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四川:川菜简史

文摘   2024-09-18 16:15   湖南  

我们每个人都吃过麻婆豆腐、回锅肉、鱼香肉丝、水煮鱼这些菜,它们是川菜的代表之作,从四川街头的小馆子,到纽约和巴黎的饭店,这些菜品在全世界落地开花。今天,川菜已经演变为一个名扬海内的饮食文化品牌,几对看似不协调的特质集中在川菜身上:

它是最古老的菜系,同时又是最年轻的菜系;

它是最刺激重口的菜系,同时又是最多元温煦的菜系;

它是最坚守传统的菜系,同时又是最包容大气的菜系。

这些背反的特质集中在川菜身上而能达到内在和谐的统一,与蜀地自古以来物产丰富、包容海纳、多样性显著的特征分不开,蜀地自古以来“山林泽渔,园囿瓜果,四节代熟,靡不有焉”,直到今天仍有天府之国的美称。“尚滋味”、“好辛香”的历史回音,至今仍然回荡在那一道道川菜美食中。


“德在少昊,而蜀人好辛香”

“川菜”或更大的概念“菜系”,指的是具有地方口味、地域特色和烹饪方法的一类菜品集合。比如说,两广喜欢吃海产,则粤菜的食材特征就是多生猛海鲜,烹饪海产常用蒸、煮、淡调味以取其鲜味,则调味手法特征就是多清淡重鲜嫩。川菜很早就形成了独特的烹饪风格,据《华阳国志·蜀志》记载,蜀人“尚滋味”、“好辛香”。所谓“尚滋味”,并不是指喜欢重盐重味的东西,在秦汉时期的文献中,“滋味”一词常作为“味道”解,张衡《七辨》:“芳以姜椒,拂以木兰。滋味既殊,遗芳射越。”就是指用椒姜和木兰提供芳香的味道。因此,“尚滋味”指的是蜀人善于琢磨五味调和、多元复合的味道。秦汉乃至先秦时期,许多佐料尚未传入中国,能用的调味手法不多,主要包括盐、酱、豉、醋、梅等。《书·说命下》:“若作和羹,尔惟盐梅。”咸味和酸味是古人最早运用的两种味道,故盐梅一词后来成为国之重臣特别是宰相的代称。后来人们学会发酵制酱,又有了特殊的酱香味。《晏子春秋•外篇第七》:“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 蜀地有丰富的物产,有盐井和梅林,扬雄《蜀都赋》:“调夫五味。甘甜之和,勺药之羹。江东鲐鲍,陇西牛羊。籴米肥猪。”显示出蜀地菜肴遍聚天下物产、熔合五味于一炉的丰美特征。

 

豆豉是先秦时期盛行的调味品,东汉刘熙《释名》说:“豉,嗜也。五味调和须之而成乃可甘嗜也。”豆豉是用来调和五味的复合型调味品,也可以单独用来下饭,汉军和唐军的军粮中就有豆豉。直到今天,豆豉仍然是川菜中重要的调味品。


尚滋味的另一个重要体现是甜味。在味精发明以前,糖是提鲜的重要手段,现代川菜善用但不滥用甜味,许多菜是回甜、微甜或甜咸鲜兼备,不会把主菜做成甜品。古代的四川产蜜和甘蔗,《蜀都赋》中的“甘甜之和”,就是指在菜品中融入甘蔗汁(当时没有榨糖技术,更没有白糖)和花蜜来提高口味的丰富性和鲜度。重度甜食爱好者(因吃过多的葡萄和糖浆得糖尿病而死)魏文帝曹丕评价说,蜀人认为吃肉滋味“寡淡”,“故蜀人作食又喜着饴蜜”,要蘸麦芽糖和蜂蜜吃。其吃法应类似于今天的北京烤鸭蘸白糖。

 

魏文帝曹丕非常喜欢甜食,爱好包括甜瓜、甘蔗、柑橘、葡萄等水果,尤爱葡萄,曾称赞葡萄为“他方之果,宁有匹之者!”(《与吴监书》)


在调和五味之外,蜀人还有独特的调味风格即“好辛香”。当时辣椒还没有进入中国,蜀地先民常用的辛辣系调味料主要是花椒和姜。椒姜是当时很受欢迎的调味品,周天子曾用花椒(或椒酒)当成祭品祭祀祖先:“有椒其馨,胡考之宁。”随着生产力发展,汉晋以后花椒从供祭祀的神坛上走入千家万户,蜀人喜欢用花椒炙肉,且在房前屋后普遍种植花椒“人家种之”、“略遍州郡”。曹操遇到左慈时得到术法变出来的鲜鱼,却感叹“恨无蜀中生姜”来烹鱼。可见此时蜀地善用姜烹饪的美名已影响到了中原。

