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日本研究所所长大概九年,正式开展工作是1980年。
我去日本研究所,带有极大的偶然性。日本问题我没搞过,日本话我也不懂。一开始,宦乡准备让我去搞苏联东欧所。他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在社科院搞一个国际片,包括好多国别所、地区所,最后有八个所。苏联和美国是必须研究的。美国研究所所长,一开始他自己兼,叫李慎之当副手。苏联东欧所他让我去搞。在筹办这两个所的过程中,发生了新的问题。
中联部原来有三个研究所,一个是苏联东欧所,一个是拉丁美洲所,一个是西亚北非所,后来叫西亚非洲所。它们在文革前就建立了,人马相当多。当时中联部部长是姬鹏飞,这三个所他不想要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愿意要。宦乡提议我作为社科院代表去接收。中联部领导姬鹏飞、李一氓、刘新权,都是从外交部去的,我都熟悉。
让我谈判,也很简单,中联部把人马、资料一切转给我们,由我们这儿发工资就行了。李一氓当时是中联部常务副部长,跟我很熟,把底子也亮了出来。他说,那几个所就在东四十条段祺瑞执政府,准备将来拆掉盖干部宿舍,我们要这里的地皮。因此,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什么时候把这个地方给我们退出来?为此,宦乡很发愁,我则慨然允诺。我说,这好办,就和他们签了协定:三个所的人马、资料、图书等我们都带过去,等到社科院大楼盖好以后,就把地方给他们腾出来。社科院这边也在发愁,我说没问题,咱们完全可以先把一切担当下来。我有个什么底呢?段祺瑞执政府是文物保护单位,是清朝的陆军部和海军部,是“三一八”惨案所在地,是岗村宁次的华北驻军司令部。这么个地方,会让李一氓拆掉吗?哪怕是一砖一瓦,根本不能动。签了字后,我就到了苏联东欧所。但我不能做所长。人家全班人马齐备,我才来怎么能当所长,把人家的所长换了呢?有人听说我要去搞苏联东欧所,到处说我的坏话。说何方怎么能搞苏联东欧所?他如何如何不行。不行就不行吧。
宦乡还要搞一个欧洲所、一个日本所。欧洲所原来有一个现成的摊子——叫政治研究所,原来是施谷当所长。他病逝后,我推荐徐达深去。徐达深原来是外交部西欧司的,当过半年司长,跟张闻天一起下了台。因为他给张闻天当过秘书,他是我之后的第二名“反党宗派成员”。他来了以后,宦乡就让我去日本所。
我当时非常不愿意。宦乡说,那怎么办呢?日本所总得有人筹备啊?日本所就日本所吧,筹备嘛,把这个摊子先建立起来再说。所以,我去日本所是颇为偶然的。
走马上任以后,我还是个光杆司令。后来三搞两搞,我和李慎之每人有了一部车。他是美国所,我是日本所。虽然都是光杆司令,但代表的是一个所呀!公家给每个所配了一辆车,还有司机。可我们两个人都不爱用车,步行上下班。司机也非常满意。
我们两个人多数时间还是在毛家湾住。我们早上出来到北海转一圈,自由自在。我的第一步工作是招了一个秘书。她就坐在毛家湾我那个套间的外间。在毛家湾开始筹备日本研究所。
找不到房子,办公地点一年之内搬了有四、五次。社科院比较支持我们,让我们住到西苑宾馆,在那里办公。一个所占用四、五个客房,连住带吃,四菜一汤。钱是社科院掏,因为没办法解决房子。后来,社科院觉得不合算,我们也觉得过意不去,又找到炮兵招待所,倒是便宜,但地点太远。研究机构平常不上班,大家集合就是开个会,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后来,那里不行了,我们又搬到了工会招待所。
我们和美国所在一起,总是共进退。李慎之搞过新闻工作,没搞过行政领导工作,他说,一切都归你管。所以,连美国所我都管着。开会,我就把两个所的人一起召集来。后来董乐山等人开玩笑说,我们当年都听你训话。
筹备日本研究所,招兵买马最困难。想要来的人不一定合适,有一些相当不错的人,本单位不放。我很费劲,就招了几个当时的硕士研究生。骨干也招了一些,但是不太理想。这些骨干懂日文,或者在日本留过学,或者是伪满洲国的建国大学毕业。建大实际上是培养满洲国官僚的地方,学生一半是日本人,一半是中国人,用日本话讲课。建大毕业生,我们调来三个。三个人都想当副所长。我就不好安排了。不管怎么样,到了我们所最兴盛的时期,招到了七十多个人。其实编制比这还稍微多一点。
我们把科目一分,最后发现需要的人很多。我们只有研究日本哲学、日本文学、日本历史的人,我提出研究日本文化的问题。为了搞日本文化研究,成立了日本文化研究室。有些人不愿意搞日本文化,因为这是个新的科目,他觉得自己没有把握,没有基础。比如叶渭渠,他搞日本文学很出名,翻译了川端康成等人的作品。他送了我一大摞子书。让他搞日本文化,他不大愿意。他说,我搞了一辈子日本文学,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再搞日本文化?我说,你再把文学稍微扩大一点,不就成了文化吗?目前咱们没有这方面的人才,所以只得由你干。最后总结工作中的缺点,应该说在招人上有问题。
