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嚴世偉:南北朝成實論學新證——P.2335《成實論義疏》考

文摘   2024-04-17 11:51   江苏  

南北朝成實論學新證

——P.2335《成實論義疏》考

嚴世偉

















提要:失名P.2335實爲一份久已失傳的南北朝時期《成實論》注疏,並且很可能是梁代三大法師之一僧旻的《成實論義疏》。P.2335中的《成實論》引文與現行鳩摩羅什譯本有所不同,可能是因爲作者依據的是蕭子良等人刪節之後的本子。P.2335廣泛徵引其他成實論師的觀點,有名字者包括白頭達、光宅法雲、開善智藏,其中還有大量暫不知名的“第一師”“第二師”“第三師”“第四師”等。在史料匱乏的現狀下,P.2335必將深化我們對南北朝佛教的認識。


關鍵詞:P.2335  《成實論義疏》  僧旻  敦煌佛典注疏


作者簡介:
嚴世偉,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博士生,研究方向爲隋唐史、佛教史、敦煌吐魯番學,目前正在進行敦煌吐魯番出土佛典注疏的整理與研究。
















一、《成實論》、成實論師

與《成實論》注疏


《成實論》是鳩摩羅什晚年翻譯的一部重要論書,自其譯出之後,衆多僧人研習此論,世稱“成實論師”“成實師”等。羅什弟子僧導在壽春弘法,著有“《成實》《三論義疏》,及《空有二諦論》等”,[1]形成成實論學的壽春系。羅什另一弟子僧嵩在彭城傳教,形成成實論學的彭城系。[2]在南方,則有僧柔、慧次等人授業於建業。蕭齊一代,成實論學已非常興盛,《廣弘明集·南齊安樂寺律師智稱法師行狀》稱“《法華》《維摩》之家,往往間出;《涅槃》《成實》之唱,處處聚徒”。[3]將《成實論》與《法華經》《維摩經》《涅槃經》三部大經並列,足見《成實論》在當時的影響力。及至蕭梁,成實論學更是人才輩出,湧現了光宅法雲、莊嚴僧旻和開善智藏等三大法師。湯用彤即認爲“《成實》一宗,至梁而極盛”。[4]


當時成實論師撰有大量該論的注疏,這是研究成實論學的重要資料,湯用彤曾統計過南北朝時期的《成實論》注疏,其中尤以南朝居多:宋僧導《成實論義疏》、宋道亮《成實論義疏》八卷、北魏曇度《成實論大義疏》八卷、梁智藏《成實論大義記》《成實論義疏》十四卷、梁法雲《成實論義疏》四十二卷、梁慧琰《成實論玄義》十七卷、梁僧旻《成實論義疏》十卷、梁袁曇允《成實論類鈔》二十卷、陳寶瓊《成實論玄義》二十卷及《成實論疏》十六卷、陳洪偃《成實論疏》數十卷、北齊靈詢《成實綱要》二卷、隋靈裕《成實論鈔》五卷、隋智脫《成實論疏》四十卷、隋惠影《成實義章》二十卷、隋明彥《成實論疏》十卷、作者不詳《成實論義林》、宗法師《成實論玄義》、元曉《成實論疏》十六卷、聰法師《成實論章》、宗法師《成實論義章》、法法師《成實論疏》、嵩法師《成實論疏》。[5]注疏之多,正是當時《成實論》盛極一時的生動寫照。


然而十分遺憾的是,這些注疏均已散逸,所以我們對中國佛教史上曾經舉足輕重的成實學派猶如霧裏看花,知之甚少。1969年,福原亮嚴出版專著《成實論之研究:佛教諸派之學說批判》,系統研究了《成實論》的作者、譯者、所引經論、所屬學派、立場、組織、學說等問題,其中也簡要列舉了南北朝隋代的成實論師,不過福原氏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成實論》本身,對成實論師及其注疏論述較少。[6]吉藏、法雲等中國僧人以及日本僧人的著作中多有引用前代成實論師的學說,這是我們研究南北朝成實論學的基礎材料。船山徹從日僧安澄的《中論疏記》和日僧澄禪的《三論玄義檢幽集》等文獻中輯出數十條智藏《成實論大義記》逸文,並分析了其特徵。[7]在船山徹研究的基礎上,王征也考察了智藏的二諦說等思想。[8]崔恩英又考察了安澄《中論疏記》中引用的成實論師聰法師的學說。[9]