总的来说,在汉晋南北朝时期,蜀地得益于其丰富的物产和发达的经济水平,川菜已经形成了雅好五味、辛香突出、口味复合、食材丰富的特征。这一特质一直贯穿在川菜的发展史中,为川菜的繁盛发展打下了重要基础。自张骞凿空西域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的本土物种迎来了第一波极大丰富。到唐宋时期,随着南方经济社会发展和成都平原的进一步开发,川菜在魏晋时期的基础上得到了更大的发展。

首先是物产的极大丰富带来了食材的发展变化。唐代以来,四川盆地种麦逐渐增加,面食逐渐开始进入四川人的饭桌。《东京梦华录》中“川饭店”即四川菜馆的菜单就包括“插肉面、大燠面”等面食菜肴,到南宋时期菜单又增加了“棋子面、虾臊子面”等类型,至今四川仍然称面条浇头为“臊子”,可见宋世的川饭面食是今天所有四川面食如成都甜水面、素椒杂酱面、重庆小面、内江牛肉面、宜宾燃面等等的直系祖先。

 

宋世的东京与临安(今浙江杭州)都有丰富的川饭店,北宋《东京梦华录》与南宋《武林旧事》(武林为杭州旧称,以西湖畔武林山而得名)中提到了当时的盛况。


另一大发展是糖类,宋时四川的梓州(今绵阳市三台县)、资州(今内江市资中县)、遂州(今遂宁市)都是重要的蔗糖种植中心,此时中国已经向印度学来制作白砂糖的技术,当然也包括本地的红糖和石蜜,用牛奶和砂糖熬制的“乳糖”“石蜜”远销全国,成为四川的特产“川糖”。蔬菜方面,有宋时四川经济发达,游宴之风更加盛行,宋益州知州宋祁(曾与欧阳修合修《新唐书》)带头大吃大喝游宴无度,“蜀风奢侈,(宋)祁喜游宴”,带动全川人民吃喝成风。当时的四川城市中“俗尚嬉游,家多宴乐”,乡村中也“村落闾巷之间,弦管歌声,合筵社会,昼夜相接”。最早提出“川食”这一概念的是陆游,陆游曾在四川盘桓很长时间,他在《冬夜与溥庵主说川食戏作》中说:“唐安薏米白如玉,汉嘉栮脯美胜肉。大巢初生蚕正浴,小巢渐老麦米熟。龙鹤作羮香出釜,木鱼瀹菹子盈腹。未论索与饭,最爱红糟并缹粥。东来坐阅七寒暑,未尝举箸忘吾蜀。何时一饱与子同,更煎土茗浮甘菊。”从陆游开始,“川菜”这个具有独特地域性的概念便正式诞生了。

宋代川菜中,一定绕不开知名的东坡肉。苏轼是四川眉山人,在被贬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时留下了这样的猪肉做法:“净洗铛,少著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但东坡肉一词最早出现在明代,明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肉之大胾不割者,名东坡肉。”指大块烧好的肉,应是明人好古雅附而为之。至清代,东坡肉定型为今天用酱油、冰糖、酒制成的红烧做法,据清人笔记:“肉取方正一块刮净,切长厚约二寸许,下锅小滚后去沫,每一斤下木瓜酒四两,炒糖色入,半烂,加酱油,火候既到,下冰糖数块,将汤收干,肉每斤入大茴三颗。”做法已与今天的红烧肉相当类似。这种烧法在四川则更为讲究,需要先将肉(或肘子)烤红,然后用更加复合的调料烧至极烂,并衍生了牛佛烘肘、东坡肘子等一系列菜品。

 

