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小群采访何方的口述片段之一后,许多读者很感兴趣。这里再展示一个片段。
何方说——
1945年8月,苏联红军已经进东北了,首先学俄文的就得去东北。我们俄文队是第一批宣布去东北的,共有三十多人,专门一个队。除了我,有蓝曼、马列、谢文清、罗焚,还有许文益。我们大队带队的是张秀山。除了我们学俄文的之外,去东北的人各个单位都有,有学炮兵的,有学工程的,有鲁艺的,各种各样的人。
无论在行军路上还是到东北之后,这个队伍都是准备去打仗的。
我们离开延安,要经过晋西北和晋察冀去东北。路上有些县还由日本人占着,铁路也由日本人管着。日本人投降还有一个过程。咱们向他们的驻地发布命令:向八路军某某部投降!日本人根本不理。当然,他们见了八路军也不打了。他们只向国民党投降,而国民党还离得老远,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去接受日本人投降,也不知道。经过日本人占领的各县之间的空间,通过封锁线,都得有人打前站。打前站有一定的危险性,到了晚上,一不留神就可能跑到敌人占据的地方去了。一次,两个打前站的人就丢了。
九月二日出发,一开始步行,一天走五十里。我们经过清涧到了绥德。抗大的总校就在绥德。那时何长工当副校长。他欢迎我们,给我们讲话,说中国进入了和平民主新阶段,咱们过去的那一套不行了,得准备议会斗争什么的。当时全国都讲这个,不是只有刘少奇一个人在讲。
我们在碛口过了黄河。记得那个时候黄河的水并不大,但还是怒吼的。大家情绪很高,唱着黄河大合唱,乘着小船分批过了河。过了河就是晋西北了。这是我们的地区。有几个县城,还在日本人的手里。过封锁线很紧张,我们各队之间拉得很长,一天一夜得跑个一百四、五十里地。有的女同志跑不动,由两个力气大的男同志拖着跑。
谁打前站,我们也不知道,反正是各队管各队,走过去就完了。这样,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样子,过了左云,就到了张家口。那时候的张家口,我直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十三万人,已经是个了不得的大城市了。延安本来不到一万人,城里只几千人,后来那里除了干部,已经没有什么老百姓了。在我们离开延安后的这段时候,国民党方面的刘善本起义了。他驾了一架飞机落到了延安,这下子咱们也可以利用飞机了。飞机呼地一下子,就从延安飞到了张家口。我们的校长曾涌泉就是坐飞机到张家口的。我们走了一个月,他只用了一两个钟头。
曾涌泉这时候一听说俄文学校的队伍过来了,就来看望大家,还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公斤砂糖。可是,延安整风的矛盾也显现出来了:有的同学根本不理他,连见都不想见他。
在张家口休息了一天,我们继续步行。那个时候能休息上一天就算不错了。我一直是打前站的。打前站相当辛苦,要给大家号房子,谁住到这儿、谁住到那儿,都要先搞清楚。打前站也有个好处:不用排着队走,行动比较自由。这就可以买点儿好吃的东西了。我身上不是有几块钱吗?这几块钱在路上用处大了。买点儿油饼啊,买点儿好久没有吃过的一些东西呀,买点儿香烟呀。东西就那么一点儿,等大队人马一过来,他们就买不着什么了。我一路上花得只剩下了一两块大洋,后来就给了我的警卫员。
一路上还是比较轻松的。在没有遇上敌人时,我们还和鲁艺的人互相拉着唱歌。行军中的洋相也不少。比如说,我们走到了山西,在村子里睡觉。老百姓的鸡老叫,影响得我们睡不好。我们队里有几个人就起床把鸡给抱走了,抱得远远的,绑在一棵树上。这下子坏了。那个养鸡的老太太一起来,听不见她的鸡叫了,就到处叫着找她的鸡。这时还没有到早晨呢,我们更睡不着了,又不敢承认鸡是我们给弄走的。行军时也挺热闹。路过我们自己的地区时,老百姓欢迎,大姑娘拿出枣子给我们吃。我们纪律严着呢,想吃也都不能要。
我们一路步行,一直走到了承德。
承德那时候叫冀热辽军区。程子华是冀热辽军区的书记、政委,李运昌是司令员。冀热辽分局就是热河省政府。
这时候就开始分配我们的工作了。一分配,要把我留在承德。领导说,现在这儿急需翻译,苏联红军还在这儿住着,我们和他们根本就说不通话,他们说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因此,俄文队非留下人不可。那个时候,组织上没有事先找你谈话之说。在准备继续行军之前,一集合,领导说:你们几个人留下来!于是张三就留到了这儿,李四留到了那儿。
