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糊涂账——何方口述片段之十二

文摘   2024-07-10 06:04   北京  

                    

“四清”的时候,外交部和河北省商量好,决定把我留在河北工作,并把我的关系转到河北省。河北省和我谈了话,把我分配到唐山地委。唐山地委书记马力正式和我谈话说,现在外交部把你调到河北省来了,让我们给你分配工作。根据你的情况,我们找了一个比较适合你的工作。省里有一个果树研究所,研究苹果、葡萄等。果树研究所有时要进行国际交流,你干这个比较合适,就当果树研究所的所长兼党委书记吧。你的爱人到县委当个秘书什么的,到时候再安排。

“四清”期间发生的事。已经定下来“四清”结束后我就去那儿上班。那时候调工作,不是朝令夕至,组织与组织有较长的商调过程。我在果树研究所没有走马上任,去看了看,了解了解情况。回来还给家里人扛了两筐印度苹果。我已经开始熟悉工作了。有一种核桃树当年栽,当年就结出核桃。昌黎的葡萄更是漫山遍野。河北省果树研究所设在昌黎县,归省管,县委管不了它。那时候对我的安排,大概费了点心思。

我还在“四清”,基本上是在团林。团林就是黄金海岸。有三个村子:东团林西团林、北团林那里有个沙丘像山一样,可以从沙丘顶上滑着出溜下来。现在这种游戏成了黄金海岸的一个旅游项目。

在我“四清”的时候,外交部所有的科都变成处。宋以敏之前是副科长。那儿有十来个科长副科长,顺理成章,都变成了处长、副处长。就宋以敏一个人还是副科长。每次看电报,传阅夹分别写上司长阅,处长阅,只有她一个人专看副科长阅的夹子。她不能转成副处长,原因就是要随何方调动这样的情形延续了将近十个月。后来决定我去《世界知识》工作,宋以敏立刻就转成副处长了。

这时许文益建议宋以敏给我写封信,让我回来为自己活动活动。那时候把这种活动叫“烧香”。她就给我写信转达许文益的意见。我回信把她训了一顿。我说,本人概不“烧香”,人各有志,我才不干那一套呢。我的信写得让她很不愉快。许文益是我延安的同学。他后来是驻蒙古大使,温都尔汗林彪的事就是他经手的。

最后并没有到河北省果树研究所上任。外交部又让我回来了。因为《世界知识》主编吴景崧得了癌症。新主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姬鹏飞提出:把何方调回来吧。关键时刻还是姬鹏飞帮助我。章汉夫、韩念龙也觉得我是最合适的人选。河北省没有挽留。因为我与河北省没关系,文化大革命快开始的时候,我回到北京。

我回来后,上不成班。我的关系没有马上转到《世界知识》。政治部主任符浩跟我谈:你先不用上班,现在搞文化大革命了,干部先冻结。于是《世界知识》没去成,回到办公厅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原来是办公厅综合组组长,关系还在综合组,领工资、交党费还在那儿回到综合组,“山河依旧,面目全非”了,组长已经是田进了。田进开始对我比较尊重。但不久,就宣布我是批斗的重点,我就开始在院子里拔草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部领导就指定了三十五个批判重点。几乎都是过去政治运动中挨过整的。从延安整风以来,我是传统做法的运动员。每次运动一来,各单位领导就赶快找几个重点,先抛出去,表示积极推动运动保护自己。他们早已练就了这套本领,从上到下都是这样,先搞几个重点,人们的视线从他们这儿转移开了。外交部党委先抛出一批重点,群众就有事干了,就斗争去了。谁还找部党委的茬儿?

外交部的三十五个重点,是经过研究的,有部、司、处三级干部。部一级的有王炳南、陈家康、孟用潜。司、处干部中除了我,还有礼宾司的韩叙、赵凌中,新闻司的毕季龙,机要局的杨广仁,翻译室的黎光,亚洲司的杜攻,领事司的陈理、叶强等。从1959年以后,不管什么运动,我都是重点都准备挨批。我是老运动员了。有了经验,也不感到特别害怕,不像那些没有经历过运动的人,文化大革命一来,把他们揪出来,就吓懵了。

