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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原名蒋祎文,湖南临澧人。现代著名作家,1930年代第一个到延安的文人
作者|王增如
选自|《左右说丁玲》
“这下我可以死了”
回顾丁玲一生,有近一半时间都在“辩诬”:为她的历史问题,为她的“反党小集团”问题,为她的“右派”问题。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曾经被错批错划的作家都陆续获得了新生,可是丁玲的所谓“历史问题”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悬而未决。周扬说,丁玲历史上的“疑点”可以排除,“污点”仍然存在。
1984年仲夏,丁玲历史问题平反的工作终于露出曙光。7月6日上午,正在北京协和医院住院的丁玲盼来了佳音。(她的丈夫)陈明一进门便递给她一份文件,说:“昨天就收到了,怕你晚上睡不好觉,在电话里没告诉你。”这是中组部《关于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征求意见稿。丁玲立即戴上老花眼镜,字斟句酌地仔细看完,然后郑重地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意见。
放下笔,她在单人沙发里坐直了身子,摘下眼镜,沉默良久,长出了一口气:“这下我可以死了……”
丁玲接着说:“四十多年的沉冤啊,终于大白了!看来人还是要讲实话,以往运动搞逼供信,如果我乱说一气,不知要给中央的清查工作造成多少麻烦!”
我感觉到,从那一天起,不知是丁玲觉得年事已高,时光有限,还是因为已经有了“盖棺定论”的结论,我多次听她谈起过“死”这个话题,谈到关于她后事安排的设想。
那一年的深秋,丁玲筹办大型文学刊物《中国》。为了更充分地体现“五湖四海”的办刊宗旨,她提议聘请叶圣陶、冰心、周扬、胡风当顾问。叶圣陶很快应允,周扬迟迟未联系上。丁玲找到作家协会秘书长张僖,张僖告知周扬正生病,住在北京医院。丁玲对我说,你准备一个录音机,等周扬同志好一点了,咱们一起去北京医院看他,顺便听听他对办《中国》的意见,回来把他的讲话整理出来,发在《中国》创刊号上。
我一直期待的这次丁玲与周扬的会见,却终未实现。后来张僖告知周扬患的是脑软化症,不宜说话。后来又有人说,周扬已经成了“植物人”,没有知觉,完全靠药物维持。
丁玲听到这个消息,沉默良久,然后说:“我病危时,可别抢救我,我不想当‘活死人’。”
1986年1月,胡风追悼会在死者故去七个月之后终于举行。但丁玲的健康情况已经不允许她去参加,她只能送一个花圈寄托哀思。她从报纸上和电视里收看了追悼会的新闻之后,感慨地说:“我死后不要开追悼会。开那个会没有什么意思,许多想来的人来不了,不想来的人还得来!”
“我肯定能成佛”
1985年10月9日,丁玲因糖尿病引发神经炎,左腿剧烈疼痛,住进协和医院。入院不久,医生就发出病危通知。
1986年2月2日是农历除夕,下午,为了安慰丁玲,鼓励她战胜疾病,陈明给她写了一封信:“此刻,我们全家人的心都贴在你的心上,同你一起,和往年一样,欢迎新春的来临……你能关心自己,便是对我们大家最好的关心和最大的安慰。……这封信我不多写了,你听了之后笑一笑,我便能懂得许多许多……”
陈明让孙女小延将这封信读给奶奶听。丁玲听完果然笑了笑,然后拿过笔来,不戴眼镜,凭感觉颤抖着在信下面的空白处写道:“你们大家高兴吧,我肯定能成佛。”
这十三个字歪歪扭扭,已经不成字形。
守候在门外的陈明看到这句话,呆住了,落泪了。难道丁玲已经意识到她将一病不起,安然归去?他揩干眼泪,强作笑容,走进病房,轻轻抚着丁玲皱起的眉头问:“为什么说成佛呢?我们还要在人间携手奋斗呢。”丁玲回答:“以后我什么事都不管了,只写我的文章,还不是成佛吗?”