留下来的人中除了我,还有许文益、谢文清等,一共六个人。我留在承德,名义上是做热河省政府秘书,实际上是做翻译。这时已经给我配备上警卫员了。这个小警卫员挂着个盒子枪,跟着我,给我打个饭什么的。
程子华在这儿主事了,我就跟着他和苏联人办交涉。承德地方不大,在承德的苏军顶多是个处级干部或者是科级干部,很没礼貌,把程子华指挥得团团转。当时,上级有命令:各个地方都要修建红军解放纪念塔。苏联人提出他只管修好纪念塔,别的事他不管。我就给程子华翻译,还跟程子华发牢骚:修什么纪念塔,一天到晚就干这个?可程子华说,看人家办事多认真!这就值得我们学习。那时候,也不知是个人迷信,还是国家迷信,反正对苏联还是迷信的。这种事情干了十多天。
在承德呆了二十多天,我就烦了。
烦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到处是山。我是关中人,在平原上;去西安,也是平原。延安呢,到处都是山,出了山沟还是山,这面是宝塔山,那面是青凉山,过了七八年的山沟生活。到了热河一看,又是山,心里就说,这山嘛,算是出不去了。
烦躁的另一个原因是,这里的管理一片混乱。热河是日本人的大后方,因此有各种各样的仓库,到处都是。热河行宫别墅就有日本人的仓库,东西到处乱放。咱们的人还没去接收,也没别的人管。大家被子随便拿,衣服随便穿,手枪随便换,绑带也可以换。那时候人的要求非常奇怪,第一需要的是绑带。因为我们打绑带已经打了十多年了,打惯了。到仓库那儿一看,到处都是汽油筒、被服等等,乱七八糟的。我就在里面翻来翻去,找到一条绑带,感觉质量很好,就把它往腿上一绑。别的东西我不敢多要,因为还得准备行军呢。那个乱劲儿啊,使我的心情特别烦。
对承德这个地方,我根本没兴趣,觉得还是离开为好。二十多天后,高岗、张闻天他们也跟着一起坐火车过来了。我就问他们:你们到哪儿去?
他们说:到沈阳。
我能跟你们去吗?
他们说:你得和分局说去。
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儿呆了,就想离开这里。当时省委正在开会,我就把门一敲,进去了。
有人问: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啊?
我说,我在省政府当秘书,现在他们让我上东北去。
问:谁让你去的呀?
我说:就是从延安过来的人。
他说:定了吗?
我说:定了,已经说好了。
他说:好吧,好吧,去就去吧。
我说:我的组织关系怎么办呢?
他说:好,好,就给你开介绍信。
他问:你是正式党员吗?
我说:是正式党员,我入党都好几年了。
于是他们就给我开了介绍信。信上写:彭真同志:兹有何方同志,是正式党员,去你处工作,请接洽。这就完了,信下面也没印章,只写了个名字。
因为过路的人是高岗、张闻天这样的人,地位都挺高,他也不知道是谁叫我去的。于是我就和炮兵团的人一起爬上了火车,
承德的火车那个时候是什么局面呢?因为没有煤,常常开不动。日本人放在火车站上的豆饼多得是,我们就烧豆饼。还得不断地给火车添水。于是走了那么一段,就派大家提水去。我们拿着洗脸盆、提着水桶,给车加水。
张闻天,我在延安的时候就认识了,但不熟,这时跟他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在闷罐子车里面坐着,他们坐在车厢里面。这样,火车走一天,走个七八十里路的样子,还没有行军的速度快。一会儿没水了,一会儿又没有燃料了,火车走到平泉,干脆不走了。高岗、张闻天他们就打电话要了汽车,坐着汽车走了。我们这些人,包括张秀山,包括炮兵团的司令、团长等,都没了办法,又徒步行军了。行军到了锦州,就有火车了。我们就又上了火车,去沈阳。从锦州到沈阳就顺利了。火车一直照常运行。我一路也自由,没人管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队,还是穿八路军的服装。一看火车要开,就住上爬,但是坐得相当不舒服,反正你得坐啊。那时候坐火车受罪着呢!火车冒的黑烟跑到车厢里面,把我们的脸都熏黑了。吃东西,我就和大家一起吃。那时候,也不分什么你我,该吃就吃,上车就走。
沈阳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我对东北没什么知识,一路上我都是糊里糊涂的。
到了沈阳以后,我就打听东北局在哪儿?这时,我们部队在东北的行动已经公开了。
我背着背包,到了东北局,准备报到。突然,我看见了刘英。
我打招呼:哎,刘英同志,你也在这儿啊?
