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姜在灵,1962年山东建筑学院(山东建筑大学)毕业,同济大学工程师班进修,高工,济南市开发公司总工程师、经理,济南市建管局局长,济南市建委总工程师,2000年退休后市政府任命为省会规划建设委员会专家组长,2008年卸任。
原题
我的女友中年早逝
作者:姜在灵
一阕断肠词,写尽想思句。待到天亮寄何处?阴阳无通路。同心结未成,终是无缘聚。当年那段不了情,犹在梦里续。
每次读到这首卜算子词,就不由得想起我的那位女友中年早逝,感慨万千。在人生道路上,人与人的一生,比作两条铁轨,曾经交错过。然后各自沿着自己的轨道继续前行,奔向不同的终点。
1956年,我高中二年级,七姨调到潍县小于河小学教书,要我母亲来帮她看护我的小表妹。
我父亲去世早,剩下母亲和四个孩子,后来大哥和二哥参军打蒋介石和美帝,家里就剩下我和姐姐陪伴母亲。
自从我和姐姐上了初中以后,母亲孤单一人在家,在田地里劳动且不说,最使我担心的是吃水问题。要是一般人自己去挑水,有什么问题?可是,母亲是年近六十岁的小脚女人,要自己到井里去搭水,井水很深,井台很滑,平常走路都扭扭歪歪,站不牢。要是在冰雪中,站在井台上提水,很容易发生事故。
初中时,我和姐姐轮流回家,给母亲挑满水缸、干些零活(我家是“军属光荣”"一门二英",地里的大活村里给代耕代种)。
上了高中,学校放假才能回家,真是,思母之心难以名状 。
现在好了,母亲到了七姨家,我从昌乐上火车东行,第二站就是大于河车站。下车后,向北走约五里路,就是小于河村。
一个星期日下午,我从姨家返校,当我走进大于河车站候车室时,只有一个姑娘,在看墙上的列车时间表。听到有人进来,她一回头,她和我都啊了一声,原来是我们学校的女同学。因为她是学校女篮球队的,我是学校体操队的,两个体育队经常在一起活动,彼此认识,但从没有说过话。她是一个朴实的农村女孩子,手中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两只可爱的小鸡。两人互相介绍了情况,才知道她叫刘卿 。
刘卿是高五级甲班,我是高四级甲班。她的家是潘里庄,与小于河村是邻村。
两人这是第一次说话。之后,每次坐火车往返昌乐大于河,都是同路,两人开始熟悉了。
高中毕业前,昌潍地区教育部门,组织地区辖下的四所高中毕业生进行一次数学竞赛。这次竞赛由地区统一命题,各校自己组织 ,只测试毕业生,不对学校排名次。这次试题特别难,是这几年所有考试最难的。以前的正常数学考试,我从未因做题不会而失分,个别失分也是因为马虎,我的数学试卷多为满分。但这一次有几题挖空心思勉强作上,不知对不对 。
这次数学考试,我只得了76分。
谁知道,我们高四级各个班内,绝大多数同学都不到50分,有的仅仅得了30几分,真是没有想到,我这76分,竟然是全校最高分,第一名。事后又从数学老师那里了解到,昌潍地区的四所高中,潍坊一中、益都中学、寿光中学和我校,我这76分还是最高分。是不是真的无从查考。
这次昌潍地区的四所中学不联评,不张榜公布。不管怎么说,我确是考取了全校第一 。昌乐中学为这次数学竞赛专门召开了全校大会,会上由校长讲话,表彰了我这数学竞赛第一名,我上台领奖,顺便向台下看了一眼,同学们都仰着脸望着我,刘卿也这样望着我。校长亲手奖给我奖状和一个很名贵的硬皮本子。从此,我学习成绩好,全校知名 。
1958年高考。为落实1957年的反右成果,58年教育部在高考特别强调“贯彻阶级路线”,山东跟得更紧,规定凡是地富子女”不宜录取“(不宜,就是不能),凡是地富家庭成分的学生大都落榜了。像我这样的,因为是团员,又遇到了热心人的领导才考取了山东建筑学院,是极少数。
刘卿给我寄来一封厚厚的信,信中倾满友情,述说很多内心话,说她的家庭成分也不好,对自己的明年高考非常担心。
1958年是大跃进的一年,浮夸风给人们带来了灾难。
1959年灾荒年开始了,人们开始反思。这一年的政治形势发生了一些变化,在高考中不再那么特别强调政治条件的绝对性,高考录取方针改为择优录取。刘卿的命运比我好,碰上了较好的时机,她有幸考入了山东工学院。她的家庭成分是富农,她的父亲还曾是国民党某一级的文书。如果她在1958年参加高考,那必将落榜无疑。