当了重点,不分配工作,参加劳动。当时是什么劳动呢:在院子里拔草、打扫卫生、打扫男女厕所,诸如此类。我开始劳动了,叫拔草就拔草。后来人家又让我去打扫女厕所,打扫女厕所特别扭,每次去还得敲门。陈理是女的,反而让她打扫男厕所。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拔草,突然发现幼儿园的小孩来造反了。好家伙,满院子的小孩跟猴子一样,爬树的爬树、爬楼梯的爬楼梯。幼儿园的孩子平常不到部里来。部里的楼梯很高,他们爬上去,“忽”地从楼梯两边的栏杆上滑下来了。小孩儿知道造什么反啊?都是那些保育员告诉他们的。文革一开始就宣布我被群众专政。县团级以上的传达我还可以听,会议一般让我参加,一直到下干校以前,还把我当作党员看待,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糊涂的。

挨批斗换了名堂,原来说我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现在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了。文革开始时,对我还算比较宽大,因为我已经不是当权派了。重点抓的是当权派或者叛徒、特务。这些罪名安不到我身上。我顶多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吧。说我是修正主义分子,我也承认。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有一两年,根本就没人管我,我的日子还过得去。每当最新最高指示下来,全家都去游行,我就在家里睡大觉,因为我没资格参加。我上小学的儿子都上街游行了宋以敏更是上街了。

当时我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二岁,一个不到十岁。都在上小学。有一次,院子里给我贴满了大字报。我很生气,问孩子,小孩说不是他们干的。但有一次,大儿子要和我划清界线,在我们家的柜子上偷偷摸摸地用粉笔写了“打倒何方!”

我们家的那个阿姨非常好,她知道我已经倒霉了,就偷偷地跟孩子们说,你们的爸爸怎么是坏人?他不是个坏人。所以到我家调查我的生活根本捞不到什么名堂。他们说我是坏人,保姆说我是好人。

经过文化大革命,两个儿子上了中学,慢慢懂事了,一直很同情我,到我在干校被开除党籍的时候都哭了。

文革初,王海容是外交部红卫兵,带着红箍,领着一帮红卫兵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我家。那天宋以敏值完新闻司的夜班正在睡觉。我先进屋把她叫醒:赶快起,赶快起。她迷迷瞪瞪地在床上坐了起来,没等换睡衣,王海容他们就进来了。他们还比较文明,糊了几个大标语,喊了几个口号:“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何方不交待就叫他灭亡!”诸如此类。然后把我所有的书,往几个大木箱里装,加上封条。木箱是我们从苏联运回书的时候留下来的。我所有的唱片也一律都扔进箱子封了。我是《红楼梦》爱好者,《红楼梦》的各种版本,我都有。有关《红楼梦》的研究著作也有一大堆。《红楼梦研究》我当然也有了。诸如此类的都封了。把我的笔记本都收走了。大概是从里面找我和其他人的罪证吧。文革当中,我最大的损失就是笔记被查抄了到现在也没归还。后来一问,人家说找不到了。

外交部知识分子多,有点文化。知识分子有厉害一面,诸如文字上挖苦、上纲之类。外交部特殊一些,也许有点洋经验吧,多少文明一点。外交部打死人的事没有没人被打断腿伤。自杀的倒是有好几个。

章文晋驻巴基斯坦大使,叫他回来参加文革,他以为是为公事叫他回来。回来后,看见一大堆人在那儿,以为是来迎接他呢,还很高兴,和大家一一握手。没有料到,人家当场就叫他跪下,给他戴上帽子,叫他背语录。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让他跪下的这帮子人都是亚洲司的,就是管他们使馆的这个司。

这个期间,我的倾向性很明显:第一,我支持文化大革命;第二,我支持打倒“刘、邓、陶,陈、姬、乔”。打倒谁我都同意我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想呢?因为我对革命队伍里的一些现象本来就不满意,我真的以为毛主席要扫荡官僚主义,要和官僚主义作风决裂。因为文革一开始,就说要反对骑在人民脖子上的老爷。

1962年第二次日内瓦会议期间,正是全国困难时期,陈毅讲,就是要多让一些人到外面去。他让二百多人出去用公款给大家一人买一块手表。在国内困难时期,领导尽量多带人出去,改善生活,当然谁都愿意,起码能吃饱饭了,何况还发这个,发个那。这就是我要反对的官僚主义。我认为,中国那时已经有了特权阶层。虽然暴露得不明显,但是从他们的生活和工资的含金量看,他们和普通百姓不知已经有了多大差距。

那个时候对于打倒谁,老百姓无所谓所以人家打倒陈毅、姬鹏飞、乔冠华,我也表态支持。虽然我是被专政人物,但也得表态呀?