敦煌吐魯番出土文獻體量龐大,內容豐富,其中大量古逸佛教典籍更是彌足珍貴。經過百餘年的爬梳剔抉,學者們已經在這些出土文獻中發現8件《成實論》注疏:(1)S.2463v《成實論義記並論義》,背面還接有《法華經疏》,正面內容爲《大乘入道次第開決》;[10](2)S.6492《大義章》卷五,首殘尾全,尾題“大義章卷第五”,有題記“大統十六年(550)歲次庚午二月廿一日,比丘僧寶城門寺寫”;[11](3)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津藝24《成實論疏》,首尾俱殘,但存留文字很多;[12](4)北京大學圖書館藏北大D213《成實論章》,首尾俱殘,僅存12行;[13](5)臺北“國家圖書館”藏臺129《成實論義記》,首殘尾全,尾題“成實論義記卷中”,下有題記“比丘其(某)甲”,《成實論》原文大字書寫,注疏雙行小字書寫;[14](6)杏雨書屋藏羽182《誠實論義記》,首殘尾全,尾題“誠實論義記卷第四”;[15](7)京都國立博物館藏守屋孝藏搜集206《成實論章》,首尾俱殘;[16]上述7件爲敦煌本,另外還有一件出土於新疆地區,即(8)旅順博物館藏LM20-1453-34-01《成實論章》,首尾上俱殘,僅存文字12行。[17]


臺129《成實論義記》殘卷


原韓國金剛大學教授,現中央民族大學外籍專家池田將則有數篇論文討論這些出土的《成實論》注疏。2014年,他對津藝24和羽182進行了對比研究並分別過録全文。[18]池田將則還對臺129作了録文和研究。他指出臺129所引的部分《成實論》原文與現在通行的羅什譯本不一致,所以臺129當成立於現行《成實論》傳播之前。而且臺129的疏文受到《大般涅槃經集解》所收宋、齊、梁時代諸僧思想的影響,疏文明確提到“亮公疏”,池田將則認爲這很可能就是僧亮或者寶亮所撰的《成實論疏》,他進一步認爲臺129當成書于蕭梁初年。[19]另外,池田將則還認爲臺129的注疏形式是“隨文解釋”和“章”的混合形態。[20]荒牧典俊推測S.2463完成於北魏洛陽時代,但未具體論證。[21]2022年,池田將則校録了S.2463的四諦部分,並將其翻譯成日語,他據S.2463中“十號”“皇闕”等內容推測該文獻完成於494—535年之間的洛陽,同時他還認爲S.2463是由學生整理的講經記録。[22]


榮新江主編《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文獻》


非常幸運的是,在這8件《成實論》注疏之外,我們在法藏敦煌文獻中又比定出了一件,即P.2335《成實論義疏》。P.2335首尾俱殘,有烏絲欄,書寫較爲精美。雖然殘破,但現存文字仍達472行之多。此件前半部分保存較爲完好,字跡清晰,但是後半部分破損較爲嚴重,字跡也多漫漶不清。1970年,謝和耐(Jacques Gernet)與吳其昱主編的《敦煌漢文寫本目録》未給出P.2335的明確定名,但推測它可能是《成唯識論》的注疏。[23]2000年出版的《法藏敦煌西域文獻》將其定名爲“佛經論釋”。[24]此後,P.2335幾乎再未受到學界關注。


二、P.2335《成實論義疏》的

結構及其《成實論》引文


P.2335《成實論義疏》存有綱目,開頭部分因殘缺,綱目未知,第二、三、四條綱目如下:

釋名義第二自有三重

第一釋因成  第二釋相續  第三釋解相待

就第一釋因成復有三重

第一釋假名  第二明實法  第三雙明假實


第三明三假通塞自有二重

第一依三藏教明通塞  第二依大乘教明塞通

就第一依三藏教三假即爲三重

第一明因成  第二明相續  第三辯相待


出體相第四自有三重

第一明因成  第二辯相續  第三談相待

就第一明因成體中自有四重

第一政覈體  第二引證據  第三就觀道  第四遣法難[25]