1959年10月份,刘卿来山东工学院报到,来到济南市,她和我两人见面后,激动得就似亲人相见。
两人都是学习意志很强的人,都有很强的上进心,相互有潜在的共同语言。从此,两人的联系更为密切,自然地感到离不开对方。每个周六我都到山东工学院与她见面,到院内阅览室一起学习。
这一年,我所在的工本621班干部进行改选,我的学习成绩,团结同学,思想品德,得到同学好评,我被选为班长和团支部副书记。她向我祝贺,又羡慕又为我骄傲,两人成了知心朋友。
时间催促一对青年人走向爱情。
1961年春天的一个周六晚上,两人在山东工学院7号楼的合堂教室一起上晚自习,自习结束同学都走光了。就在这个寂静无人的合堂教室里,她动情地把她早已写好的一封吐露心声的情信递给我,向我表明了心迹。两人紧紧握手,上指天,下指地,立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心不变!” “相爱生死不逾!” “爱你到永远“!
之后,两人处于青年人的热恋中。
山东工学院的4号、5号、7号楼,图书馆、阅览室、合堂教室,南大操场,宿舍,都是两人约会的场所。两人各自压抑激情,控制谈话内容,强调如何努力学习。互相激励说:“你我都年轻,不要只讲花好月圆!不要贪图享乐,要发奋向上,要努力学习!”“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一次而已,不能浪费光阴,不能让时光白白流过,一定要做一番事业,有所作为!”
四年过去,1962年暑假我从山东建筑学院毕业,我和刘卿的爱情也成熟了,一起回家探亲。
我和她先去了青州我姨家,此时,我姨已经调到青州。我母亲也住在我姨家。刘卿见到了我母亲和我姨,相互热情客气。这次见面,算是未来的新媳妇拜见婆婆和姨婆 。实话说,事后我母亲和我姨,对她的评价并不高。只是见我和刘卿正在热恋中,我母亲没有说岀什么,我姨有文化,说了一句:“这女孩子不一般!” 我也没有认真地去消化我姨这含蓄的语言,只当是长辈的表扬词。
她在青州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和刘卿登上了东去列车,到达了我们熟悉的大于河车站 。
潘里庄在车站的西北,是一个不小的村庄。她的家就坐落在村庄的西北角,门口偏东朝南,门前有一条不宽的东西路。她家的院子里,有北屋5间,东屋三间,西屋是厨房,南屋是杂物间连着门洞。是一个比较标准的农家院落。我心里想,我家也是农村,我家可比不上人家,我家只有二亩六分地,四间西屋,母亲领着四个孩子,一年中有三、四个月没有粮食吃野菜,就因为是门子里的五大功后裔,村里给评为破落地主。
她家女口不少,男丁只有她父亲一人。她有奶奶、父母、三个妹妹。她是老大,二妹大约15--16岁,三妹约12、13岁,四妹很小,老偎在她母亲的怀里。
晚上,她父亲、三妹和我睡在东屋,她们的一家人睡在北屋。天气炎热,蚊虫也多,夜里也没有蚊帐,实在是不好过。我早上有早起的习惯,待我起床后,发现刘卿早已起来了。见面后,她问我夜里睡得如何?她说她是睡在大门洞里。我听说后就是一惊,怎么?一个大姑娘睡在大门洞里?后来又一想,这是农村,这是她的家,又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我是已经把她当成我的爱人来关心。她先是一愣,接着理解了,也笑了。
这天,是远里庄大集,距潘里庄南5里路,过了铁道路南就是大集。她要我和她去赶集,我也同意。说是去赶集,实际上是两人好单独在一起,出去玩一玩 。
赶集,也没有买什么东西。在从大集返回的路上,也就是在铁路北面的不远处,有一块瓜地,我们原来想进去买瓜吃,走进去才看到,瓜地已经收园了,没有人了,但是看瓜的棚子还在,于是我们俩进去歇一会。瓜地的四周是树林和高粱地,静悄悄的,正是很好的两人世界,我们俩坐在瓜棚里的草席子上,一面休息,一面嘻谈起来。
两天下来,她三妹正是一个似懂非懂的孩子,和我一起吃饭,又在一个炕上睡,也熟了,悄悄地问我:“大哥,你是我的姐夫吧?”
