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代] 克明: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

文摘   2024-12-04 07:00   澳大利亚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家简历

克明


克明,本名包·耶希扎拉森,蒙古族,1951年生于北京。剧作家,诗人,国家一级词作家。1967年毕业于清华附中,同年插队到黑龙江兵团、锻工。八年后转插呼伦贝尔草原。曾任呼伦贝尔盟民族歌舞团乐队演奏员,呼伦贝尔盟话剧团演员、导演、编剧。1984年调至内蒙古人民广播电台编辑部,1985年任内蒙古电视台导演,1992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1995年任中央电视台社会专题部记者、编导、主持人。代表作歌曲《呼伦贝尔大草原》《往日时光》《绿皮火车》;歌剧《天鹅》《公主图兰朵》;音乐剧《金色胡杨》《苏赫与白马》。克明的笔下有马驹,有雄鹰,有百转千回的河流,有苍苍莽莽的森林,更有栩栩如生的蒙古额吉和英雄牧人。克明的文字质朴、洗练,有着雄阔的气势,为当代草原展开一幅幅史诗般的画卷。


原题

我与呼伦贝尔大草原



作者克明


《呼伦贝尔大草原》是一首歌

为了它

我整整准备了50年


01

1951年,我出生于北京的一个蒙古贵族家庭。从小,我不知道自己是个蒙古人。那时的北京,民族概念很淡,没有谁强调自己出身于哪一个族群。小时候只是依稀地记得,家里总来一些喇嘛,或是草原上来京开会、看病的亲友,他们身上总有一些羊膻味,从呢子大衣里,从蒙古皮袍中散发出来。

每当这些亲人来过,家里就会有一些草原独有的食品:黄油啊,奶豆腐啊,还有裹着锡纸的奶油块。有时,喇嘛们还会带些炒米来,是用很粗的布袋装好的,也有一些我们很少闻到的气味。问起这是什么味时,母亲总是怀有几分自豪地说,蒙古味儿呗!

在幽深的胡同里,在景山东街一带,我渐渐长大了,直到九岁。1960年的11月,天气渐渐寒冷,我依然无拘无束地玩着、奔跑着,像一匹胡同里长大的马驹子。

02

有一天母亲哭着告诉我,父亲没了。母亲搂着我们兄弟三人,她哭成了泪人。从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挑起这个家了……哥哥是个残疾人,小儿麻痹症害得他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行走;弟弟才6岁,是个拖着鼻涕的可爱小孩。母亲是人大代表,又是政协委员,每天起早贪黑地忙于工作。她是北京蒙藏医院的化验师。这是一个中国最微型的全科医院,专门收治来自草原牧区和青藏高原牧区病人的一所民族医院,母亲会蒙语、藏语,她除了本职工作,还兼着翻译。于是,这家庭的生活担子就落在我的肩上。在母亲严苛教育下,我们渐渐长大了。

母亲的教育从来没有和风细雨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就是我人生的教鞭。不论哪一门功课,只要是五分以下,那只掸子就会伴着她的怒吼声呼啸而至。而我,竟从没有逃脱、哭泣或求饶。

多年以后,在北京,在温暖的夕阳下,我问母亲,你为什么那么狠地抽打我,是因为对父亲的恨吗?她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疼爱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跑啊。

1964年,我考上了清华附中。是这个学校让我走上了一条艺术的路径。学校里有一个文艺社团,每个学生都可以报一个专业。我们的音乐教员叫王玉田,他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分派乐器,我分到了一支小号。它静静地躺在号盒中,金黄色的铜制号身,3只键子,一双白手套。王老师说:“这支号很贵,98 块钱呢!你要爱护它,做它的朋友。”

从那天开始,这只小号就没离开过我,一直到黑龙江插队。

文艺社团里有高中的同学丁爱笛和刘益涛,他们是我的启蒙老师。一年以后,我的水平有了很大提高,这时机会来了。1965年12月9日,为了纪念“一二·九运动”30周年,首都大学生要做一个盛大演出,类似当年的《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各大学抽人全力以赴排练。清华大学军乐团的队员们正在农村搞“四清”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只好从附中的乐队抽来五名同学,我是其中之一。

清华大学的文艺社团几近专业,水平很高,老师叫周乃森,是专业的音乐教授,从那时起,他就当了我的教员。每天第七节课后,我就穿过小北门,绕过化学楼,来到音乐室。音乐室很大,两层小楼,排练厅很正规。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排练,我们就开始到人民大会堂集中训练,一日三餐都在宴会厅。