牛佛烘肘是四川省自贡市的特色菜品,是川菜对于传统红烧肉的发挥。


明代,四川饮食中的辛香气味飘入宫廷,正德年间,宫廷每年从四川采办川椒(即花椒)六千八百斤用于宫殿饮食,万历间明宫太监刘若愚笔记《酌中志》提到明宫中有“麻辣兔”这道菜,该菜至今在四川特别是川南流行,考虑到当时辣椒尚未传入中国,麻辣兔应当是用川椒炙烤制成的。豆豉作为川菜的重要调味品,在这一时期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较之汉晋时期豆豉的粗滥,元代有一种非常讲究的“成都府豆豉汁”,要用清麻油(芝麻油)、川椒末、胡椒末、干姜末、橘皮、葱白为豆豉增香,通过蒸、熬、晒、拌、煎等手法提炼出蔬菜、香料和酱香融合的香气,最后用香油拌匀使用,据说滋味“香美绝胜”,又有所谓“金齑鱼”,“金齑”即是用橙子切成细丝和酱而成的调味品,猜测其风味应类似今日法餐中著名的香橙鸭胸(Canard à l'orange)。明初刘基《多能鄙事》中则记载了独特的“川炒鸡”法:“川炒鸡,每只治净切作事件(即块状),炼香油三两炒肉,入葱丝盐半两炒七分熟,以酱一匙,同研烂胡椒、回香(即小茴香)入水一大碗,下锅煮熟,加好酒少许。”这种炒鸡的方法包括去腥、增香、油爆、酱炒等,称得上是我们今天熟知的宫保鸡丁的祖先。

至元明时期,四川的经济社会发展遭受了两次巨大破坏,第一次是蒙元入川及元末明初战乱,第二次是张献忠入川及之后的战乱,两次破坏,令四川在唐宋时期打下的文化积累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摧残。四川原生的好冶游、好宴饮、喜滋味的蜀人已残存无几,“湖广填四川”的人口迁移为四川带来了移民文化的新鲜血液,湖北、江西、广东、安徽、陕西、浙江等外省移民大量进入,将移民文化与残存的本土文化重新整合,也把移民本土的烹饪手法带入了四川,例如安徽、江西擅粉蒸、湖广擅红烧、江南擅煨炖、北方擅炒爆等,为现代意义上的川菜诞生做好了准备。

 


自张献忠1644年入川起至康熙前期平三藩之乱,四川在明末遭受了40余年的战乱。据明末清初蜀人欧阳直《欧阳氏遗书》记载,当时四川“即如一服饰也,厌薄缟素,竞侈罗绮,僭制造奇,月异岁变;一宴集也,淡泊是鄙,丰厚相尚,邱糟林肉,海错山珍;一居处也,华堂绣户,卷雨飞云,园榭必花木盛植,池亭必鱼鸟备观;一烹宰也,只顾适口,不惜物命,刳脔极殄极虐,炮炙极怪极惨。”欧阳直抱持天意好善、蜀地人心不善则孽由自致的宿命报应论思想,因此对当时蜀地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大加批判。但从“宴集”“烹宰”等能够一瞥中古时期川菜的盛况。这些发展成果在随后的战乱中几乎消灭无存了。


“一菜一味、百菜百格”

今天我们熟知的川菜菜品,如开头提到的鱼香肉丝、水煮肉片等,大部分都只有百年甚至几十年、十几年的历史,汉晋唐宋时期的古典川菜,大部分都已消磨不见。故此说,川菜既是最古老的菜系,又是最新潮、最年轻的菜系。自清中叶以来,各大菜系逐渐成型,现代川菜的雏形也于此诞生,清末徐珂《清稗类钞》记载:“则北人嗜葱蒜,滇黔湘蜀人嗜辛辣品……”从辣椒的辣味开始加入川菜,与传统的花椒、姜的辛味共同组成了今天川菜最为人熟知的底色——辛辣。但在辛辣之外,川菜也没有忘记中古时期重甜、重复合的调味风格,并包容吸纳入湖广、安徽、江西等地移民的烹调手法,从而形成了现代川菜纷繁多变、异彩纷呈的味道格局,称得上是“一菜一味,百菜百格”。

先谈谈辣椒的引入。抛开成都平原华贵且今日很少见的“筵席菜”、“官府菜”,至少对常见的现代川菜来说,如果离了辣椒,必定减色不少。当然你也可以在四川饭馆里吃到一桌完全不辣的菜肴,所谓“川菜连番茄炒蛋都要放辣椒”、“四川人吃香蕉都要蘸辣椒”只不过是网络时代调侃式的刻板印象而已。康熙年间贵州地方志记载:“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历代的盐都是珍贵的调味品,古罗马军队就给士兵发放一定的食盐作为军饷,今天熟知的Salary(工资)一词便是来自于拉丁语Salarium(即盐钱)。清代给士兵发放的饷银中有时也会包含一部分的食盐代替银两。生活在贵州的土苗人很难得到政府高价专卖的盐,便发明了用辣椒的辛辣来替代盐下饭的吃法,至今贵州的咸辣的糍粑辣椒(四川也有,但制法和用途不同,川菜多用糍粑辣椒为菜肴提色,贵州多取糍粑辣椒的辣味和佐饭用)仍然流传。

