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方相识,已经超过四分之一个世纪。1997年,我与陈敏之先生编辑的《顾准日记》出版,书中收入了她1974年11月18日写给顾准的一封信,全文是:
顾伯伯:你好!
刚刚收到妈妈的信,获悉你病重的消息,真是悲痛万分!我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不能失掉你,你是我的启蒙老师。是你教给我怎样做一个高尚的人,纯洁的人,一个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几年来你一直是我心中的人生楷模。尽管我现在还很幼稚,但我是你带着踏上人生道路,沿着你指出的方向一步步走去的。我是顶讨厌个人崇拜的,但回想起来一生也就崇拜过一个人——这就是你。
几年来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出现。东岳的月光下,你告诉我,要像小孩捡石子一样,为自己收集知识财富,从那时起,我才下了活一生学习一生的决心。你对我讲,一个人在任何时候,都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去奋斗,否则你的生活就没有中心。在这一点上你就是这样做的,你对我起了以身作则的作用。我现在也在为自己寻找新的目标,为这新的目标奋斗着。在生活的道路上我又碰到许多使我感到十分矛盾的问题,我多么期望能把这些问题向你倾诉,得到解决问题的最好方案。但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我相信你是会坚强地生活下去的。听说明年年初要搞调演,那时我们又能见面了。
听说你的孩子还是不肯来看你,我想你也不必过于为此伤心。我就是你的亲女儿。尽管不是亲生的,难道我还不能代替他们吗?
我知道泪水是救不了你的,只有用我今后的努力和实际行动来实现你在我身上寄托的希望,这样才是对你最大的安慰。
就先写到这儿吧。希望你勇敢地面对现实,要有信心把病治好。
祝
早日恢复健康!
咪咪
写这封信时,徐方20岁,在兰州歌舞团担任小提琴演奏员。这封信让临终前的顾准,得到莫大宽慰。公开发表后,感动了无数读者。
书出版后,我送徐方一册样书。她从兰州大学外语系毕业后,到中央教科所工作,后来到东京一所大学教授汉语,假期回北京探亲,来到我家见面。我知道,她从河南息县学部五七干校,到北京学部大院,和顾准朝夕相处五年之久,掌握很多鲜为人知的细节,于是提议她写点怀念文章,她很快写成《两代人的良师益友》一文,我推荐到《博览群书》发表,又收入我编的《顾准寻思录》。她向我说起干校的许多见闻,我建议她接着写。她完成了一篇三万多字的文章。我交给冯克力,在《温故》发表。后来,她又写了几篇相关文章,合在一起,形成《干校札记》一书。向继东在广东人民出版社担任总策划,看到书稿十分兴奋,马上决定出版。
徐方的《干校札记》和杨绛的《干校六记》,一字之差,回忆的是同一所干校。徐方和杨绛不是一代人。吴敬琏的序和赵人伟的跋,都强调此书是从一个小女孩的视角回忆干校生活,这当然不错。并非所有少年视角观察成人世界的文章,都能让读者眼睛一亮。徐方文字洗练,细节生动,观察世象目光犀利,品评人事入木三分,这和她的家庭影响不无关系。
徐方的外祖父张耀翔,早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心理学,1920年回国创办了心理学学科,最早将西方现代心理学介绍到中国,是中国现代心理学的先驱。她的外祖母程俊英是中国最早的女大学生之一,参加过五四运动,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与庐隐、王世瑛、陈定秀并称“四公子”,后成为古典文学著名教授。她的母亲张纯音是特立独行的经济学家。家学影响,给了她底气。她的见识,更与受到顾准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平庸的讲述,廉价的赞美,她是看不上的。她的童言无忌,和杨绛的恬淡,相映成趣。
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藏龙卧虎。有人用“学部一条虫,社会一条龙”形容其间的人物。文学所的钱钟书、何其芳,语言所的吕叔湘、丁声树、陆志韦,经济所的骆耕漠、巫宝三、顾准,都是一流学者。他们从北京下放到五七干校,处境十分无奈。在徐方笔下,语言所卖饭票的吕叔湘,文学所斜挎大帆布包天天取邮件的钱锺书,喂猪喂出了境界的何其芳,搓麻绳的俞平伯,活龙活现。
陆志韦曾任燕京大学校长。江山易手之际,他把燕京大学完整交给新政权。1952年院系调整,燕京大学被撤销,他被分派到语言所,几乎一事无成。下干校时已经76岁,昏倒在养猪场,神志不清,生活不能自理,才被送回北京,不久黯然辞世。
关淑庄是哈佛大学经济学博士,语言学家丁声树夫人。她毕业后在纽约联合国秘书处工作,原来学计量经济学,熟知供给曲线和需求曲线,回国后,在计划经济体系中用不上。关淑庄在哈佛读书时,因为学习成绩优秀,被授予金钥匙奖。1980年代,哈佛大学教授、世界银行第一副行长霍利斯.钱纳里到经济所访问,见到关淑庄。翻译过来帮忙,钱纳里说:“我跟她之间还需要翻译吗?”原来,他和关淑庄是同班同学。
孙世铮,与杨振宁在西南联大时就认识,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同住一室。孙世铮1950年代回国到了经济所,领导认为他学的计量经济学是资产阶级的一套,让他彻底忘掉,从头学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那些硕学鸿儒,被徐方还原为活活生生的人。陈瑞铭义不容辞,帮张纯音割麦子;张纯音不避嫌疑,对顾准等人加以关照;所谓“五一六分子”,被迫当面对质,声泪俱下;这些高级知识分子拼尽一年多血汗盖起的土坯房,一个迁移令下来,全部丢弃,被当地农民哄抢而光。
顾准的思想家地位已得到公认。顾准佩服的巫宝三,知道的人却不多。巫宝三是哈佛经济学博士,知识渊博,学贯中西。1957年差点当了右派,从此不谈经济思想。顾准知道他一直跟踪世界经济学的演变,并从他这里了解到西方前沿的经济学著作。
顾准被打成右派以后,儿女们拒绝来往。张纯音支持女儿与顾准交往,拜他为师。张纯音对顾准说:“我的教育比你成功,因为我从来不对孩子讲假话。自从咪咪(徐方)懂事后,我把自己对各种事物的真实看法讲给她听。从镇压反革命到公私合营,从‘反右’到‘大跃进’、‘人民公社’、直至‘文化革命’。我不仅把她当孩子,还当作好朋友;而你过去只跟夫人讲真心话。在儿女面前,两人却统一口径,一律正面教育。让他们听党的话,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他们看到你多年来为党所不容,视为异己,怎能接受这个现实?又怎能不背离你而去?恕我直言,你跟几个孩子的关系发展到今天,自己也要负一部分责任。”顾准听了,陷入沉思,无言以对。
如今,徐方和我们都到古稀之年。再次相聚,回首往事,感慨万端。徐方喜欢小群的素描。小群也欣然命笔,为她试画了一幅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