵王寺20年,学校也在2007年撤了,校舍变成了村委,物是人非。这20年中间送教下乡路过几次,可每次都不敢进去,真是“走到你家大门口呀 心里头跳呀脸蛋蛋烧呀 进又不敢进进呀 退又不想退呀 作了难呀”,就这样近乡情更怯,每次都是在门口望望然后离开。瓦蓝深邃的天、层层叠叠的山、弯弯曲曲望不到头的路、没有院墙离沟五六米的一排小窑洞、寂静的一天听不到几声车鸣的村落、憨厚质朴对你掏心掏肺的乡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