由上述三條綱目可知,“因成”“相續”“相待”等是作者解經的重要概念,是三個部分共同的解經框架。第一部分綱目雖然已經不存,但是殘存內容結構與第二、三、四條相似,亦爲疏釋“因成”“相續”等內容。


在疏釋中,作者多次徵引《成實論》原文。比如在解釋“假名”時,P.2335《成實論義疏》云:

但明假名,自有三異。第一明因成,第二明假,第三辯一。因成者,攬衆因以成體,故云因成,如地無自體爲四塵,所成名地爲因成。故《無我品》云:“因所成法,皆是假名。”此是立因成之名本意也。《色相品》云及四大所因成,此明假,因於實法也 。……《無我品》自有成文。

此處的“因所成法,皆是假名”實際出自《成實論》卷三《四大假名品第三十八》和同卷《四大實有品第三十九》,[26]《無我品第三十四》亦在同卷。同卷《色相品第三十九》論述了四大所因成。[27]又,P.2335云:

若言和合衆塵,得有假用,亦應和合衆塵,得有假體,用本附體,又既不存用,豈獨立不容以我之用寄實家之體 ,故《論》文云:“如大地燒盡,都無煙炭,燒假名地,非但燒堅。”……而《論》又有兩文,一云:“無體有用是假名。”……又一文云:“非一非異。”

“如大地燒盡”句出自《成實論》卷三《四大假名品第三十八》,[28]“無體有用是假名”不見於現行羅什譯《成實論》,“非一非異”當出自《成實論》卷五《明多心品第七十二》。[29]又,P.2335載:

第二引證據

凡引四文,證有假體。一者,《四大假名品》云:“又說地住水上,是假名住,非但堅住。”……二者,《根假名品》云:“四大成就中假名爲根,故不但名四大爲根,故知根有假名。”……三者,《問受品》云:“問曰:‘誰受之者,故名受耶?’答曰:‘衆生受此受名義。’”……四者,三《不善根品》云:“故知因法生使而使衆生。”

“又說地住水上”句出自《成實論》卷三《四大假名品第三十八》,[30]“四大成就中”句出自《成實論》卷四《根假名品第四十五》,唯現行本中“故不但名”作“亦不但名”,“故知根有假名”作“故知諸根不異四大”。[31]“誰受之者”句與現行本有所不同,現行本《成實論》卷六《問受品第八十二》相關段落如下:

問曰:“爲以受者故名受,可受故名受。若以受者名受,則受與樂等異。而經中說樂受、苦受、不苦不樂受,若以可受名受,誰受之者?以受故名受。”答曰:“於緣中說樂,如火苦火樂。是故以覺知緣,故名爲受樂。又衆生受此受,故名可受爲受。”[32]

“故知因法生”句出自現行本《成實論》卷一〇《不善根品第一百三十五》。[33]


在闡釋“第三就觀道”時,P.2335又云:

《明本宗品》云:“世間皆自然知地等四大,而不了實也。”今以此文彌見不了實性,是彌四大之體……

此句出自現行本《成實論》卷三《明本宗品第四十一》,文字略有不同,現行本作“世間皆自然知地等四大,而不了實性。”[34]


我們知道,古人引書時多憑記憶,較少核對原文,難免造成文字的歧異,但是《成實論》的情況卻略有不同。《成實論》在學說上的主要特點是反對說一切有部。說一切有部主張法體爲有,而《成實論》則認爲法無實體,只有“假名”。這就表明《成實論》雖然是一部小乘論典,但卻具有了法空的思想。而法空是大乘般若的一個顯著特點,因此後來的佛學研究者常將它作爲通達般若的津梁。因爲《成實論》與大乘相近,內容結構又很精巧,故很多僧人沉迷於此而耽誤了研究大乘的目的,最終便導致齊竟陵文宣王蕭子良等人對該論的刪節。[35]《出三藏記集·略成實論記》云:

《成實論》十六卷,羅什法師於長安出之……齊永明七年(489)十月,文宣王招集京師碩學名僧五百餘人,請定林僧柔法師、謝寺慧次法師於普弘寺迭講,欲使研核幽微,學通疑執。即座仍請祐及安樂智稱法師,更集尼衆二部名德七百餘人,續講《十誦律》,志令四衆淨業還白。公每以大乘經淵深,漏道之津涯,正法之樞紐。而近世陵廢,莫或敦修,棄本逐末,喪功繁論。故即於律座,令柔、次等諸論師抄比《成實》,簡繁存要,略爲九卷,使辭約理舉,易以研尋。[36]

經過刪節,《成實論》由十六卷變成九卷,篇幅幾乎減少一半。考P.2335所引《成實論》,多有與現行羅什譯本不同之處,尤其是所引《問受品》“問曰:‘誰受之者,故名受耶?’答曰:‘衆生受此,受名義。’”與現行羅什譯本相比,十分簡略,這表明P.2335作者所使用的《成實論》可能是刪節之後的本子。


三、P.2335《成實論義疏》

中的成實論師


P.2335的作者在作疏釋時,廣泛徵引了其他成實論師的觀點。有些引用僅稱“第一師言”“第二師言”“師一解云”“第二解云”“有師言”“復有師言”“第三師”“第四師”,我們難以得知具體的人物信息。然而,也有多處引文明確提到了僧人的具體身份。其中第一個有明確身份信息的是白頭達法師,P.2335《成實論義疏》云:

白頭達法師解云:“三種假名悉是因成,假謂因成,假自有一時因成,自有相續因成,相待因成……”

白頭達法師當爲建康(今南京)莊嚴寺僧達,他的簡短傳記附於《高僧傳·釋道慧》之後:

時莊嚴寺復有玄趣、僧達,並以學解見稱。趣博通衆經,並精內外,而尤善席上,風軌可欣。達少而頭白,時人號曰白頭達。亦博解衆典,尤精往復。而性剛忤物,被擯長沙。[37]

僧達因少年白頭,故被稱作白頭達。他所在的莊嚴寺是南朝成實論學的中心之一,莊嚴寺道慧亦善《成實論》。


道慧俗姓王,余姚人,少年出家,師事僧遠,《高僧傳·釋道慧》云:

〔道慧〕後受業於猛、斌二法師。猛嘗講《成實》,張融構難重迭,猛稱疾不堪多領,乃命慧令答之。融以慧年少,頗協輕心,慧乘機挫銳,言必詣理,酬酢往還,綽有餘裕。善大乘,明數論,講說相續,學徒甚盛。區別義類,始爲章段焉。[38]

道慧受業的猛法師即道猛。道猛本爲西涼州人,後游壽春,力精勤學,湯用彤認爲他當受學於鳩摩羅什的弟子僧導。[39]元嘉二十六年(449),道猛來到建康,止于東安寺。道猛“三藏九部,大小數論,皆思入淵微,無不鏡徹。而《成實》一部,最爲獨步。”[40]僧達駐錫於莊嚴寺,想必對成實論學耳濡目染,故“尤精往復”。


P.2335《成實論義疏》引“達法師”


P.2335又引了2條光宅法師的注疏:

釋因成假體,解有三家。第一光宅法師解云:“因成假名無體無用,但有假名,指四塵爲地體以持用,亦是四塵,非《無我品》,但假施設,但假名字,但假以用,故知無體無用。”


光宅師難云:“若以三□爲門,別有假□體,即將三□去,別有□□體在。”

此光宅法師當爲法雲,是中國佛教史上著名的梁代三大法師之一。法雲俗姓周,宜興陽羨人。七歲出家,住於莊嚴寺,師從僧成、玄趣、寶亮。十三歲開始受業,僧達(即前文的白頭達)甚相稱讚。《續高僧傳·法雲傳》載:

天監二年,敕使長名出入諸殿,影響弘通之端,贊揚利益之漸。皇高亟延義集,未曾不敕令雲先入。後下詔,令時諸名德各撰《成實義疏》。雲乃經論合撰,有四十科,爲四十二卷。俄尋究了,又敕於寺三遍敷講,廣請義學充諸堂宇,敕給傳,詔車牛吏力皆備足焉。[41]