2月3日是大年初一。一大早,丁玲躺在病床上,听着街上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声,感叹地说了一句:“雪峰就是这个时候死的!”她大概是想起了即将在北京举行的雪峰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她早就答应了要到会上去发言呢。
遗言:给陈明找老伴
2月13日下午4点左右,作家李纳、张凤珠(丁玲在1950年代的老秘书)和蒋翠林来探视。
丁玲睁开眼,看见李纳,用十分微弱的声音说:“我以为李纳不会来看我了。”李纳说:“怎么会呢?”张凤珠站在丁玲脚边一直哭泣。我告诉丁玲:“凤珠也来了。”丁玲把目光转向她:“我知道你也有难处……”李纳说:“老太太的心胸宽大。”
丁玲又说:“我快完了,也该完了。我给陈明写了几个字:‘这里是再生之地,再生之室,我可以成佛了。’”说到这儿,她剧烈咳嗽起来,我连忙给她拿水喝,止住咳嗽。丁玲又说:“我死了,陈明的日子不好过。你们帮他介绍一个对象……”李纳三人连忙打断她:“别说这些,您死不了。您得为陈明着想,好好配合治疗。您快点好了,还有好多工作呢。”丁玲认真想了想又说:“那就让五妹,陈明的五妹陪陈明住。”
李纳她们刚走,五姑即陈明的五妹来了。丁玲又说:“我死了以后,你跟陈明一块住。陈明太可怜了。我不行了,这就算我的遗言吧。”
下午5:30,我和七姑把晚饭送到ICU加强病房。七姑招呼着丁玲,我把病床摇起来。费了好大劲,丁玲才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我说:“丁老,您吃饭吧。”丁玲睁大了眼睛,说:“我不吃饭。丁玲早死了。丁玲明天两点逝世,啊,不,丁玲昨天两点逝世。”声音清楚,但舌根发硬。
我有些吃惊,下午李纳她们来时老太太说话还不这样,怎么才过一个多小时,变化这么大。我还当丁玲是在说笑话,便说:“那您不成神仙了吗?”丁玲说:“我早成佛了!”
我和七姑以及徐特护再三劝丁玲吃饭,她还是不吃。一双大眼圆睁,透出异样光彩:“我就想周欣。”周欣是丁玲的外孙,只有十岁。我说,您吃饭,明天我就带周欣来看您。丁玲又说:“你告诉周欣,只要他成才,我什么都舍得。”
我们劝她吃饭,她依然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给小延(丁玲的孙女)一万元,给周欣一万元,剩下的全给婆婆(平时小延和周欣都称丁玲婆婆),因为她还有社会活动,还有《中国》。这就算我的遗嘱吧。”咳嗽了一阵又说:“陈明这辈子就对我一个人好,我死后让五妹陪他住吧。”
“死,是这样痛苦啊!”
2月14日上午,因为气管中痰液太多,影响呼吸,要切开气管。考虑到切开气管后丁玲将不能说话,我们陆续去看望她。
早7:30,陈明来到丁玲床前,心碎地望着四十四年相濡以沫的老伴。丁玲睁开眼,看到陈明,有些激动,声音微弱但清晰:“你再亲亲我。”陈明俯下身子,深情地亲吻着丁玲的前额、脸颊。丁玲满足地笑了,轻轻地,似耳语般地说:“我是爱你的,我只担心你,你太苦了。”陈明强忍住泪水,吻住丁玲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一对老夫妻,似一对年轻的恋人作生死诀别。
丁玲又说:“周欣没有见,你们太残酷了。”陈明说,已经告诉周良鹏,一会儿就把周欣带来。丁玲安静了一会儿又要咳嗽,却咳不出,憋得满头大汗。她艰难地对陈明说:“死,是这样痛苦啊!”
