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下乡高潮的时候,也是“文革”闹得热火的时候,抓“阶级斗争”成了当时最重要的任务和工作。我下乡不久,便先后被安排到一营营部和团保卫股当保卫干事,直接战斗在“阶级斗争”第一线。
虽然当时我工作很积极,可是当深入到具体的一件件“阶级斗争”的案件中去之后,我觉得自己的思想渐渐地“右倾”了,跟不上形势了,因为在那些案件中我没有发现一个真正的阶级敌人,更谈不上什么“阶级斗争”了。其中就有几个我负责的案子,虽已是 40 年前的陈年往事了,但仍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让人难忘。
反标事件
1971 年是我任一营保卫干事的第二年。一天上午,在营直家属区一块木板上发现了用粉笔写的反动标语。这可是重大案件,营团领导和团保卫股很快得到消息,高度重视,指示我要尽快破案,挖出“现行反革命分子”。我马上赶到现场,并在第一时间勘察、拍照、核对笔迹。从现场位置看,这是营直家属区通往营直学校的小路边,从笔迹看是出自稚嫩的小学生之手,于是决定把营直学校作为重点,开始了侦破工作。走这条小路上下学的学生有几十名,我们把这些学生的笔记本收上来,经过核对笔迹,从笔画笔顺书写习惯上确定了几名重点学生,深入调查时,又接到小学生的“检举”:看到×××往木板上写过字。我们很快在这个小男孩的口袋里找到了一小截粉笔。询问时,他也承认木板上的粉笔字是他写的。不到一天时间就找到了书写反标的小学生,侦破了这起重大反革命案件,这对当保干时间并不长的我来说,别提心里多高兴了。但很快我又陷入迷茫之中,八九岁的小孩为什么会写 “反标”,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什么?一些领导和上级保卫部门把这件事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反对伟大领袖的重大政治事件,认定孩子小,但一定有幕后指使人,要揪出幕后的敌人。
我们反复询问这名小学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的小男孩可能也知道惹祸了,满含泪水的双眼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另一个屋里,小男孩的父母,一对“根红苗正”老实巴交的农工,搓着双手,嘴里不停地骂着“小鳖犊子”,说着“饶了他吧”,一副胆战心惊、不知所措的样子。
在分析案情研究处理意见时 ,这也许是一个误写,或者就是小孩子的好奇。我认为小男孩不是有意反对伟大领袖,他的父母也不具备阶级敌人的思想基础,不同意继续追查下去,也不必给小孩任何处理,可以作为一个事件结案。我的分析引起了争论,一时间议论纷纷,但找不到有人指使的证据,八九岁的小孩又能怎么办?当时我也有顾虑,我这么分析判断是不是阶级斗争观念不强?是不是在放纵坏人?反复的思想斗争,理性还是占据上风。由于我的坚持,此案就此定论,几天后小男孩又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走在上学的路上了。
丢表风波
1971 年秋季的一天晚上,营直学校派人来报案,男宿舍一名老师的手表丢了。当我赶到时,宿舍里的十几名男老师正在议论这事。
丢表的杨老师讲述了事情经过:晚饭后他洗脸时把手表摘下来顺手放在炕沿上,洗漱完正好有人喊他,他就出去到了教师办公室,过了一个多小时,想看看几点钟时,发现表没在手腕上,匆忙回到宿舍,手表不见了。当时宿舍里男老师出出进进,干什么的都有,都说没看到手表。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只得等第二天再处理了。我对宿舍里的老师们约法三章:不允许单独离开宿舍,如晚间出去即使上厕所至少也要两人以上同行;每个人要准备讲清当晚的活动情况。然后又与学校领导研究确定了第二天工作方案,回去休息已近半夜。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营直学校开始了“丢表案件”的侦破工作。我与学校指导员先分别与宿舍里的每一名老师谈话,了解每一个人昨天晚间的活动时间和活动内容,排查是否有“作案”时间,同时观察每一个人的言谈举止和心理动态。一上午谈下来,我发现多数老师表现坦然,时间能对上,而个别人却表现紧张,时间和活动内容有出入,由此我们初步确定了重点怀疑对象。