天監二年(503),梁武帝令京城高僧大德撰《成實義疏》,法雲所撰部秩頗大,完成之後又開講三遍,聽徒衆多,足見其成實義學影響之大。後來,梁武帝又“敕爲光宅寺主,創立僧制,雅爲後則。”[42]因此世人多稱法雲爲光宅法師。大通三年(529)三月二十七日,法雲去世,春秋六十有三。


P.2335還引了2條開善師的學說:

開善師解云:“金堅下來學如來,如如佛心,如如不明續假。”


第二開善師云:“假名無體有用,離四塵外無別一地,故地無別體,和合四塵,有勝待之用,故有假用,如衆亦不能制象,共成一絙,方能制象,此則和合有假用也。”

此開善師當爲開善寺智藏,亦是梁代三大法師之一。智藏俗姓顧,本名淨藏,吳郡人。十六歲時,他代宋明帝出家,敕住興皇寺。智藏曾受學於僧柔、慧次等成實論師,備受贊揚,《續高僧傳·智藏傳》稱他:“初從受學,挹酌經論,統辯精理,及其開闡延敵,莫能涉其津者。藏洞曉若神,微言每吐,預有比蹤,罔不折伏。於是二僧(僧柔、慧次)歎揖,自以弗及之也。”[43]後來,寶志鐘山墓前建造了開善寺,梁武帝敕智藏居之,所以智藏多被稱爲開善師。梁武帝曾讓智藏在彭城寺講《成實論》,“聽侶百余,皆一時翹秀,學觀榮之”。[44]除了《成實論》,智藏還多次開講《涅槃經》《般若經》《法華經》等佛典,而且均著有義疏。普通三年(522)九月十五日,智藏去世,春秋六十有五。


值得注意的是,P.2335並未提到另一位梁代三大法師——僧旻。僧旻俗姓孫,吳郡富春人。七歲時,僧旻出家,住虎丘西山寺,爲僧回弟子。僧回去世後,僧旻移住莊嚴寺,與同寺的法雲、禪崗、法關等人受學於僧柔、慧次等成實論師。僧旻與法雲“等年臘、齊名譽”。[45]上文已經提及,齊永明七年,竟陵王蕭子良曾請僧柔、慧次於普弘寺共講《成實論》,並將《成實論》刪節爲九卷本。在這次佛教盛會上,僧旻也參與了辯論,並得到慧次的高度贊揚:“‘老夫受業于彭城,精思此之五聚,有十五番以爲難窟,每恨不逢勍敵,必欲研盡。自至金陵累年,始見竭於今日矣。且試思之,晚講當答。’及晚上講,裁復數交,詞義遂擁。次公動容,顧四座曰:‘後生可畏,斯言信矣!’”[46]慧次的稱贊表明,僧旻的《成實論》造詣極高,令衆人折服,難以匹敵。


普弘寺《成實論》盛會之後三年,即齊永明十年(492),僧旻又在興福寺開講《成實論》,盛況空前,《續高僧傳·僧旻傳》記其事云:“先輩法師,高視當世,排競下筵,其會如市。山栖邑寺,莫不掩扉畢集。衣冠士子,四衢輻湊,坐皆重膝,不謂爲迮。言雖竟日,無起疲倦,皆仰之如日月矣。希風慕德者,不遠萬里相造。……時人稱曰:‘析剖磐隱,通古無例,條貫始終,受者易悟。庶方蕩諸異論,大同正法矣。’於是名振日下,聽衆千餘,孜孜善誘,曾無告倦。”[47]梁朝建立後,僧旻又得到梁武帝的尊崇,多次請其入華林園、惠輪殿講經。