两人这次一起去看望我母亲和她母亲,两家的长辈都看了,都拜了,也就是说,婆婆、丈人丈母都拜了。两人一同走在回家的路上,听着车厢广播的喇叭中,播放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还”,两人沉寂在感情融合的幸福中。初恋是美好的,想到的是天上的牛郎与织女,地上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1962年我毕业了,这一年正遇上国家的困难形势,企业事业单位“下马”缩编,各单位大批的正式职工都停职回家。大学生毕业分配异常困难, 我被分配到山东省省建二公司。
我被分配到公司工作,按说公司应该先给我安排一个宿舍,让我安排住下,我也好去安心工作,这不能说是过分要求吧。但是,在我报到后,公司人事科把我放到了三工区。
三工区那时已经变成三工地,什么后勤也没有,就让我睡在办公桌的后面。办公桌走,我的床就得跟着走。开始,办公桌是在济南市西南二十里外的山东水泥制管厂,我就睡在水泥制管厂办公桌的后面。后来办公桌搬到了济南市西预制构件厂,我就睡在西预制构件厂办公桌的后面。再后来,办公桌搬到了济南柴油机厂大车间,自然我的“全家”铺盖跟着办公桌都要扛到大车间里。我的全家铺盖卷,虽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却也包括了我的全部家当,除了被褥睡觉的东西外,还有衣服、鞋袜、书籍等,物件却也不少。再后来,按照济南市团委的要求,要我这团支部书记去济南市团校培训一个月,我也要扛着铺盖卷到团校学习班上,去住一个月。四月底,公司在动力站办技术管理干部学习班,时间仅仅一个星期, 自然,我的全部家当,还要跟着办公桌扛到济南市动力站学习班上。
算一算,我从学校毕业出来,还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就扛着我的铺盖卷走了五处,这些地方也留下她的足印。我这个大学毕业生,真是像歌曲中唱得:走四方,天苍苍,地茫茫,我自己觉得别扭,她肯定也觉察岀来,我知道这会给刘俊卿形成了一个很不好的印象。
我有工资了,两人的爱情自然更进了一层。此时,经济上宽裕了,时间和活动空间方便了,两人在一起更频繁了。
六三年十月,公司领导征求我的意见,想调我去公司试验室,我知道试验室的业务面窄,我所学的知识可能有很多无用武之地,但是,我实在对现在的床铺随着办公桌转很反感,于是我同意了。
当时的试验室位于济南建筑公司建筑机械厂的东南角,在一座独立的平房小院里。工作单位固定了,宿舍条件好了,我们把这里几乎当成了家,爱情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刘卿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来这里,她在这里出出进进,我们实验室的同事们哪有人不认识她,都知道她和我的关系。在爱情的勉励下,俩人分别投身到学习和勤恳工作中,努力争取好成绩。
我一次也没有直接去她班里找她,我怕她的同学知道她在恋爱,这样会影响她的学习,可能不好。我去,都是到她们的阅览室、图书馆或校园里见面,别人不会注意。
六四年春,她到武汉市进行毕业实习,时间较长,她在武汉长江大桥下照了一张单人立身像,给我寄来。是有一点知识分子气质,照片中的她挺身而立,目视远方。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张相片,我忽然感到有一点生分的感觉,这似乎不是我熟悉的刘卿,内心里闪动一种不良预兆。
她从武汉市返校后,马上进行紧张地毕业设计。我自觉地少去打扰她,两人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在一起,只能用往来书信和电话联系 ,似乎是真的有一些生分的感觉。
她于1964年暑期毕业,她的命运就是好,又正赶上国家建设形势大发展。中央、地方各大科研、设计、大学都需要进人,大学毕业生成了香饽饽,她被分配到山东化工设计院。
设计院的条件,当然要大大好于施工单位。我在为她庆幸的同时也深深感到自己有一些内虚或者自卑。