有时候他们也我了解情况。我毫不客气地了讲一点。姬鹏飞、乔冠华凭什么一年到头抽“三五”烟?秘书们往往第二天早上打扫房间的时候把那些很长一截子“三五”烟头拿来继续抽。那会儿是很高级的烟了。“三五”烟国内根本就没卖的,毛主席也抽“三五”烟。都是从国外搞来的。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造反派要搞什么名堂。所以造反派来问我能否揭发一些当权派的材料,关于信使袋里装高跟鞋啊公款给领导送外国烟啊,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就揭发了。

那时候我的思想很单纯上边说机关住房有困难,我们就觉得自己房子住得太多了,主动要求减。大家都要减,心甘情愿,一下子从比较大的房子缩成原来一半的样子,觉得完全应该。我并不是光反人家,而是觉得自己也有特权,也要反。

所以文革一开始,我就响应号召。我没有资格参加什么派。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心里同情。所以服从命令听指挥,叫干什么就干。让我写乔冠华的材料,我就写;让我写姬鹏飞材料,我也写,我说,乔冠华历来地位观念太重,和上面关系搞不好,因为他太重名利。比如在联合国代表团,伍修权是团长。他写稿子,伍修权念,下面写的是伍修权的名字出名的是伍修权,实际工作是他做的,他气得不行。朝鲜停战谈判时,团长是李克农。乔冠华是顾问,好多稿子是乔冠华写了李克农念,向上报是以李克农名义,公开发表也是署名李克农。他很不满,就发泄出来了。他写给龚澎的信讲到: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不知道老乔发的是什么牢骚?这是在朝鲜战争时的事。

应该说,我揭发的那些材料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后果,包括我揭发张闻天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事实都是事实,就是有一个上纲的问题。那个时候很随便地就把一个人打倒了。打倒刘、邓、陶,后面一串很快就跟下来最后陈、姬、乔被打倒,是小而言之了。老早就“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何方!”连我的儿子都。我心说,我老早就被你们打倒了,现在打倒你们,是相当客气了。

我揭发的就是这类事情。后来,慢慢发现文革不是什么好事。把参加文化大革命算作一桩罪,有些矫枉过正。我觉得胡耀邦对这个问题,处理比较客观。两派不是正确与错误的问题。毛主席号召造反,大家跟毛主席已经跟惯了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看问题会客观包容一些。大家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其实保守派有保守派的道理,造反派有造反派的道理。我之所以支持造反派,与我1959年以后挨整有关系。造反派里有相当高明的人。他们是看不惯革命多年,搞成这么个烂摊子,才造反。后来,把一些很有水平的人打成“五·一六分子,找垫背的,把“文革”的罪过推到这些人的身上,处理得不好。

过了三、四年逍遥自在的生活打扫卫生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我对工作历来认真。打扫完了以后,就没事了,可以到指定我呆着的那个小房间里去了。他们规定我和王凝两个人在间房子里面反省自己的错误。王凝是在远征军里面参加的党,怀疑有特务问题。1943年,青年知识分子参加新一军、新六军,是打日本的嘛。他们在印度、缅甸打得相当出色。不让我们回家,除了吃饭睡觉,都得在这间房子里,就跟上班一样。王凝是我党组秘书、办公厅副主任后来倒了霉。因为他的儿子和杨尚昆的女儿结婚了。我和王凝在一间房子里,他向我后来党组搞的名堂,谁把我往外踢出去哪一次开会,研究的情况怎样。除此之外,我就是抄毛主席的书。外面传单上写了毛主席的什么讲话,我都抄到本本上。有时候我还陪斗。斗争张闻天的时候陪斗了一次。

文化大革命是一本糊涂账。糊里糊涂我就过了两三年我没资格参加造反派,抓“五·一六”时,也就没有我的份了。但我支持造反派揭发陈、姬、乔,就被定为“坏人”。后来外交部在好长时期的批斗对象主要是“五·一六”,我反倒不是主要斗争对象。宋以敏什么派都没参加。红卫兵说她出身不好。造反派更不可能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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