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这座城正日益染上了整容的癔症,风华流失,皮相与骨肉分离,已越来越笑不动了。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陈蔚镇在其新书《上海漂移》中提供了一组相当令人警醒的数据:1990-2020年,上海近二分之一的城市空间改弦更张。以2021年为时间切片,上海外环内大约有1000多处废墟,包含工业废墟、废弃花园、旧里或旧村。“从这个意义上看,上海已经重建,并且还在继续重建中。”
近10多年来,城市不断被折叠放开为一个节事容器:大到一江一河、城村关系,中到遗产更新、社区营造,小到为包装一个即将拆除的老街区策划的怀旧展,只是唯独不能正面回应城市社会议题的空心化——保护意识的严重缺失、对土地财政的饮鸠热忱,以及开发商们偶尔需要保留“历史景观”的那层皮,却一定会拆毁整个街区的操作。
在政府、市场与消费者互动之下,付费的城市行走成为一种服从性的经验导赏,街道与建筑沦为一张张PPT,仿佛历史总是“精美的、古朴的、天真的”。人们在几点一线中生产美图,不再主动地探寻街区深处,无视那些历史更迭、产权混杂的现实,也无视原住民被打扰的日常。这座从1986年12月就由国务院批准成为第二批国家历史名城的城市,其“历史”究竟意味着什么,历史景观对于公众和未来意味着什么,“梧桐区”里沸腾的流量无法代为回答。
但在书本开篇,你会看到观察者Ann、August、X、L、MM们以情境主义的方式行走于南京西路片区,这个充满消费主义的历史之地。他们在腾空的张园巷弄里张望,在行走后交付观察文字——仿佛是贴在一个叫做“城市”的海报栏上的宣告,召唤、鼓励普通人去创建一条城市小径,每“占有”一步一地,你和城市的关系就会反转,新的表述和行动可以成为与地方的连接点。
这些实践让我想起12年前的秋天,老康教授(Christopher Connery)、艺术家许志锋和草台班、“漫游上海小组”曾共同创作过一个全程6小时、基于心理地理的《巷子戏》,跨黄浦、静安、徐汇三区,其中一个场景同样发生在繁华的南京西路梅陇镇一带,一位名叫唐亮的“临时戏剧者”手持大不锈钢碗托钵行走,直到碰到一个警察阻拦了这个表演。
在不同的时空中,上海情境主义的星星之火们仍在努力与这个城市短兵相接。
相信一些读者也会在阅读本书时体验到其“越轨”和“不安全”,甚至无法回避阅读“迷失”。尽管设置了章节,但书的质地充满着编织的逻辑,以及一种枝节蔓延与扩张的感受——
它不断描述着废墟的探索体验(却不完全限于建筑空间),引介着哲学理论与规划思辨(很快会转向具身和感官体验),引述着文学文本(并产生情绪感应),再加上人类学或政治经济学的理论,最终却产生不断像流水回溯一样的效果。卡尔维诺、德波、巴尔扎克、本雅明、西川、王安忆、齐美尔,作者把这些同道中人的城市观点嵌入到自己的写作中“拉帮结派”,或者说,一个文本正在不断“爆炸”。
这本书前后写作4年,直到“废墟”主题的浮现,作者陈蔚镇才爆发出了一股明确的叙事动力;而作为受习建筑与城市规划专业学院教育,从事学术和实践30年——这个周期刚好也覆盖了高速城市化的阶段,《上海漂移》与其说是一种厚积式的柳暗花明,不啻说是一次自我改革式的反叛。作为城市规划者,他们更擅长抽象地理解或使用各种政策和设计手段,但同样需要以真实的肉身处理周围世界的信息。
作者将这本书的写作方式定义为“人文主义城市研究”,相信是有意识且希望表达的一种知识立场。
书中还引用了艾伦·贝格对废墟的定义,“基本结束资本主义利用阶段的特点”。有意思的是,在现实逻辑中这个定义并不准确。上海征收的“废墟”在漫长的后周期中,继续缓慢释放被长久盘剥的价值:从一个再好不过“原真感”的临时影视拍摄基地,到大量的非市场化渠道的灰色出租屋,再到各种条线的废旧物品回收资源库,直至这块地场地变为白地方休。
而那些征收地块入口处和沿街建筑上的标语不会令热爱漫步的你感到陌生:“征收区域 闲人免进”“征收区域 请注意危险”。这是一种警惕“废墟”的语气,但标语里的微妙预设值得玩味:谁是闲人,谁有权执行免进?哪里危险,尽管局部人去楼空,但街道支路和公共区间仍生活着未搬走的居民,何来一旦征收就要降格为“危险区域”?究竟是谁在扩散这样的信息,目的又是什么?
废墟正在我们身边明灭起伏,反复试探我们的态度。
Q:写作这本书的目标读者是谁?
陈蔚镇:今天我好像依然回答不了“写给谁”。“本书的读者是谁”甚至成为序言里的疑问独段句。很多媒体在采访推荐时让这本书呈现一种好奇的想象,却难免形成一种“语义差”,情境主义可能会被窄化为City Walker、城市探索或步行主义。不管如何,作为规划师和设计师应该要有更多耐心,让这类公共的话题去靠近公众。
豆瓣读者可能是我比较在意的社群,某种程度上是我写作的动力之一。有人评价书写得非常后现代,这戳中了我;有人觉得书本的第一章可棒了,但似乎之后的各章有减弱的趋势;还有人说这是一个好的城市规划学者,但理论水平有待提高。我全部都接受。我确实喜欢读本雅明,《上海漂移》里的意识流、晦暗中看见光是符合我的心性的。尽管从事城市研究,但我也不见得会喜欢所有城市研究书籍和方法,比如前后买过两本莎朗·佐金的《裸城》——恰恰说明它很重要,而我一度没能读完。每个人都有权保护自己的阅读习惯和好奇心,不用逼迫自己去接受消化某些文本。我也等待“漂移”这本书的痕迹在时间中被叠加、放大。
刘荃:“大”字会让我想起大生产、大包干、大时代,那是一种不同于小资情调的健壮、蓬勃的生命力,因为忙于改天换地,也经常不拘小节,但似乎这种气质在当下不被珍视。就像一个朋友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因为没有其他的特质,比如“高”、“上”,才会去不断强调 “大”。滨江管得严,是否也隐含着对人民城市的样板地出现不够文明、影响“体面”的行为的紧张,但也许可以更自信一点。
陈蔚镇:我们当然在意杨浦是不是一个“地方”(place)?空间(space)是流动的、享乐的、消费的,但地方是安驻的、成长的,是精神的家园。不那么秩序井然的空间可能恰恰是摆脱了规训的空间,是没有被那些功利的目光笼罩或追逐的空间,它可能发展出它的在地性,成为一个“地方”,而不会沦为一个“空间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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