刘卿分配到山东化工设计院, 显然是优越明显,高我一等,对于设计人员,各级领导总是另眼想看,建设单位也会高接远迎。同一个工程,设计人员住宾舘;我们施工人员住工棚。设计人员收入高、福利待遇好;而我们施工人员就像是农民工头,“天当被子地当炕”。设计人员是在室内画图,一个个是白面书生,上等人;而施工人员风吹日晒,一个个黑不流球,下等人。 设计人员工作成果是设计图纸;我们施工人员只能老老实实照图施工,即是设计不合理,也只有提出意见,没有自己修改权。显然,在社会人们的心目中,设计人员比施工人员,就是高人一等。这些情况我很了解,估计她在工作后也会很快地了解。
刘卿的山东化工设计院位于历城,距市里较远。她到设计院后,就很少来来市里见我,她说是去青岛、潍坊、淄博、德州等地区搞现场设计。什么时候离济,什么时候回济,有时候告诉我,有时候我也不清楚,两人关系变得很不正常。
1965年的春天,她去淄博市搞设计,我一阵心血来潮,借周末时间乘火车去淄博市,到她新设计的化肥厂去看她。见面后,我感到她明显的态度冷淡,她竟对她最要好的女同事说:“老乡来了!”
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很多人都会明白,爱情总是要受到现实条件的制约。那种纯粹的,不依赖于任何条件的,所谓“纯洁”的爱情,不能说没有,但却是极为罕见!世上就只听说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
人是会变的。随着时间、环境、条件的变化,人的思想也在变化,我看出她明显地变了。
1965年,文化大革命的风雨即将来临,她可能看清了我这个山东建筑学院毕业,家庭成分不好,即将去半工半读中专学校的教书匠,没什么前途。
在正式提出分手之前,她曾几次像开玩笑一样对我说:她们院里三个大学女同学:丁荷、杨兰和她,都在考虑和男友分手。
我一听,就是一愣,马上表示坚决不同意, 我实在没有这个思想准备,我一直把她当作我的唯一。而她,大概也怕逼得我太紧,怕我做出不轨事件。俗话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她也不敢太绝情,所以两人这关系就这样不冷不热的拖拉着。
她说她一直忙于工作,无暇考虑婚姻之事,她说她越来越对婚姻不感兴趣。我知道,她说这些话的含义。
我明白我被调去半工半读中专教书只是一个导火线,真正的原因还是我身上的那个老问题,家庭成分问题。她看清了,在那个严重的阶级斗争形势下,家庭成分已经决定了人的命运,即使我人品再好,学习成绩和工作能力再好,也不会有什么好出息。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昌乐一中数学竞赛考第一名全校著名的那个人了,我也不是山东建筑学院首届毕业班的班长,全校唯一的由省建委技术权威参加的毕业答辩会上的高材生了,你的头上带贴,就只能被窝在最下层。
这是1965年11月的一天上午。两人来到约定好的山东大学新校西北的一处空地上见面,我记得空地上有几个大土堆,这里距她化工设计院较近,她从黄台站下车就到。空地东邻是山东大学新校的学生宿舍,从宿舍的窗子不时飘来低沉乐器声,断续的音符串连起来,化作忧伤低沉乐曲,似在挖掘人心深处的悲情。
已经承受了近一年内心折磨的我,来此之前也已做了思想情感准备:再做最后的一次争取。
两人见面了,她不同于以前天真诚实的脸,而是一个掩饰内心、虚伪做作的脸,我一下子不认识她了,变得陌生了,她像演员一样,模仿着大文学家鲁迅的语言,用潍坊普通话一声声地说:“把我忘却了吧!" 好似一盆冰冷的水当头淋下,虽然我有思想准备,但我还是感到一阵冰冷 。
人与人的一生,比作两条铁轨,曾经交错过, 然后各自沿着自己地轨道继续前行,奔向不同的终点。今天,就是交错点。我向她挥手道别,刘卿再见。
我独自一人,浪浪沧沧地前行,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怎么爬上了一座山峰。这时,我才看清脚下是燕趐山山顶,视野四周是广阔的大地。北望黄河,河岸灰蒙蒙。这山不高,平地拔起,在解放济南时曾是重要的战场,因为它是扼守济南市区的东部屏障。山的北坡,是百丈悬崖,怪石犬牙交错,下面就是大炼钢铁爆破出来的几十米深的黑水矿坑,跳下去自然是一了百了。