 

贵州是最早有记载食用辣椒的省份,这种糍粑辣椒至今仍流行于川、黔两地,但制法和风味有所不同。


至迟在嘉庆年间,辣椒便已在西南等地广泛种植并食用了。嘉庆年间《植物名实图考》:“辣椒处处有之,江西、湖南、黔、蜀种以为蔬。” 道光时期关于巴蜀地区烹饪的书籍《中馈录》中,提到在制作辣豆瓣、豆豉、泡盐菜(泡菜)时均要加入辣椒末提味,《中馈录》作者曾懿是四川华阳(今成都市高新区华阳街道)人,居住地比邻郫县。这位女作者详细介绍了制辣豆瓣法:“以大蚕豆用水一泡即捞起;磨去壳,剥成瓣;用开水烫洗,捞起用簸箕盛之。和面少许,只要薄而均匀;稍凉即放至暗室,用稻草或芦席覆之,俟六七日起黄霉后,则日晒夜露。俟七月底始入盐水缸内,晒至红辣椒熟时。及红辣椒切碎侵晨和下;再晒露二三日后,用坛收贮。再加甜酒(即醪糟酒)少许,可以经年不坏。” 这可能就是川菜著名调味品郫县豆瓣的最早起源,有了这件调味品,才有回锅肉、麻婆豆腐、仔姜牛肉丝等一系列著名川菜的红油底色。

至少到清季,辣椒也只占传统川菜中一小部分。据现代学者翻阅《成都通览》等书统计,当时成都共有大小菜品1300余种,明确要放辣椒的只有30余种,即使是加入了红汤(川式红汤分为两类,一类与苏式面中用酱油调制的红汤相同,一类则是用辣椒红油调出的红汤)的菜肴,也只有约四分之一的菜是带辣味的。而在四川其他地区特别是川南,则极为嗜好辣椒。光绪年间徐心余的《蜀游闻见录》记载:“惟川人食椒,须择极辣者,且每饭每菜,非椒不可。”当时自贡的辣椒取自相邻的威远县,多为“七星椒”,时人认为这种辣椒“性烈,色淡形短,辣力较鸡心椒尤重,川省所出者,以此处之辣味为第一”。还有一首《自流井竹枝词》调侃道:“性情暴烈惹风潮,味要和平缓缓调。怪得人心都辣坏,劝君少吃七星椒。”笔者少年时常吃“七星椒”特产,这种辣椒制成后多是干辣椒,味道较为酷烈,适合做辣子鸡丁、麻辣鱼、水煮鱼、糊辣肉片、冷吃牛肉、冷吃兔等味道厚重尖锐的菜,如果用于做熟油辣椒用来吃面,则味道过辣,颇不适合。如今川南的自贡盐帮菜中,已大多数改用“小米辣”,取其味道更加鲜香冲爽而不单纯辣,而不再用干辣椒为主的七星椒了。

 

七星椒是一种朝天椒,极辣,四川本地一般制成干辣椒食用,鲜食七星椒入菜并不多见。


除了辣椒和郫县豆瓣以外,随着烹饪需求和食品手工业的发展,还有一大批独特的调味料也登上了川菜的舞台。这与现代川菜的形成密不可分。四川有句俗话,“吃菜就是吃向料(即调料)”。资阳的临江寺豆瓣,阆中的醋,宜宾的芽菜,自贡的井盐,内江的白糖和七星椒,成都的复制酱油和新繁的泡菜,涪陵的榨菜,乐山、丰都、忠县的豆腐乳,永川的豆豉,汉源、茂汶的花椒,自贡七星椒,这些调料的独特风味是任何地方无法替代的。熟知这些味道的四川人一旦离开四川,吃外地的馆子,马上就能发现“味道不对头”。举个例子,如宜宾燃面,就必须有芽菜炒到干酥以后的独特香气才好吃,外地没有这种芽菜。现在食品工业发达,虽然有了袋装的碎米芽菜,但其香味和现切现炒的老芽菜是无法相比的。宜宾本地做面馆,从来不会有用袋装芽菜的。这就是川菜坚守传统的地域性和精致性:其风味依赖地域的特产,少一样都不行,难以完全复制,推广起来也就比较难。目前,四川省建立了许多标准化的川菜工业园区生产配置好的袋装调味料,笔者认为,如果烹饪者操作得好,这种工业化调味料大致能还原菜肴百分之八九十的味道,但要正宗的味道,还是必须来四川找家好馆子吃现炒的才是。