僧旻著述宏富、該博內外,所著包括論疏、雜集、《四聲指歸》《詩譜決疑》等百有餘卷,一並在世流通。他所撰寫的《成實論義疏》,蕭綱曾爲其作《莊嚴旻法師成實論義疏序》(以下簡稱《成實論義疏序》),序文收録於《廣弘明集》卷二〇。蕭綱是梁武帝第三子,昭明太子蕭統之弟。天監五年(506),蕭綱被封爲晉安王,中大通三年(531)四月,太子蕭統去世,蕭綱旋即被冊立爲太子。太清三年(549),梁武帝去世後,蕭綱繼位稱帝,是爲梁簡文帝。梁武帝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崇佛皇帝,數次捨身寺院,由臣子重金贖回。蕭綱的佛教信仰亦深,爲晉安王時,他便組織編纂了多達220卷的《法寶聯璧》,時爲湘東王的蕭繹撰有《法寶聯璧序》記其事。[48]《大正藏》本《廣弘明集》中,卷二〇目錄作“成實論序 梁簡文帝”,[49]但《成實論義疏序》正文下署“梁皇太子綱”。考諸序文,中有“粵我大梁,炎圖啟運。皇帝含天苞地之德,春生夏長之仁,以本誓願,率化斯土……思媚我皇,起予正法”。[50]則作序時蕭綱當尚未登基,換言之,蕭綱此序當作於531年至549年之間。


《續高僧傳》記載僧旻去世於大通八年二月一日,春秋六十一。[51]然而大通只有三年,湯用彤指出《續高僧傳》此處紀年有誤字,同時,他也採用了六十一歲之說。[52]《續高僧傳·僧旻傳》又稱,永明十年(492)在興福寺講《成實論》時,僧旻二十六歲。[53]據此推算,僧旻生於劉宋泰始三年(467)。若以享年六十一歲推算,則僧旻逝世於普通八年(527)。普通八年三月改元爲大通,故陳垣認爲大通八年當爲普通八年之誤,亦即大通元年。[54]然而,大通元年蕭綱尚未被立爲太子,故似仍有不合之處。又,《成實論義疏序》云:“法師大漸,深相付囑。豈直田生之亡,獨臥施讐之手;馬公之學,方由鄭氏而東其義云。”[55]所以僧旻是在臨終之際將所撰《成實論義疏》進呈蕭綱,由他作序的。若僧旻去世於普通八年,則撰寫《成實論義疏序》時,蕭綱尚爲晉安王,《廣弘明集》署名不妥。大通至蕭綱繼位的大寶之間,只有“大同”這一個年號使用時間超過八年,“大通八年”或許也可能是“大同八年(542)”之誤。


《成實論義疏序》稱僧旻“慧比文殊,玄如善吉。總持均阿難之德,樂說有富樓之功。思媚我皇,起予正法,宣弘此論,大盛乎京師。負笈爭趨,懷鉛來遠。無勞冠軍之勢,自傾衛容;固有華陰之德,人歸成市。”[56]蕭綱對僧旻的《成實論》造詣贊揚有加,推崇備至,將他比作阿難和富樓那,從僧旻求法的人也絡繹不絕。


P.2335《成實論義疏》避諱“剛”字


上述諸事表明僧旻在南朝佛教界具有崇高地位,影響深遠。然而P.2335的作者引用了莊嚴寺僧達的學說,卻未提及同寺的僧旻,這似乎與僧旻的實際地位不合。或許P.2335就是僧旻自己的作品。有趣的是,P.2335恰避“綱”字諱,比如:

又《金堅身品》云:“如來之身,非長非短。”若言有色,云何無長短耶?而復知八地無色者,既言意生身……

這裏的《金堅身品》實際是《大般涅槃經》卷三《金剛身品》,引文對經文原文作了節略。[57]P.2335現存文字中未出現“剛”字,所有的“金剛”均作“金堅”。既然蕭綱作序冠於僧旻的《成實論義疏》,因此,僧旻的《義疏》很可能就選擇避蕭綱之諱,這也表明P.2335很可能就是早已佚失的僧旻的《成實論義疏》。


四、小结


《成實論》曾在中國佛教史上影響深遠,衆多成實師在南北傳弘此論,最終在齊梁時代臻于鼎盛。但盛極而衰之後,卷帙龐大的諸家《成實論》注疏也散失殆盡、片紙不存,如今我們只能通過後世僧人著作中的零星徵引來瞭解南北朝時代成實論師的思想。所以輯佚工作是《成實論》研究中的一項重要任務,目前已經取得了優秀成果,只是仍然難以對南北朝成實論學有一全面認識。