真是,像我这样的天天忍气吞声的地主狗崽子,阶级斗争的奴隶,一生受不尽屈辱!现在 ,连多年最了解我、最知心的人,今天也和我洋腔洋调地拜拜了。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我和她的交往,不同于一般恋人那样卿卿我我。而是,在苦难的同命运的知心人。两人相处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年月, 世上谁能理解被最了解最信任,一直当作知己的“知心”人,把自己愚弄了,抛弃了,是多么痛苦的事!
更重要的问题,还是这个苦难的根源,这二亩地四间房的大地主的家庭成分,仍然死死地压在我的头上,到处是歧视、屈辱、不公正、不给出路!这个世界显然不需要我,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那些自杀的人在自杀前的心情。
但是,我不能跳,至少现在不能 !我不能让人们把我当作一个为恋爱失败而自杀的笑料。更重要的是,我还有老母需要我尽孝,我要为老母亲活着,我老母亲这一生多苦啊,我不能给她再添痛苦!
现实生活里,有更多更丰富的内容,为了爱情寻死觅活的人,是软弱的人。尽管有一些被渲染为电影、剧本中的主人公,甚至到处被传唱,但在现实生活中,被爱情丢弃以后,多数人都是安下心,站立起来,继续坚强地生活。于是我猛吸一口气,把所有胡思乱想排出脑海之外。
回到住地,我把与刘卿的往来信件和两人照片翻出来,一把火烧掉,即成路人,保留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徒增烦恼。
月上柳梢头,独步黄昏后,斯人已去情未酬,痛饮想思酒。忆起当年事,海誓山盟有,多少共同奋斗日,只剩空回首。
1993年五月的一天,我按时下班回家。刚进门,夫人把她手里的电话递给我说:“你的,淄博的同学,找你”。
我的文件包还没有放好,心里还在猜想,是淄博的哪一位同学?听到电话中:“是我!” 的声音,我的心突然一沉,这声音我太熟悉了,是刘卿!
在电话中,她说她在济南,住在山大路山东石化招待所,约我晚上去一见。
分手已经28年了,她来见我,所为何来?
晚上, 两人见面了。
正如古人云:人间沧桑,弹指一挥间 。只见她银丝已经上头,皱纹也已上脸,只有眼神还残存一丝往日风采。她微笑着,这笑,是朋友的真诚的笑,不是两人分手时那刺入心肺的虚伪的笑。
见到她,我的心情是复杂的,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一个相互刻苦学习的挚友,一个在阶级斗争中的知己,一个相恋多年,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情人,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向我的脑门上生生地砸下一闷棍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坦白地说,在分手后的这28年中,我始终没有忘记她,特别是在特别困难和特别高兴的时候。
我记得在这28年期间,我曾经给她去过三次短信。去信的目的不是向她要求什么,更不是向她索求什么爱情 。我始终迷信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不同于一般男女的恋爱关系。因为除去男女之情外,更重的是,双方在那阶级斗争为纲的残酷年代,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这三次短信,一次是我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一次是领导推荐让我进同济大学深造学习。一次是上级宣布提拔我为济南市建工局局长。这三件大事,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对我这头上有贴的劣等人来说,是绝对不可想象的。所以,当时我激动万分,又不能对红出身的同志吐露自己的内心世界,只有给她这个虽然爱情已断,但我还是把她当成旧日挚友,还是去信抒发我膨胀的心胸。
她微笑着问我的情况。