她简单问了问我怎么来的。就说:明天我们到北满去,你愿意去吗?
我问:北满在哪儿?
她说:北满在北边嘛。
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同志和朋友,组织关系还在我自个儿这儿呢。
她说:什么组织关系,你拿着信不就完了嘛,用不着找朋友。
我说:那我的组织关系怎么办呢?
她说,你就把给彭真的信装在口袋里就行了。你愿意去就跟我们去。他们正需要一个翻译呢,因为张闻天的秘书翻译得差一点。
我说:那还得报到啊。
她说:报什么到啊,你跟谁去报到啊?
这样一来,我没经过东北局,等于是和刘英单线联系了。她说,明天大家都要化装。洛甫、高岗他们都化了装,你也得化装,化成老百姓,把八路的军服脱了。你愿意化成什么装,就到仓库里自己去拿。
那个仓库,可了不得啊,大得一塌糊涂。布一捆一捆地在院子面堆着,你愿意扛就扛。想来想去,我就找了件长袍穿上,还弄了个瓜皮帽。绑带也换成了呢子的。我想,将来到了北满,恐怕得做被子吧?于是我又拿了一床被面,是日本的绸被面。1949年后,这个被面一直被我带到了驻苏联使馆。我还拿了几件衬衣。我从来就没有穿过衬衣,睡觉的时候总是光着脊梁。这时候神气起来了,各种各样的东西都捞了一把,凡是能背得动的东西尽量地拿。这个时候也阔气了,还打了个行李卷儿,准备他们说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走。我不是还有个警卫员吗?就和他说,你不能跟我了,自己找个事吧。我的组织关系上没有说要带警卫员。那时候也没有什么行政介绍,到处都要干部。
编队了,我们成了赴北满的干部队。队长是方强,指导员是王鹤寿。高岗、张闻天、李富春,还有李大章、张策夫妇、彭敏等,都是老百姓的打扮,坐在火车上。这些人基本上都是为北满各省配备的省级干部。就这么一些人,编队出发了。我在里面,是个小萝卜头。
对那些高级干部,我印象最深的是高岗。他在仓库里搞了个没有帽檐、不保护耳朵的土耳其帽子戴着。我和他只有表面接触。到了长春,我们可以停下来住一住了。苏联方面一个中尉,在车站指挥火车。哪辆车能过,哪辆车不能过,得检查检查,他说了算。他们让我去交涉,我就去发挥作用了。
那中尉说,你们这是到哪儿去的?我说去哈尔滨。可他就是不放我们的车走。
高岗觉得奇怪:啊?为什么不让我们快点儿到哈尔滨去呀?他就要自己去交涉,对我说:你给我翻译。我说,好。我就跟着他再去办交涉。他一见那个中尉,反而坏了。什么原因呢?高岗手里拿着一根很长的手电筒,有三节、四节电池那么长,这个中尉看上了他的手电筒了!让高岗把他的手电筒留下来,做个“纪念”。那个时候,他们看见钢笔要留下来做“纪念”,看见手表也要叫你留下来做“纪念”。有些家伙的手腕子上已经戴了四、五块手表了,看见了你的手表还要让你留下,“做纪念”。我还看见,有的苏联人身上插着好多钢笔。他们也缺乏物资啊!