烹饪手法方面,清中叶以前的川菜因其地域移民不同而各具特色,红烧、烫皮、炖煮、粉蒸俱备。清季,爆炒这种烹饪方法开始独占鳌头,大部分川菜都变成了猛火煎炒的炒菜,这与乾隆中后期在成都设八旗将军(在平定大、小金川后,清廷为稳固四川防务,在成都副都统的基础上加设成都将军,额兵二千余人,至今成都仍然有将军街)以及一批北方籍贯官员进入四川任职有关。煎炒是北方擅长的烹饪手法,早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即有炒、煎鸡蛋、肉类之法,观察清帝御膳,煎、炒类菜肴不少,大部分为简单的炒肉丝、炒鸭丝等。而清季成都的《筵款丰馐依样调鼎新录》和《成都通览》中,记载有炒时蔬、炒蘑菇、炒芹菜、炒里脊丝、韭黄炒肉、炒腰花、腰片、爆虾仁、爆肚尖、炒慈姑片、炒百合花、虾爆韭菜等大量炒菜,甚至还有泡海椒炒肉这样极为“现代化”的菜,但川菜的“炒”与北方常见的“过油”炒法又不相同,川菜将小炒做了本土化的革新,体现为急火短炒、一锅成菜,就是说川菜煎炒是不起锅不换锅的,火要用得大,许多菜都以秒来计算,非常重视鲜嫩可口,火候过头就是失败。比如著名的自贡“桥头三嫩”,就是嫩炒腰花、猪肝、肚头,最标准的做法,饭馆从菜下锅到起锅就是十来秒钟(家庭小灶需要炒熟,至少一到两分钟),按当地人说法是“嫩到你打标枪(即如果过于追求嫩没炒熟就会导致腹泻)”,可见,清末川菜的小炒类菜品,应与我们今天吃到的差别不大了。此外,厨师们还创制了如干烧、黄焖、水煮、干煸等一系列新的烹饪方法,进一步丰富了川菜的烹饪方式。

进入川菜的食材也更加丰富了,特别是海产,首次集体性地加入了川菜菜谱。这一方面与清代四川较为发达的水运有关,一方面也是有清一代的食俗所致。据《清稗类钞》,清代筵宴“整席者,如烧烤席,如燕菜席,如鱼翅席,如海参席,如蛏干席,如三丝(鸡丝、火腿丝、肉丝)席是也。”这一排序是由价高到低来排的,也就是烧烤席(即配备烤全猪、烤鸭的席面)最为珍贵,燕窝其次,鱼翅又其次(一些清人笔记小说中会把燕窝鱼翅并称为“燕翅席”,此处不列),然后是海参、蛏干等。当时以甘肃兰州的宴会为例,烧烤席“须百余金(即100余两银子)”,燕菜席“须八十余金”,鱼翅席“须四十余金”,海参席只需“十二金”。从这条史料可以明显看出,清人食俗相当重视海鲜,由此也影响到了川菜中的高档菜品。道光咸丰以来,鱼翅、海参、鲍鱼、鱼肚、带鱼、海带、海蜇等海鲜食材开始进入川菜烹饪之中,例如在川北的广安,“咸丰末始有海参席,光绪中忽有鱼翅席” 而省城成都则早已习惯将海鲜入菜了,甚至还发展出了“麻辣鱼翅”一类具有地方特色的菜,不过此处的“麻”指的是运用麻酱,辣味想必也是非常轻微的。

 

燕窝和鱼翅是清代宴席中仅次于烤全猪和烤鸭的珍品,据《清稗类钞》,清人炖鱼翅之法,因其难烂,需用好火腿,好鸡汤,加鲜笋、冰糖钱许,“煮两日”煨烂,达到“融洽柔腻”的效果。