下午开始集中办学习班(这是那时常用的办法),实际就是让这十几名老师坐在一起,每个人回忆讲述自己的经过。我一边询问,一边察言观色,当大家都说了一遍后,就由我上阵开始政策攻心。我讲了不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纸包不住火,雪埋不住死人”、“宁可停几天课,也要揪出坏人”一类的话。我看到重点怀疑对象总在躲避我的目光,还不时低着头,眼中也充满悔恨和内疚的眼神。可能那时的人都单纯,年纪又小,又是初犯,没见过这个阵势,胆怯了。此时,对谁是偷表人我已有数了,但心却不安起来:他今后怎么办,日子怎么过?怎么面对自己的亲人、父母,怎么面对同学、战友?从他不知所措的表情看,他很可能是一念之差,不是混入教师队伍的坏人。这时“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出现在我的大脑中,我想我要帮助他,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想到这里我改变了语气:“这也可能是一念之差,一时糊涂;也可能是想把手表先藏起来,吓唬吓唬丢表人,开个玩笑,可一时忘记了,既成事实不好收场了。只要把表拿出来,放到可以找到的地方,我们就不再追究了。”接着,我有意安排每个人都有单独在宿舍的机会,给嫌疑人“行动”的方便。第二天早上手表在靠门处出现了。
手表找到后,营副教导员指示我不能姑息养奸,要坚决揪出混入教师队伍的坏人。学校领导和一些知青教师也希望找到偷表人,还广大教师一个清白,但嫌疑人那悔恨无助的目光不时在我眼前晃动,我坚持履行承诺,没有追究下去。
一车柴禾
1972 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六连治保主任来电话,说抓住几个偷柴禾的人。我说:“这点小事教育教育就放了吧。”治保主任说:“这事挺特殊,你还是来一下吧。”放下电话,我冒着严寒骑自行车赶到了六连。当我在连部看到这几名“小偷”时,才知道是在黄蒿沟对面农业社插队的几名上海知青,一大早来偷连队地里的玉米秸。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脸颊和双手,衣着单薄的样子,一路上想好好教训这些“小偷”的念头打消了。一名像头儿的青年啜嚅着:“没有烧的,屋里太冷了,实在没办法,我们错了,对不起了。”我决定去找他们农业社的领导,把他们领回去,教育教育这些知青。
我和治保主任带着这名“知青头”来到沟对岸的屯子,先看到的是村头一栋破败不堪的茅草房,“知青头”告诉我这就是他们的知青点。泥抹的墙,草苫的盖,破旧的窗户上镶着几块玻璃,更多的是糊着旧报纸挡风。进到屋里更是一片狼藉,冰冷的炕上几片破炕席,被褥随便堆在炕上,地上脸盆里的水已结冰,掀开外屋灶上的锅盖,锅底白菜和几块土豆已经冻成坨,灶下没有一点火星。看到这些,我心里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得喘不上气来,知青插队竟是这样?!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没有掉下来。我打消了找他们领导的念头,带着“知青头”往回走。一路上 40 多岁的治保主任在我身边念叨着:“这些孩子太可怜了,同样都是城里来的知青,他们怎么就没人管呀。”回到连队,我找到连队领导,把我看到的情景讲给他们听,也引起了大家的同情,在我的建议下,连队将满满一车柴禾送到了河对岸的农业社知青点。
在回营部的路上,我如释重负,把没有瓦盖的自行车骑得飞快。后来听说,六连有的知青还和他们成了朋友,经常来往呢。
阶级报复事件