当时我想,既然干日本研究所,就好好干一下。我还曾积极准备学日文。弄了点书,找了个老师。李一氓的儿媳妇曲靖华是老熟人,在二外工作,她帮我找了个人,做我的老师。老师非常热心,从字母开始教我。学了一个月。我发现,学日文比学英文、俄文都难。我已经六十岁了,学日语肯定影响干别的,何必呢?还是研究问题算了。
这时候,开始了对外交流,我去了一趟美国,发现他们一些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根本不会说中国话,也看不懂中国书。当年美国和中国建交时,斯卡拉皮诺是卡特征求意见的四大名人之一。他说:我的中文程度和你的英文程度一样,就会说个“谢谢”。不一定要懂中文,现在的信息很多,翻译成英文的中国材料都看不过来。我想也是。于是,我就不学日文,而搞学术问题了。
当然,只搞日本问题研究,我不甘心。尽管一直到我退下来,日本学者对我的评价颇高。但是我还得说,我对日本问题是外行。我对李慎之说,我对日本经济的了解,不如对美国经济的了解。当时美国经济中的很多数字,一年生产多少汽车?多少钢铁?我是可以背下来的。对日本问题,我原来没有注意过,光注意苏联和美国了。因此我想,完全搞日本问题不合算,这弯子转得太急,我还是得搞整个国际问题。所以,我当的日本研究所所长,研究的基本是国际问题。日本问题也得研究啊,它是国际问题的一部分。身在其位,我得领导。我在那儿摆脱不了啊。
对于这个研究机构,我当时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要出成绩、出产品;一个是要出人才。培养人才要看你写了多少有独到见解、可以成为学派的东西,而不是抄抄写写。要想出东西,就得有人才;而有了人才,才能出来好东西。两方面相辅相成。所以我们的任务一个是培养人才,一个是组织写作。
从人才的培养结果看,倒是有了一些。但是,刚把人培养得好一点,他要求去日本学习,然后自己再拉一点关系,就不回来了。那时候中国人对美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的兴趣特别大。我培养了一些相当不错的人,都跑了。一开始我还动员他们回来。后来,我想,算了吧,人各有志。有的人回来不敢见我,怕我骂他;有的人回到中国时说,我就怕见到老何,老何一定要骂我。我说,我骂你干嘛?你已经是洋人了,现在是中国人怕洋人嘛!尽管我招人很费劲,终归还是招了一些。
研究日本文学的,后来都编到日本文化室里去了。日本文化包括研究日本社会、哲学、文学、习惯等。还有日本政治研究室,日本自民党是怎么回事?社会党是怎么回事?还有日本经济研究室。我们当时重点研究的是日本经济。
社科院的世界政治与经济研究所是研究世界经济。比如说,全世界经济是进入高潮了还是向低潮发展?要有更宏观一些的研究。但是也得有国别经济研究,从一般到国别。
对于日本经济,我在干校时就开始考虑:中国经济为什么比日本落后那么多?我们的产值,从比日本高出几乎一倍,到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这太惨痛了。那么,就得研究日本的经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我们编了一套日本问题丛书。其中《战后的日本经济是怎样发展起来的?》,我投入的力量最大。我们这套丛书有日本政治、日本经济、日本文化、日本对外关系等。对外关系包括中日关系、日美关系、日本的国际地位等。
我们把研究室分得多了一点,连室主任都找不到。所下面还有另外一些机构:办公室、图书馆、资料室等,五脏俱全。还得有会计;有开车的、采购的。办公室主任是借调吉林社科院的吴玉琪。他工作认真负责,也能干。我把一切管理工作都交给他了。吴玉琪原来是黄永胜秘书班子里的一个小秘书。他连黄永胜的事还弄不清楚呢,就和黄永胜一起倒台了。他本来是军委的,一下子发送到吉林。老婆、孩子都在北京,他情绪很低落,还住着军委的房子,无论如何也想回北京。我就把他借来了。吉林社科院院长佟冬是我在延安和东北工作时的熟人,我在辽东省委当宣传科长,他当组织科长。后来他当了吉林社科院的院长。他跟范文澜一起搞过《中国通史简编》,是个名人。他说,去吧。我就把吴玉琪弄来了。人是弄来了,但人事关系却不容易转,进北京不容易呀!那时在外地发现一批人才,可进京不容易。有好多规定,解决户口很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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