高岗不干,还摆着他的老架子。他说,这红军的纪律怎么这么差!见了什么东西都要,就是不给他们!人家说,那你们就呆着吧。我和高岗回到车厢里,大家就说开了:老高,你那个手电筒有什么了不得?有那么值钱吗?高岗说,这根本不是个手电筒的问题,是原则问题,是纪律问题。红军的纪律这么坏!张闻天说,咱们走路要紧,你那个手电筒有什么舍不得?高岗说,好,好,拿去吧,把手电筒给他。我就把手电筒拿给那个中尉了。拿给他以后,你猜怎么着?他弄了一个火车头,只挂了我们那一节车厢,一口气跑到哈尔滨,一路上风雨无阻。
陈云是北满分局书记。高岗还没到东北,就已经是北满军分区的司令员了。分局的委员有张闻天、李富春等,都在我们这一队人马中。到了哈尔滨以后,陈云就把高岗和张闻天、李富春接到北满分局,让他们住在旅馆里面。他们有的还带着警卫员什么的。可能这些人在旅馆里面住不下,也可能是待遇有别,把其余的一些人,包括李大章、张策、王鹤寿等省委书记,和我们一起放到一个院子的一间大房子里。
我没去过大城市,西安那时候也不算是大城市啊。哈尔滨很有名,于是我就和彭敏上街溜达去了。等我们一回来,这个院子已经让红军给占了。苏军两面站着岗,不让我们进去。问门外站岗的红军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他说,这里面都是红胡子。俄文的“红胡子”,是从东北话翻译过来的,就是指土匪。为什么把我们当成土匪呢?大概是有国民党特务或者什么坏人知道这里来了一批高干,便告诉了红军,说这些人是土匪。这些人都是到北满、东满各个省委的省级干部,二、三十人哪。他们不仅不让我们进去,还说里面的人是土匪。我们急得了不得。
于是,我们就赶快去找陈云。陈云说,这有什么办法呢?
大概关了他们一天一夜,陈云经过跟红军政治部交涉,才把他们给放了出来。
说起警卫员来,笑话也很多。警卫员的任务是每到一个地方,给首长捆个绳,搭个衣服啊,晾个毛巾什么的。到了哈尔滨这样的城市里,我们住的地方有点洋,绳子没地方拴,有个警卫员就把玻璃窗弄了两个窟窿拴绳子。
这些人都是土包子,没见过世面。淘米,找不到水,好不容易在马桶里面找到水了,说:哎哟,水原来在这里!这洋人的把戏!结果他们把米倒在马桶里面,扑哧、扑哧地洗。可是洗完以后怎么也拿不出来。就那么一点儿水也不行呀!于是就想办法。他们在那儿三淘两淘,三碰两碰,碰到了开关上,突然“扑通”一下子,整个米都没了,让水冲走了。
我自己也有洋相。比如,那个厕所里有专门为妇女便后洗浴用的设备。我寻思,这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也搞不清楚,对它的用处莫名其妙。一次,水忽地一下子就向上冲起来了,“扑哧”一下子喷了我一身水。我就问人家:这是个什么玩艺儿呢?人家说,这是妇女洗屁股的东西,你在那儿惹它干嘛?
这些人都是高干啊!他们被放出来后,陈云就过来看望大家,并且讲了话。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让大家适应环境,不能土里土气;还批评了挖玻璃的现象,说:胡来!你们住在人家这里,还搞破坏,这是什么服务!他骂了一通,但说得不是很厉害。大家还给他递条子:提出将来怎么办等等问题,让他解答;还劝他不要抽烟。我发现,陈云大概是做秘密工作做惯了,看完条子以后,他就放在火上烧掉。他烟抽得很厉害,跟我们讲话时不断地抽烟。所以人家就递条子提议叫他不要再抽了。陈云那时候身体确实不好,好像肺或气管有毛病。他说,我才不在乎呢,没打算活过五十岁。他这个人,讲话时很随便,但做事情很谨慎。他讲完话以后就给大家分配工作了:张策到什么地方当省委书记;王鹤寿到什么地方当省委书记;方强当合江军区司令员。那时候合江是个小省,张闻天是北满分局委员兼合江省委书记。把我分配到了哈尔滨。那时候哈尔滨的市委书记是张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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