此时,川菜的另一大发展便是味型在逐步固定的基础上日渐细分、精细化,从民国初年直到20世纪中叶左右,完善为我们今天熟知的24种川菜味型,即家常味型、鱼香味型、麻辣味型、怪味味型、椒麻味型、酸辣味型、煳辣味型、红油味型、咸鲜味型、蒜泥味型、姜汁味型、麻酱味型、酱香味型、烟熏味型、荔枝味型、五香味型、香糟味型、糖醋味型、甜香味型、陈皮味型、芥末味型、咸甜味型、椒盐味型、茄汁味型。从这些味型里可以看到,真正“辣”的菜并不那么多,较多采用辣椒、花椒的是麻辣、怪味、椒麻、酸辣、糊辣、红油共六种,实际上只占所有味型的四分之一,其他十八种味型都别具特色又各有不同,这正是川菜“一菜一味、百菜百格”的体现,其味型之多是其他菜系所不能比的。这些味型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家常餐桌上很难吃到、或即使吃到,也调得不准的。例如调宫保鸡丁的荔枝味,如果稍微把握不好就很容易做成糖醋味,这个菜即告失败。即使是在今天,在一桌标准的四川宴席上,通常也有至少一半左右的菜是不辣的,好的厨师会考虑到味型的协调配合,来为食客制造丰富、多元、神奇、多变的味觉体验。

 

川南农村典型的“九大碗”宴席,包括腊肉、烧白、烘肘、香碗、夹沙饭等菜,可以看到除了右侧中间的鱼有辣椒以外,其他菜品都是不辣的,包含了咸鲜、甜香、五香、咸甜、酱香等多种味型。


这24样味型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晚近兴起的。例如鱼香味型便起源于民国时期。由于四川烹饪家常鱼喜用泡辣椒、泡姜、蒜、葱、甜酒、黑醋等调料,便创造性的将这些调料结合起来,配制出了一种融合泡椒、糖醋的微辣口味,这种口味被称为“似鱼不见鱼”,但笔者认为,所谓“似鱼”只对习惯了四川家常鱼调味方式的四川人来说,才有联想的味觉记忆,才会将这种味型称作“鱼香”。如果让一个完全未吃过川菜、毫无概念的人品尝“鱼香”味型的菜,他不太可能会联想到鱼。后来,又有人为了创造更逼真的鱼香味,会往泡椒坛子里放入一只活的小鲫鱼,让鱼腥味渗透到辣椒里,四川称为“鱼辣子”,不过由于制法麻烦,现在几乎吃不到由这种鱼辣子做成的鱼香系菜品了。又例如今天闻名全国的水煮味型,早期是由自贡盐井的盐工们发明的,最初的吃法称为“汆”,即用滚水快速滑熟牛肉薄片,然后蘸辣椒食用。后来这种做法在20世纪中后期得到改进,先用豆瓣和其他佐料炒出红汤,再用滚沸的红汤汆烫上浆的牛肉薄片,最后加入研磨的刀口辣椒并泼油。但据笔者搜集的资料,至少在20世纪80年代,川菜教学片中的水煮牛肉也是调料相当简陋,并没有垫底的蔬菜,也没有今天熟知的将蒜末、香菜等配料洒在菜面上泼油的操作。可以说,我们今天熟知的水煮肉片、水煮牛肉、水煮鱼,基本上是接近世纪之交才完全发展成熟定型的做法。这是川菜中年轻而有活力的一面。

总而言之,在清末民初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川菜开始大放异彩、独具一格。烹饪方法上以具有本地特色的小煎小炒火爆干烧干煸为主,辅以蒸煮炖煨烧炸等外地手法,味型上强调鲜香复合,麻辣突出,多味兼备;大量的传统菜品也开始出现,包括常见的回锅肉、水煮牛肉、鱼香肉丝等都已走上四川人的餐桌,特别是回锅肉,已然有走向全国之势,被川外人士赞为“下饭好菜”,基本定下了现代川菜的格局。据《清稗类钞》:“肴馔之有特色者,为京师、山东、四川、广东、福建、江宁、苏州、镇江、扬州、淮安。”如果按今天熟知的地域和菜系来划分,除四川外,则京师、山东属于鲁菜,广东属于粤菜,福建属于闽菜,其余均为苏菜和淮扬菜范畴,则徐珂笔下“十处肴馔”,隐隐然已有现代四大菜系鼎立之势。


奇巧各具:现代川菜的内部派系及代表菜品

改革开放以后的川菜,内部主要可分为三个次级菜系,即以成都、乐山为中心的“上河帮”;以重庆、万州为中心的“下河帮”;以内江、自贡为中心的“小河帮”。三个派系各有不同的代表菜和擅长的烹饪手法。“上河”、“下河”、“小河”的名称,大概是源于近代巴蜀地区船帮的名称。清末的四川,存在大河帮、下河帮、小河帮三大船帮的说法,其中大河帮指从岷江开始到重庆以上的川江,而下河帮则指至重庆到三峡以下的川江,小河可能指嘉陵江或沱江,因四川民间相对于长江,习惯将嘉陵江和沱江称为小河,也就是川南内江、自贡、宜宾一带的船帮。久而久之,川菜内部的地域差异也借用了船帮的称号,原本指代的船帮,却因传统的水运被近代运输工具代替而湮没无闻了。