敦煌文獻重現世間已經一百多年,法藏敦煌文獻的全部圖版也早已影印出版,但是長期以來,P.2335《成實論義疏》並未吸引人們的注意,我們對其性質也還沒有清晰的認識。本文嘗試對P.2335的性質作了初步探索,並推測它很可能就是梁代三大法師之一莊嚴僧旻的《成實論義疏》。P.2335大量徵引了其他成實論師的觀點,除了僧達、法雲、智藏等著名僧人,還有大量的第一師、第二師、第三師等等暫不知名成實論師的觀點,這是我們深化對南北朝成實論思想以及南北朝佛教史認識的寶貴資料,今後有待從思想史的角度進一步發掘。


参考文献


* 本文係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項目“法藏敦煌文獻重新整理研究與編目”的階段性成果。在寫作過程中,承蒙榮師新江、史睿老師等項目組成員的諸多指導,謹致謝忱。

[1] 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七《宋壽春石磵寺釋僧導》,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頁281。

[2] 魏收《魏書》卷一一四《釋老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3039—3040。《成實論》在彭城的傳播與當地大姓劉氏亦有關聯,參田餘慶《彭城劉氏與佛學成實論的傳播》,見氏著《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394—397。

[3] 道宣《廣弘明集》(T.2103)卷二三,《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69中。

[4] 湯用彤對《成實論》的傳譯有詳細考索,見氏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頁515—522;又參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123—132。

[5]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頁522—523。

[6] 福原亮嚴《成實論の研究:佛教諸派の學說批判》,京都,永田文昌堂,1969年。

[7] 船山徹《梁の開善寺智藏〈成實論大義記〉と南朝教理學》,麥谷邦夫編《江南道教の研究》,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2007年,此據同作者《六朝隋唐佛教展開史》,京都,法藏館,2019年,頁87—128。

[8] 王征《佚文から見た開善寺智藏》,《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67卷第1號,2018年,頁204—208;王征《〈成實論大義記〉における開善寺智藏の二諦說》,《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68卷第1號,2019年,頁293—298。

[9] 崔恩英《安澄の〈中論疏記〉に見られる聰法師——〈成實論章〉に關する考察》,《印度學佛教學研究》第64卷第2號,2016年,頁35—40。

[10] 圖版見於方廣錩、吳芳思主編《英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第41冊,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7年,頁374—423。

[11] 圖版見於國際敦煌項目(International Dunhuang Project)網站http://idp.bl.uk/database/oo_scroll_h.a4d? uid=22800369527;recnum=11446;index=1。

[12] 圖版見於上海古籍出版社、天津市藝術博物館編《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藏敦煌文獻》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頁117—132。

[13] 圖版見於北京大學圖書館、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敦煌文獻》第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頁237。

[14] 圖版見於沙淑芬主編《敦煌卷子》第5冊,新北,聯經出版,2021年,頁67—72。

[15] 圖版見於杏雨書屋編《敦煌秘笈》影片冊3,大阪,武田科學振興財團,2010年,頁152—171。

[16] 圖版見於京都國立博物館編《守屋孝藏氏蒐集古經圖錄》,京都國立博物館,1964年,圖版85。

[17] 圖版見於王振芬、孟憲實、榮新江主編《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頁371。筆者有幸曾參與到旅順博物館藏新疆出土漢文文獻的整理,該圖録將此件定名為“法數”,恐略有不確,旅順博物館所藏這批“法數”類文獻須重新整理。

[18] 池田將則《天津市藝術博物館舊藏敦煌文獻〈成實論疏〉(擬題,津藝024)と杏雨書屋所藏敦煌文獻〈誠實論義記〉卷第四(羽182)》,《杏雨》第17號,2014年,頁9—228。