这是丁玲说的最后一句话。
上午9点多,女婿周良鹏把丁玲最喜爱的小外孙周欣带到她床前。这时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看着周欣,面部肌肉抖动着,无声地笑了。
下午2:20,开始给丁玲施行气管切开手术。
2月17日一大早,陈德昌主任就把陈明找去,告知丁玲情况不好,肺、心脏不好,除了肺部感染,肾也有问题,恐怕就这一两天时间了。如果有些领导和老同志要再见她一面,就请他们来吧。
上午10点多,艾青第一个来到病房。看到昏迷不醒的丁玲,他难过得流下热泪,连声对陈明说:“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下午2点多,中央书记处书记习仲勋和夫人齐心来到丁玲床前。
下午4点,中央书记处书记胡启立来看望丁玲。
晚上7点多,曹禺在女儿万方和女婿陪同下,拄着拐杖来到ICU。他直奔丁玲床前,大声说:“老朋友来看你了,老朋友来看你了!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似乎要把丁玲从死亡的边缘呼唤回来。从病房出来,见到陈明和祖慧,曹禺禁不住老泪纵横,同他们紧紧拥抱。他拍着祖慧的肩膀说:“我的女儿呀,你妈妈一生做了了不起的事!”
王震来到医院时,因为医生正在治疗,没能进入病房。
正在北京医院住院的叶圣陶,几乎每天都让家人或秘书打电话来询问丁玲病情。冰心在电话中说,我和丁玲是老朋友了,1928年她就关心我,那时我还没有结婚。我和她的感情很深,听到她病危的消息,我心里很难过。
天津的孙犁听到丁玲病危的消息,呆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嘱托邹明立即赶赴北京探视。太原的马烽来不及买火车票,买张站台票就登上火车连夜进京。徐光耀从石家庄赶来,陈登科从合肥赶来,许多外地的老朋友老作家纷纷专程来到北京。
2月23日下午,邓颖超委托秘书赵炜来看望。陈明对丁玲说:“邓大姐想来看你,因为身体不好,请赵炜同志代表她来,我替你谢谢邓大姐好吗?”丁玲脸上露出激动、痛苦的表情,头和身子都动起来。
她做完了该做的事
1986年3月4日,我永生难忘。
10:30左右,陈登科夫妇赶来辞行,他们因为家里有事,准备当晚飞回合肥,过几天开人民代表大会时再来。我到楼下去告诉陈明。
走到ICU门口,只见陈明一个人坐在过道的换鞋柜上,身子佝偻着,背驼得很厉害,不住地用手绢擦眼泪,一下子显得那么衰弱、瘦小、孤单、无助。我心里一惊,忙问:“又厉害了?”说着就要换拖鞋进病房。陈明一把拦住我:“不要去了,老太太不行了,护士正在给她收拾。”我一下惊呆了,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根大棒,重重打在我的头上,把我打晕了!
一位护士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丁玲平时穿的蓝白条子绒布睡衣,轻声问:“你们准备给她穿衣服吗?”这时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胸中的悲痛冲口而出,我放声大哭起来。陈明连声制止:“不能哭,不能哭,不要影响别的病人,不要影响室外的病人,我们要学得坚强些。”他又说:“暂时不要告诉楼上的人,大家都哭,影响楼上的病友不好。”
我擦干眼睛,强忍泪水,跑回楼上去拿为丁玲准备好的装殓衣服。
屋里人很多,我轻轻拽拽陈登科的衣服,他们夫妇随我走到楼道里。我说:“您心脏不好,先吃一颗药,我再告诉您。”不用我再说什么,他们全明白了。我要他们等电梯,陈登科着急地说:“还等什么电梯,走吧。”
我们三人一路小跑冲下楼来,闯进了ICU。护士们已经把各种抢救用的医疗器械、仪表撤干净。陈明伺立在一旁。丁玲卸去身上的重载,安详地躺在床上,双目半闭着,眉头舒展了,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似乎做完了一切该做的事,平静地永远地离去了。
摘自《我与丁玲五十年——陈明回忆录》