 

上河帮、下河帮和小河帮川菜的分布范围。


上河帮的中心在成都和乐山。自秦始皇开蜀郡以来,成都就一直是巴蜀地区的经济、政治、文化核心。有“扬一益二”、“天府之国”的美称,被视为天下名都之一。丰富的历史文化和繁茂的商贸往来让它拥有了发展美食的物质基础。例如我们之前说到的,位于川北的广安直到光绪年间才发展出鱼翅席,而此时成都满城(即成都驻防八旗驻地)内的八旗贵族已享受燕窝、鱼翅、烧烤等满汉全席上百年了。上河帮较好地保留了川菜复合、多元、丰富的味型,既有如“姑姑筵”等高档的官府菜,同时也有市井之间流行的如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由川督丁宝桢的家厨结合贵州“辣子鸡丁”的制法创制)一类的下饭菜肴。今日成都的“陈麻婆豆腐”即是当年万福桥边首创麻婆豆腐店家的遗存,但若论其味道如何,则如狗不理之于天津,全聚德之于北京,实在一言难尽。

上河帮有很多大菜都是不辣的,例如乐山的甜皮鸭(似北京烤鸭蘸冰糖浆,尝而更脆,鸭肉自带咸鲜入味且外裹糖衣)、跷脚牛肉等,此外,担担面、赖汤圆、甜水面、钟水饺、千层酥锅盔等小吃也是上河帮的一大特色,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小吃大部分是面食,可能也是继承了宋代以来四川多种麦食面的饮食习惯。调味方面,上河帮绝大多数是复合型的,如将糖醋味型减糖醋,增加咸香糊辣而成为荔枝味型等。有些调味如怪味非常讲究,实际是将多种味型汇合而成的味型,但不是把各种佐料随意放入一拌了事,按川菜泰斗胡廉泉大师的说法,每种佐料有其特定的放置顺序和处理流程,例如砂糖就要研茸才好形成粘稠的糖浆从而“巴味”(即让酱汁附着在菜品上),从这一侧面能看到上河帮做菜精细、丰富、雅致、讲究的特点。笔者建议,如果去上河帮地域游玩,应品尝鱼香肉丝、宫保鸡丁、甜皮鸭、粉蒸牛肉等菜品,这些菜数上河帮做得最好。

下河帮的中心在重庆。重庆古称江州,在南宋时期由于处于抗蒙前线,重庆大规模筑城,政治地位开始上升。近代重庆通商开埠后,重庆成为西部地区最先接受外来文化影响的城市。抗战时重庆成为国民政府陪都,大量南北各地甚至西方的饮食文化进入重庆,当时重庆有各类北京菜、粤菜、苏菜菜馆等,例如著名的锅巴肉片(即“轰炸东京”,取浇汁在脆锅巴上发出滋滋声之意,为时人抒发爱国情怀所用)的起源便是苏菜中的锅巴虾仁/海参/鱿鱼。从这个角度说,下河帮菜系与上河帮有相似之处。改革开放以后,最能凸显下河帮特色的是江湖菜的发明。江湖菜是吸收了小河帮的水煮手法,结合重庆本地粗犷、实惠、味重特色的产物,通常调味猛烈、大麻大辣、重油鲜香、分量充足(当然价格也较高),适合一伙朋友一起品鉴(方便分摊餐费),故特别有“江湖气息”。如果去重庆,除江湖菜中著名的来凤鱼、璧山兔、歌乐山辣子鸡、泉水芋儿鸡、万州烤鱼等菜品以外,还应品尝一下著名的重庆火锅和烧烤。近年来,重庆本土以先烤后拌、拌时调味为特色的烧烤逐渐式微,令人不胜唏嘘。

 