时间过去已近 40 年,当事人的姓名记不清了,但那一幕令人震惊的情景至今依然历历在目。大概在 1972 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刚踏进营保卫组办公室,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四连治保主任在电话里喊道:“刘干事,不好了,一名地主子弟要行凶,你快来吧!”我一听这还了得,放下电话我就往四连赶。好在四连离营部很近,我骑自行车几分钟就到了四连连部。连部门口围了一大帮人,连部里一名 30岁左右模样的人手里拎着一把铁锹,充满血丝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嘴里还在嚷着:“我跟你们拼了……”看到这剑拔弩张的紧张场面,我赶紧喊着:“有什么问题好说,先把铁锹放下!”在我威严地吆喝下,他不情愿地把铁锹放了下来。我又赶忙制止住旁边几名小青年要上去抓他的举动,并让他蹲在地上,暂时缓和了紧张的气氛。当我问他为什么行凶时,他说:“我老婆不给我做饭,我说她不听,还告我阶级报复,我是出身不好,她出身好,哪有老娘们不做饭的,你们说这样的败家娘们不该打吗?”听到这里我心里有数了。
从连部出来连队领导告诉我,一早他媳妇跑到连部告状说,他男人对她阶级报复,把她打坏了。我们把他男人叫到连部,问问情况,没成想在连部两口子又打起来了。我们一说他,这小子拿锹要砍人,还说要拼了。围观的群众也纷纷反映这个女人好吃懒做。当我见到他老婆——一个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脸上还有几道血痕、胖胖的女人时,心里就有几分不快。我让她讲清事情的经过。胖女人懦懦地说:“早上我身体不舒服,没起来做饭,他就骂我好吃懒做,还动手打我。他地主出身,凭什么欺负我贫下中农,他就是阶级报复!”说着她还要褪裤子让我们看被打坏的地方。
经过了解原来这个男人出身不好,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只得将就娶了这个虽然出身好,但长相平平、整天只知道走东串西、好吃懒做的胖女人。男人经常是干了一天活回来,还要自己做饭,夫妻两个为此经常吵架,终于酿出了“阶级报复事件”。知道了事情真相后,我与胖女人摊牌了:“哪有女人不在家做饭的,你如果坚持他打你是阶级报复,我就把他带走,从严处理。”胖女人怕把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只得承认自己不好,不愿干活,太懒了。随后我把夫妻俩叫到一起训了一顿话 ,警告男的今后不许打人,更不能张嘴就要拼命,女的也不能好吃懒做,最起码要做家务活,要给男人做好三顿饭。
一触即发的险情化解了,阶级报复事件也按家庭纠纷处理了。几个月后,已经和好的小两口还特意来营部看我,表示谢意。
这几件事的处理,并不是说当时我的觉悟有多高,而主要是一些客观事实影响了我,当地纯朴善良的老职工教育了我,还有我记住了“文革”初期就被下放的老父亲的叮嘱:“要把别人想得好一些,多积德。”尽管当时阶级斗争的气氛很浓,现实生活中也确有一些习惯用阶级斗争眼光看人看事的人,碰到什么事都非要揪出隐藏的坏人不可,但大多数人的头脑还是冷静和客观的,只是当时的环境让一些人不便吱声,他们的消极和沉默让我领悟了他们“抵制”和“不屑”的态度。确实,哪来那么多阶级斗争呀,那时抢劫杀人、投毒放火的恶性事件很少发生。发生的案子,无非是偷偷摸摸、占公家便宜、打架斗殴或偶发事故以及邻里纠纷、家庭纠纷之类,但若“上纲上线”,不实事求是,是很容易造成严重后果的。五连武装女排宿舍着火,烧毁了几十枝枪,怀疑是阶级敌人破坏,还内定了嫌疑人。后来经过近一个月的勘查和分析,确认是由于火炕连接烟囱部位的缝隙过大,烧的又是豆秸,火很旺,燃着了炕上的行李引发的,排除了敌人破坏,使一度很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下来。还有一个从兴凯湖来的“二劳改”(劳动教养释放人员),有一天在地里干活,他看天阴要下雨,说了一句“要变天了!”就被人检举,说想反攻倒算,连队开了批判会,并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报到了保卫部门,被我们顶了回去。
事后,我常回想这些事,如果当时硬是按“潮流”处置,会造成多少人生悲剧啊!好在我没有那样做,我的心是平静的,坦然的,也是欣慰的。(本文选自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0团知青文选)
公众号编辑:周培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