排练间隙,我就到人民大会堂的各个角落去玩。要不就看大学生们排合唱(1000 多人)或看他们排练舞蹈。很多年后,贾作光老师告诉我,那时舞蹈队的队长就是我们的胡锦涛。不过,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中央乐团的合唱指挥秋里,他英俊、潇洒,总爱和大学生们谈笑,身披一件花呢大衣,暗红格的围脖,指挥的手势让所有人着迷。

终于演出了,原先说好毛泽东要来,可演完才知道,他没到场,代表他的是彭真。

在清华大学军乐团的两年中,除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演出外,就是每星期的训练,要吹很多曲子,要学五线谱,要练习很多枯燥无味的教程,还有一些重要的社会活动,比如每年的“五一”或国庆节,在天安门广场上搞狂欢。金水桥前有三个巨大的圆圈,年年位置不变:中间的是中央民族大学,东侧是北京大学,西侧是清华大学。而我们乐队永远比那两个学校演奏得要悦耳许多,乐队阵容也强大,舞蹈队也不错,但稍逊于中央民族大学,最一般的就是北京大学了。

03

最后一次狂欢节是1966年的“五一”。每个院校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狂欢节的秩序井然。突然,我看见广场的探照灯一齐射向我们这里,把天安门城楼照得雪亮,扩音器中传来了《东方红》的乐曲声,我预感到毛泽东要出来了,就起身向旁边的金水桥跑去,这时才发现,四排军人席坐在地上,已经隔开了一个通道,毛泽东的敞篷车缓缓地开了过来,他的头发有些花白,散乱着,用帽子向学生们挥舞,我的身后一片混乱,人们欢呼着万岁,震耳欲聋,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当一切都结束后,我回到清华大学的方阵里,看见周乃森教授含着热泪在愤怒地咆哮,一位上海籍的大学生满脸沮丧地站在他面前——原来,我们乐队最珍贵的乐器,土耳其大钹被人群踏碎了。“五百美金啊,你知道吗?怎么这么不小心。全中国才两片,中央乐团一片,清华大学一片,就这么完蛋了!你赔得起吗?!”

16天以后,《5.16 通知》发表,“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整个清华大学、整个北京、整个中国都破碎了,就像那片土耳其大钹一样破成了碎片……连同它破碎的,当然还有我的梦,这是我的音乐之梦。

不懂音乐的朋友很难理解,这个梦想有多么美妙。当号身握在你的手中,当你把号嘴轻吻在你的唇间,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闭上眼睛,气流冲过你的嘴唇流进了号身,那清脆而又悦耳的声音便奏响在天地之间。哪怕是音阶或音程的练习,哪怕只是一个长音,它会让你的灵魂插上乐思的翅膀,在云中翱翔,美妙无比。

我从未奢望当一名作曲家,我只梦想当一名乐手,坐在清华大学的乐队中,我的面前是谱架,谱子上爬满了音符,它们会让我的心飞翔。

血腥的揪斗开始了,疯狂的口号开始了,大串联开始了。清华园里,到处是席棚做的大字报廊,各种文章在人们的笔下激越着,皮带翻飞、血沫奔涌。半夜,经常被破碎的玻璃声惊醒,被惨叫或口号声惊醒。

多么好的一个中国啊,破碎了。

我的老师王玉田害怕我们参加武斗或闯下其它的祸事,把北京的许多中学生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革命路线宣传队”(简称“路线”),1000多人的规模,又开始了排练和演出,宣传队的住址在北京建筑工业学校,那是一所中专学校。所有的曲目都是他带着一些高中同学创作出来的,很震撼,很好听,有点像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我们演出了很多场,出了大名。

那段时间我的音乐之梦又开始复苏,认识了很多优秀的音乐家。有北京十三中的孙维毅、陈天航;有二十五中的萧平(著名诗人萧三之子)、邹海岗;有中央乐团的首席小号陈嘉敏;芭蕾舞团的首席圆号杨洁……我的小号水平明显得到提高,与此同时,中国之乱也到了极致。

1967年12月,当革命走入末路时,“路线”也解散了。我报名去了北大荒农场插队。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冷。我们一行500名北京知青坐上专列,告别首都,告别校园,告别了我们的少年时代,在车轮的轰鸣声中,一路向北呼啸而去……