于是我把分手后,这28年的风风雨雨全盘端出。我从我在学校当教师说起,从“革命大串联”撞火车,到冲击省革委被毒打,从下放到莱芜三线建设,到下放至工程队当抹灰工,转战多个冬夏春秋。返回济南建工局,入了党,被保送到同济大学进修,从此走向春天。一句话,从阶级斗争为纲的水深火热中淌了过来。
托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福,当然也有我自己始终坚持刻苦努力,我从那些清华、同济、山大、山工等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中脱颖而岀,1983年被提拔为副局长,1985年提拔为正局长。如今不再担任局长,转为是正局级的市建委总工程师。
此时,她在山东化工设计院时的高傲气质,不见了,代之是脸色苦涩,轻轻地摇头。她告诉我,她已退休了。
我当时有点发愣,因为我刚刚上任建委总工程师时间不久,正英气勃勃扑在工作上,憧憬攀登技术高峰的理想,对退休这两个字真是连想都没有想。我还真忘了,按规定,企业单位女职工,应该是55岁退休,她到了退休年龄了。
她说:“我退休前是临淄石化热电厂的副总工,厂里对我很好, 我仍留在厂里工作。”我又礼节地问及她的丈夫,她回答说:“老冯是厂的副书记,还没有退。”
我不由得想到,她的丈夫果然就是冯祥。我不由得想到那年车站接她,那个和她热情地握手说话的男人。现在我明白了,不是我小肚鸡肠,而是我太大度,那人果然成了她的丈夫。
我问:"老冯身体可好?”刘卿显然对她丈夫有怨气 ,忿忿地说,“他又抽烟,又喝酒,自己管不了自己,得糖尿病多少年了”。
我内心对这位往日情人真是又同情又有些气愤。
我坦然地说:想当年,我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而进不了山东大学、山东工学院,而现在,山大、山工的校园规划,学校教学楼等主要建筑物设计都是以我为首的专家组来审定。我已被特聘为这些学校的客座教授,成为山大、山工等学校领导的座上客。想当年,我因命运和机遇没有能分配进设计院,只能到建筑公司,以至当了一个半工半读学校的教师。谁能想到 ,后来我当上济南市建管局长,又成为建委总工程师。在行业管理上我领导这些省市设计院,这些设计院所出的设计图纸,要经过我为首的专家组组织审查。
我动情地对刘卿说:“1958到1965年那段刻苦学习的历史,是在你我共同努力下,相互激励下度过的,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最了解我的那段不平凡的刻苦学习经历,不幸你我分手了,当时我确是痛不欲生,但我不能趴下,我要战胜命运,我要以坚强毅力向前进!”
她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似乎眼里有些湿润。待了一会,抬头望了我一眼,问:“您母亲身体可好?”我说:“去世了!” 我问:“你父母可好?” 那是31年前,两人同去看望过我的母亲和她的父母。“也去世了” ,她叹了一口气。两人的眼圈湿了。
沉默了一会,她问我:“接电话的是你对象吧?"我说:“是的!”她说:"你对象的声音那么清亮,那么甜净,一定很年轻漂亮吧?"我真想说“是”,但是我没有吱声 。
我告诉她,我的对象是个中专老师,她是老工人的女儿,真正的无产阶级。当年她与我确定关系时,他父亲告诫她自己拿主意,可别后悔。她回答说:“他人好,我不后悔!” 她与我度过了文革十年的人生低谷,终于迎来了春天。现今,全家幸福,两个孩子一个大学毕业后就业,一个还在上研究生。
她低声地说:她也是两个孩子,老大是男孩,现在当司机。老二是女孩,今年考大学。
她最终也没有向我提出给她儿子找工作的要求,也可能是她不好意思向我提出来,也可能是我多心乱联想。
该分别了,我礼节地说了一声“再见”。
她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我 ,动情地拥抱我。我一下子朦了,我和她现在的关系不是恋人,她是冯祥的妻子。
她附在我耳边动情地说:“在灵,分手以后, 我内心里一直爱着你,我几乎每天都在想着你,我在悄悄地喊着你的名字!实在是对不起,请原谅我。” 说完,她嚎啕大哭起来。
叹天地辽阔,伤心无处说。风从耳颊过,似友人吮我。像风起水淼,然火已泯灭!奈何,奈何?忘却,忘却!