我认识丁玲.是1937年8月在西战团(“西北战地服务团”的简称)的第一次会议上,她穿着军装,打着裹腿,系一根皮带,我没有产生特别的印象。后来熟悉了,丁玲告诉我,在纪念高尔基逝世一周年的演出中,看到我扮演的伯惠尔,便知道了我。
陈明与丁玲
结婚后,我们没打算再要孩子,怕妨碍工作。我对丁玲说,我没有当过爸爸,也当不好这个角色。在孩子问题上,我的观念是不顺从封建传统的,我对祖林、祖慧视若己出。
1946年5月4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各解放区迅速开展了土地制度改革运动。我们也积极要求参加农村的土地改革,来到晋察冀边区。
丁玲就在这时开始创作《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间大约在1946年的11月初。我在屋子里砌了一个火炉.这样丁玲写作时,后背还可以靠着火炉取暖。
1955年,一阵政治上的疾风暴雨突然降临到丁玲头上。年底,她被无端地打成“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黑头目之一。1957年,丁玲和冯雪峰被打成右派反党集团.我也被戴上右派帽子。在等候接受组织处理的日子里,我们有精神准备,不管到哪里去都不害怕.都不亏心,只要让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那时到北大荒,真有点开天辟地的气概。我被分到宝清县853农场.参加新建生产队劳动,打井、盖房子,干从没干过的活。丁玲1958年6月到密山,在王震同志亲自过问和安排下,7月初,她和我一起到汤原农场,在北大荒安下家。
丁玲在北大荒劳动
当然,刚去的时候,我们要过生活关,这里面的曲折多啦!首先精神不能垮,我那时40多岁,丁玲比我受的伤害多,年纪比我大,我得照顾她。我觉得北大荒的空气好,对她的身体有好处。我想,只要有人能呆得住,我们就能生存。
陈明与丁玲
我们那个厕所通到外面的公共厕所,里面用砖头砌起来,可以用水冲。大队在山顶上搞一个水库.从那个水库通管子一直通到下面来,我们的新家就在马路边上,有一根管子通到家里来,我装在水缸里头,所以用水也很方便。我们是长治久安呐,想在那里长住下来了。
丁玲岁数大了,还要在家里写东西。我写了一首诗给她,她就躺在炕上,我念给她听:
结尾这“一部春秋乐晚年”,指的是丁玲还想要写完她的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
陈明与丁玲
遗体告别之前,我还特地在《光明日报》登了广告:丁玲遗体3月15日在八宝山火化,因怕布告不周,特此奉告。那天新华社发消息说去了500多人,实际去了1000多人。那几天刮大风,我怕灵堂外面的挽联、花圈挂不住,被大风刮走,向作协提出来,要求他们想办法,采取措施,但作协说没办法。我就去找北京市副市长叶子龙,他和丁玲我们很熟,叶子龙批示,请天安门管理处帮助解决。天安门管理处就把原来开大会做临时厕所的大帆布拿出几块,把灵堂围了起来,搭了个棚子。中国现代作家排名早有一个公认的顺序,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艾(青)、丁(玲)、赵(树理),现在到80年代之后,有的人被捧得很高,超过了前面这几位,似乎太过。
丁玲去世了,我还活着。她走了,但她的事情没有完。过去我们承担着共同的事业,她走了,我的负担加重了,能力我也不如她,动笔时总有不少的困难。丁玲的事情很多,老搞不完,因为读者和研究人员还在关心她,关注着她,有的是要写文章,有的是要出版她的著作,我有责任对于这些读者和研究人员提供一些帮助,做一点事情。比如,河北美术出版社来找我,要丁玲过去出版过的一本带画的儿童读物《一颗未出膛的枪弹》,是写一个小红军的,1953年曾经由上海出版过,一下子印了20万册。河北想要重新出版。虽然这篇文章在《丁玲文集》里也收了,把文集给他们就可以了,但我还是费了很大力气,把1953年上海首次出版的单行本找出来,复印给他们,我觉得这样做才心安。
我知道你在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