04

在兵团,我成了一名锻工。

从16岁到24岁,我在炉火旁,在铿锵的大锤声中度过了8年青春时光。身体渐渐壮硕起来,也长得高大起来。不管工作有多累,我身边一直有那把小号陪伴着。想家了,挨整了,绝望了,我都会在黑暗的锻工车间里吹响它。号角声从破窗里飘出,带着我的灵魂,飞向天宇之间,飞向白茫茫的雪原上。

我离开北京的第二年,母亲和爷爷乌宝(科尔沁左翼前旗的末代王爷、扎萨克)被押回老家,囚禁、批斗。爷爷乌宝被天津知青打死,母亲也几次险些遇难。当她5年后落实政策回到北京时,身上三处骨折,已经很多年没有在有屋顶的房子里过冬了。随着那片轰然坍塌的牛舍,她逃了出来,此后被允许在一个窄小的柴屋内度过最后一冬。

厄运,一直缠绕着我。贵族,这顶帽子一直跟随着我。我努力工作,我冲在最危险、最困难的第一线,想得到和常人一样的待遇,但,一切都是徒劳。渐渐地,我变得狂野起来,打架、斗殴,寻找着一切机会去报复。刀子、斧子、钢叉、扁担……我用一切可以得到的物件做武器,去挑战别人。我力大无穷,我步履灵活,我胆大心细,我的眼睛里总闪着仇恨的光。

母亲解放后,她知道了我的野性已经无法控制,早晚要出事,旋即让格根姐姐、巴拉吉姐夫托人,把我调到了呼伦贝尔嵯岗牧场插队。命运之神让我回到了草原,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中。

当我伤痕累累从黑龙江兵团回归到草原时,我已经从一匹北京长大的小马,成长为一匹四蹄矫健,威风凛凛的野马了。

回到呼伦贝尔草原,再也没有歧视,再也没有告密,我可以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奔跑,自由地让精神在天地之间飞翔了。从一个禁锢的思想牢笼中解放出来,在一片宁静得可怕的草原上行走,那份喜悦,那份族人给与的温暖与亲切,让我狂喜,让我忘记了伤痛,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自由的可贵。浪漫的气质与浪漫的情怀,从此在心中扎下了根,我贪婪地注视着每一根小草,每一朵白云,每一只羔羊,每一匹骏马。

我再也不愿意从马背上下来,我骑着自己的那匹马,走近湖水、走过沙丘、走过森林,当我纵马跨过河水时,我回身望着四溅的水花,心情竟像鸟儿一样。

再后来,我被抽到牧管局文艺队,走遍了境内的十几个牧场,从岭西到岭东,从多雪的冬天到杜鹃竞放的晚春,我和我的法国号一起(此时的我已经由小号改为法国号),又走过了三年难忘的时光。

05

当我28岁时,终于考上了黑龙江省艺校的呼盟民族班,成了一名学生。考试,这个梦寐以求的事,竟然在我身上实现了,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这种出身的人也可以参加考试啦!

此前,我也经历过很多次考试,但都因为我的出身而以失败告终。

第一次考试是1972年夏天,上海音乐学院来黑龙江兵团招生,我得到了消息,非常激动,就偷偷从车间溜出来,带着我的小号,穿过北部危险的沼泽地,来到团部。20多里地的奔袭,让蚊虫将我的身上叮满了大包,最不幸的是,嘴唇上被叮了一个硕大的包,肿的老高,又疼又痒,我心想,这可不是好兆头。

第二天,见到了老师,报上了名。满屋子的考生中除了唱歌的就是民族乐器,西洋乐器只有我一个。我吹完教程,又吹了两首曲子,《小将军》和《苏格兰的蓝钟花》,老师的眼中闪着喜悦的光,这让我充满了自信。

当我走出考场时,军务股长远远地把我喝令过去,臭训了一顿,说:你这种出身的人还敢私自跑来考试?赶紧给我回连队写检查!

天塌下来了。我一步一步沮丧地回到连队,回到车间。天已经黑了,我点燃炉火,烧红了一块圆钢,将它烧得发了白,流淌下钢水,放在弹簧锤的铁砧上,用脚向踏板拼力踩下去,耳畔是巨大的、快速的锤击声,钢花四射,将黑暗的车间映得雪亮,直到那一块圆钢发红发黑,我一扭头,它滋滋叫着,从我手中的铁钳中飞了出去,击穿车间的玻璃窗飞到了窗外。我抬起眼睛,看见我的师傅手里端着一碗面条,在门口愣愣地看着我发疯,我实在忍不住了,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

第二次考试是1978年夏天,北京电影学院招生,由欧阳儒秋老师和马精武老师辅导我的诗朗诵和小品,我信心十足。可到了报名那一天我因没有“政审合格”的材料,被拒绝报名。

我发了疯地从小西天冲向西单的电报大楼,挂长途回牙克石牧场,请求给我出一份政审,又被政治部的主任臭训一顿,说你母亲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应该让北京市卫生局来一个函,根据那个函,我们才能出手续。但因为你私自回北京参加考试,理应处分你,所以,即使公函来了,也得明年才能出具政审。况且,你目无组织,这个政审不可能合格。

天,又一次塌了下来!