2000年我退休没事可干,打电话联系老同学谈谈玩玩。那时没有手机,有“半头砖”的也是少数。
忽然想到刘卿,她现在如何?
现在都已经老了,都已经60岁了,即使过去的恋人,现在联系一下,也只能是老同学之间互相问候,不存在什么年轻人之间的情事问题。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我去问淄博设计院的李洪波同学,他回答说:“好长时间也没有与刘卿联系了,不知道”。我又向济南市热电公司的总工打听,他们是同行,可能知晓,回答说也不知晓。
最后,我叫通淄博市查号台,获得齐鲁石化热电厂的电话。电话拨通后,我客气地说:“请接刘卿副总工电话”。对方好像奇怪地回问:“你找谁?”我说:“找刘卿副总工”。对方犹豫了一下说:“她去世三四年了!”我不由地“啊”了一声,问:“什么病?”回答说:“癌症”。
我的耳朵一阵轰鸣,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我明白了,她1993年来找我时,说是来济南看病。要是一般的小病,还需要到省立医院来看吗?还有陪人一同来?她可能那时在淄博当地医院就已经检查岀癌症。算一算,1993年发现病,来济南复查确诊,住院,开刀,化疗,回家恢复一段时间,病又复发,又住院,到1995年或96年去世,这不正是三四年吗?她来见我时那样动情地拥抱我,嚎啕大哭,是与我道别,也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运。
我的眼睛湿了,我和她尽管爱情不再,但友谊仍存,一个最了解我的人走了,我不由得一阵后悔,上次要是知道她病重,怎么也要态度好一些,安慰她 一番,现在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忽然想起了94年那个”奇怪的电话“。1994年我搬家至建委宿舍 。大概是1994年11月份,接住我房子的人告诉我,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此时电话号还没有变)。他说这个电话声音很特别,声音沙哑,分不清男女,他一再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那人好像说:”我在医院”,电话就放下了。当时我忙于出访美国事宜,没再细问。
现在回想,这”奇怪的电话“,可能是刘卿的电话,很可能她1994年11月又来济南住院,病情严重,发声困难,生命垂危。她想约我见最后一面,没有成功,最后一面也成泡影。
分析她早逝原因,可能与我分手也有关系。她与我青梅竹马热恋多年,可以说情深义重,刻骨铭心,用她自己的话说:“分手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在想着你,我在悄悄地喊着你的名字!实在是对不起!”
更重要的是,她后来的工作和生活环境。她本来工作在山东化工设计院,条件何等优越,但婚后,她在济南,冯在上海,两地都是大城市,户口难进,只得共同调去新兴的化工重镇临淄,每天都埋头在化工区的工地上,环境污染对她的健康也带来了很大的损害。
当年她爱着我,为什么却要分手呢?这在我的脑中始终是个谜。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家庭成分是“世袭”的。地主家庭成分的男人,不管娶什么家庭成分的女人,生的儿子也是地主,孙子是地主,一堆“可教子女”。但是,地富家庭成分的女人却有一次机遇,只要嫁给贫农成分的丈夫,儿子是贫农,孙子是贫农,三代贫农,革命中坚。
我猜想,刘卿也许是为了改换门庭、为了子女的前程,才忍痛撕毁了与我的爱情诺言。文革十年后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于是她悔恨自己,悔恨分手嫁他人,这才拥抱我大哭一场,是不是这样?
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梦。梦中我还是学生,在山东工学院阅览室看书,刘卿也坐在那儿低头看书。自习下课铃响了,刘卿跟随一些同学走出了阅览室,我也匆忙收拾好书包,走出阅览室。下楼后,看着刘卿走入一块空地,好像在那里等我,我快步跟入,空地上有几个大土堆,我想:这地方好像我以前来过,我正放眼四望,突然刘卿不见了,我一着急,梦醒了。
沉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姜在灵专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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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子夜审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