[19] 池田將則《“國立”臺灣圖書館所藏敦煌文獻〈成實論義記〉卷中(臺北131)について(一)》,《淨土學研究(정토학연구)》第21號,2014年,頁273—315;池田將則《“國立”臺灣圖書館所藏敦煌文獻〈成實論義記〉卷中(臺北131)翻刻》,《佛教評論(불교학리뷰)》第15號,2014年,頁299—356。按,臺北131是舊編號,最新出版的《敦煌卷子》對館藏重新給號。

[20] 池田將則《“國立”臺灣圖書館所藏敦煌文獻〈成實論義記〉卷中(臺北131)について(二)》,《東亞佛教文化(동아시아불교문화)》第22號,2015年,頁423—467。

[21] 荒牧典俊《北朝後半期佛教思想史序說》,荒牧典俊編《北朝隋唐中國佛教思想史》,京都,法藏館,2000年,頁28。

[22] 池田將則《敦煌寫本スタイン2463〈成實論章〉校譯(一)——四諦》,《韓國佛教學報(불교학연구)》第72號,2022年,頁177—235。

[23] Jacques Gernet and Wu Chi-yu eds., Catalogue des Manuscrits chinois de Touen-Houang (Fonds Pelliot chinois), vol. 1, Paris: Bibliothèque Nationale, 1970, pp. 210-211.

[24] 上海古籍出版社、法國國家圖書館編《法藏敦煌西域文獻》第1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頁101—110。

[25] P.2335尚無録文,筆者據彩色圖版過録一遍,本文所引P.2335皆爲筆者録出,完整的整理本待刊。

[26]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1下—262上。

[27]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0下—261上。

[28]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1中。

[29]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79下。

[30]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1中。

[31]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四,《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6上。

[32]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六,《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84中。

[33]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一〇,《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319下—320上。

[34] 鳩摩羅什譯《成實論》(T.1646)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32),頁263下。

[35] 參呂澂《中國佛學源流略講》,頁125—126。

[36] 釋僧祐撰,蘇晉仁、蕭鍊子點校《出三藏記集》卷一一《略成實論記》,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405。

[37] 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八《齊京師莊嚴寺釋道慧》,頁306。

[38] 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八《齊京師莊嚴寺釋道慧》,頁305。

[39]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頁517。

[40] 釋慧皎撰,湯用彤校注,湯一玄整理《高僧傳》卷七《宋京師興皇寺釋道猛》,頁296。

[41]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光宅寺沙門釋法雲傳》,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頁162。

[42]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光宅寺沙門釋法雲傳》,頁162。

[43]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鐘山開善寺沙門釋智藏傳》,頁169。

[44]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鐘山開善寺沙門釋智藏傳》,頁172。

[45]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光宅寺沙門釋法雲傳》,頁161。

[46]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莊嚴寺沙門釋僧旻傳》,154—155頁。

[47]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莊嚴寺沙門釋僧旻傳》,頁155。

[48] 《法寶聯璧序》亦收於《廣弘明集》(T.2103)卷二〇,《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42下—244上。相關研究參王達津《梁作家生卒年代考二題——讀〈廣弘明集〉後》,《文學遺產》1982年第1期,頁122—129;李猛《〈法寶聯璧序〉與南朝文學集團的產生》,《文學遺產》2021年第2期,此據同作者《齊梁皇室的佛教信仰與撰述》,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頁259—287。

[49] 道宣撰《廣弘明集》(T.2103)卷二〇,《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39下。

[50] 道宣撰《廣弘明集》(T.2103)卷二〇,《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44中、下。

[51]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莊嚴寺沙門釋僧旻傳》,頁158。

[52] 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頁521。

[53] 道宣撰,郭紹林點校《續高僧傳》卷五《梁揚都莊嚴寺沙門釋僧旻傳》,頁155。

[54] 陳垣《釋氏疑年録》,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頁39。

[55] 道宣撰《廣弘明集》(T.2103)卷二〇,《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44下。

[56] 道宣撰《廣弘明集》(T.2103)卷二〇,《大正新修大藏經》(52),頁244下。

[57] 曇無讖譯《大般涅槃經》(T.374)卷三,《大正新修大藏經》(12),頁382下—383上;南本《大般涅槃經》同。

本文原載《中華文史論叢》2023年第4期,第163-179頁。感謝作者授權推送。

编辑:章泽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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