无奈,我只好打点行装返回牙克石。途中,经过一个叫通辽的地方,旅伴们告诉我,这就是哲里木盟,这里也有一个歌舞团。我考虑了三秒钟后,跳下了火车,背着圆号,雇了一辆毛驴车,向歌舞团走去。

真是好运气,团长、乐队队长都在,一共四位领导听了我的演奏,很满意,让我在外面等结果。

20分钟后,结果出来了,被拒绝,理由是年龄太大了,那一年我27岁。

06

我孤独地走向火车站。团里一位拉四胡的蒙古小伙儿追了上来,听说是宾图王的孙子来考试,他很想见我,一路上聊着来到车站。我用仅剩的五元钱买了两碗面条,吃的同时,他还教会我一首著名的东盟民歌《宾图王》。

下午,我搭乘一列更慢的火车,向牙克石进发。第二天早晨才过兴安岭,到伊列克得车站时,我已经饿得不行了。摸摸身上,仅剩两角钱。

正好这时列车员扫地到我们车厢,我赶紧帮他清扫满走廊的瓜子皮、烂纸……他可能猜出了我的难处,给我送来一茶缸子水和两个列车上卖的饼子,我狼吞虎咽,总算把这一程熬了下来。

这便是我人生的第三次考试,不但完败,还差点饿死。

回到牙克石不到一个月,由呼伦贝尔盟民族歌舞团托管的,黑龙江省艺术学校呼盟民族班就开始招生了。感谢呼伦贝尔,我才获得了学习机会,才最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才实现了自己追求音乐、追求艺术的梦!正是因为这个艺术的平台,我才进入了这座神秘的殿堂,从而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地追逐着我的理想。

做乐队演奏员时,我可以每天端坐在琴房,连续十几个小时的去吹奏。在北京中央音乐学院进修时,我的练功场所在我家附近的地坛公园。哪怕天下着大雪,我也岿然不动。

我的老师是中央音乐学院铜管系主任夏之秋教授,他为了探知我是否练功,竟然冒着大雪来到地坛,寻着号角声,在空无一人的公园,老人远远看到自己的弟子在松林之间刻苦地吹奏。

做话剧演员时,我会为自己的每一个角色撰写演员自传,将其人生轨迹设计得合乎人物性格逻辑,为他每一个戏剧动作找到前世因由,为每一句台词找到强烈的内心依据。

繁星之下,在宁静的夜晚,我会大段大段地背诵话剧《蔡文姬》《无辜的罪人》《在底层》《海鸥》和《曹操》中的片断,如醉如痴地默诵《古诗十九首》《诗经》《孔雀东南飞》,仔细品味宋词、元曲中的精彩篇章,让自己的灵魂飞向千年之前,星汉之上,银河岸边,去寻觅那一位位古人清冷孤傲的身影……

哪怕后来到了新闻工作岗位上,穿越着祖国山山水水,我也要抽一点闲暇,在哈萨克的毡房里,在藏民长叩的途中,在山寨崎岖的路径上,在寺庙,在教堂,在学校……在每一处贫寒而又纯净的村落,去寻找那一双双清澈的目光,去感知那苦难中简单的欢乐,去品尝泪水中的苦涩与诗一样美好的清纯笑容。

现在回想起走过的路,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在牵引着我。呼伦贝尔,我在这片草原工作的十年间,已把她读遍。我是合撒儿的后代!我知道这是可汗分封给我祖先的土地。700多年后,他的一个生长在北京的子孙又在此拥有了自由,获得了做人的尊严。她太辽阔了。这里有巴尔虎、布里亚特蒙古,还有鄂伦春、鄂温克、达斡尔三个较小民族,构成了她文化上独特的多样性。这些历史的,人文的,自然的多彩特质,高度浓缩于一个地方,在中国实属罕见。