传统的重庆烧烤是可串可拌的,将食材烤好后切碎在碗里拌匀调味,形成类似于干锅的效果,比烤串更适合下饭。近年来,重庆传统烧烤受到很大冲击。


小河帮,即“盐帮菜”,中心在位于川南的自贡和内江。在大众认知中,盐帮菜就是用大量的小米辣、朝天椒加大量的油,构成一种极其辛辣的味觉体验,这种看法是不全面的。诚然,川南一带是水煮肉片、水煮鱼等名菜的发源地,同时近二三十年来又将干辣椒替换为青红小米辣,配合辛辣的仔姜,做出了“鲜锅兔、跳水鱼、鲜锅青蛙、鳝鱼”等系列菜,但是,盐帮菜仍然符合川菜“一菜一味、百菜百格”的调味风格,有相当大一部分菜仍然是微辣或不辣的,例如酥脆化渣的火边子牛肉、蒸香碗、叶儿粑、烧白、烘肘等。小河帮特别重视成菜的鲜、香、嫩,这是小河帮之于其他两大菜系最独特的优势。小河帮位于丘陵河湖地带,多选取鲜牛肉、鲜活水产、鲜兔等食材,其中自贡是全国最大的活兔养殖和消费中心,一座城市吃掉了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兔子。由于兔肉有较大的草腥味,所以盐帮菜善于运用仔姜、花椒等去腥,几乎所有炒菜都要用到当地特产的嫩姜姜丝,这是对古典川菜“好辛香”传统的复现,也是其他地方难以复刻这种兔肉菜肴的重要原因。在小河帮地域,最应该品尝的是水煮肉片、水煮鱼、各种水产,尤其是各类兔肉菜肴,独步全国,为自贡、内江所仅见。

 

冷吃兔是典型的小河帮川菜,是自贡的特色菜品。这道菜不用酱油,仅以生炒令兔肉丁染上辣椒的棕红色,酥香味厚且回甜。自贡当地的摊贩可以为兔肉免费剔骨,兔肉剔骨后约折去30%重量。


几个关于川菜的常见误区

如今,川菜虽然全国风行,但流行于巴蜀地区以外的菜,多数都是水煮鱼、麻婆豆腐等明显较刺激的菜,让许多巴蜀地区外部的人对于川菜的认知就只剩下了麻辣。也有一些人会简单地认为川菜就是大量的辣椒、豆瓣、味精,又有一些人将“开水白菜”这样的川菜官府菜神秘化、拔高化,这些认识都不够全面。

实际上,川菜中善用糖、醋、椒姜、泡椒和其他复合味,都能很好的提鲜。著名川菜如回锅肉、口水鸡、干烧鱼、冷吃兔都少不了糖,用回甜味来提炼食材的鲜味。好的厨师做川菜一定是慎用少用味精的,甚至如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这样的菜完全可以不用放味精。川菜并不是所有菜都要放豆瓣,某些菜可放可不放,例如青椒肉丝、仔姜牛肉丝,便有放豆瓣或不放两种炒法,放者浓郁不放者爽利。有些菜放了豆瓣便失去了风味,例如鱼香肉丝的红油应该是用泡红辣椒末炒制的,如果用豆瓣炒便与鱼香风味冲突,就显得不适宜了。当然如冷吃兔、辣子鸡、锅巴肉片之类的菜更是与豆瓣不沾边了。

再说说开水白菜,这是一道因互联网而兴的菜,源于四川的一些传统菜谱,由于菜谱中的制法非常高级且复杂(运用鸡、骨、火腿、海味等汤料吊汤,再用鸡脯肉茸澄清汤色,全过程需要数十小时),现实中几乎没有人见过,更别说吃了。但是,川菜骨子里仍然是一种平民化菜系,能登大雅之堂,也能满足广大人民充饥解馋的需求,开水白菜实际上丰俭由人,按重庆饭店当年的记载,可以用鸡汤加胡椒末清蒸白菜即成平替版本。昔日高端奢华的官府菜,随着四川近代的风云变幻,早已悄然走入百姓之家。实际上,吃惯了满汉全席的“大人物”们,反而常对市井小吃颇有兴趣,例如民国间国府阔人们常乘人力车追着小贩陈包包(即担担面创始人)的面条担子东奔西跑,就为了吃上一碗担担面。许多四川名小吃、名菜馆,都有名人慕名而来,满意而归。最平民的菜,才要接受最多味蕾的考验,从而诞生众口能调、经久不衰的经典名菜。

当昔日万福桥边的麻婆豆腐如英语般风行世界时,开水白菜却如拉丁语般躺在官府菜谱中,成为“已死的名菜”。与养育了成都平原的都江堰一样,川菜就在那里,安静地任人评说,再慷慨地喂饱那些评说它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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