07

我长久地审视着这片神秘的大地,吸吮她的乳汁,等待着一个机会的降临。

这个机会终于来临。2000年,我在中央电视台筹拍大型电视专题系列节目《走进西部》时,去广西防城港京族三岛拍摄样片,临行前,从乌兰托嘎处得到一首新写的曲子。这是个大调的蒙古旋律,音乐线条清新流畅,阳光明媚,呈示部简洁明朗,副歌起伏飘逸激昂,让人过耳不忘,是一首难得的好作品。

我把它仔细叠好,放在胸前的衣袋中,上路了。

在海边,我病倒了,溽热与海鲜击倒了蒙古人。

一日,我坐在防波堤上,凝望着眼前的大海。它涨潮了,一波又一波的海水,向我涌来。天,渐渐暗了下来,大海很狰狞,远没有草原母亲的那份慈爱。风浪中,乌云在积聚,天边竟有几条闪电像海蛇一样游动在海天之间。我一回头,望见了西沉的落日,她把天空涂上了一层赭红和桃金色。

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草原!这里是祖国的最南端,向北是广西的十万大山,再向北,就是武陵山、大巴山、嵩山、泰山、燕山山脉,再往北,不就是我的兴安岭,不就是我的呼伦贝尔大草原了吗?

我赶紧从胸口的衣袋中掏出那首乐曲,一口气,将心中对呼伦贝尔草原母亲的情思流淌在这页小小的纸上:“我的心爱,在天边,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五分多钟的时间里,一挥而就。从草原,写到了山岭,又用山岭那只雄鹰的翅膀将二者牵连到一起。草原山岭都有了,情感的宣泄还不满足,又写到了我们著名的额尔古纳河,让它成为三千多条河流的代表,来表达每一位牧人,每一位游子对草原母亲的思念。最为动情之笔还应该是这一句——“白云朵朵飘在我的心间。”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否到过草原,只要你一开口,呼伦贝尔草原就会在你的心间浮现。

这首歌,仿佛是我与呼伦贝尔草原前世的约定,在我生命之中孕育了五十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期间竟有几次命运之神与我擦肩而过!如果当年考上了上海音乐学院呢?如果我没有转插到呼伦贝尔,而像其他知青一样返城回北京了呢?如果我后来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当了一名演员了呢?如果我考上了哲盟歌舞团,从此生活在通辽了呢?如果我顺利地调入中央电视台,再也没有返回草原呢?如果我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留在上海滩,成了一名上海电视台的导演呢?

那么多的如果中,有一个如果成真,就都不会有这首《呼伦贝尔大草原》。

08

这是一条灵魂中奔涌的大河。从北京的胡同中发轫,用生活中的苦难和泪水、汗水,点点滴滴汇集成了细流,再用50年的时光去等待,等待冰雪消融的时节,等待万千条小溪的汇聚,然后,才从高处奔流而下,欢叫着,翻涌着,带着春姑娘的气息,向母亲草原呼啸而去!

这首小小的歌词,应感念我清华附中的董玉英老师,是她教授了我最正宗的汉语文;感谢清华大学文艺社团,它让我从少年起就怀有高远的志向;感谢黑龙江八年的苦难生活,它给了我血性和体魄;更感谢呼伦贝尔草原的十年生活,它让我有了自由的精神,浪漫的情怀和蒙古血脉的回归……

一首歌,竟然是我的一生!

一首歌竟然是我前世的约定!

我想,再过100年,它也许已经变成了民歌,人们不记得它的作者是谁,而它还会飞翔在草原的上空,飘落在人们心头,给人们带去欢乐。

朋友,还有什么比这个更令人愉悦的呢?

克明和太太乌日娜

 布仁巴雅尔演唱:呼伦贝尔大草原





作词 克明



我的心爱在天边

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

草原茫茫天地间

洁白的蒙古包撒落在河边


我的心爱在高山

高山深处是巍巍的大兴安

林海莽莽云雾间

矫健的雄鹰俯瞰着草原


呼伦贝尔大草原

白云朵朵飘在飘在我心间

呼伦贝尔大草原

我的心爱我的思恋


我的心爱在河湾

额尔古纳河穿过那大草原

草原母亲我爱你

深深的河水深深的祝愿


呼伦贝尔大草原

白云朵朵飘在飘在我心间

呼伦贝尔大草原

我的心爱我的思恋


呼伦贝尔大草原

白云朵朵飘在飘在我心间

呼伦贝尔大草原

我的心爱我的思恋



文章获作者许可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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