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干校生涯——何方口述片段之二十一

文摘   2024-07-26 11:41   北京  


             

外交部从1969年底开始抓“五·一六”。起初对我的影响不大。原来我的日子是:劳动,接受批判,写检查,不能午睡,不能休息。这样搞了两年多。抓“五·一六”越来越紧张,对我就抓得松了一些了。他们都去忙着抓“五·一六”了,哪儿还有时间批判我?这下子对我的批判就轻了。我也没资格参加抓“五·一六”。看抓“五·一六”,我就想起了抢救运动。两个运动几乎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你的名单是在我们的口袋里的!你的一切我们都是知道的,都掌握了的!”抢救运动就是这样干的。最后,一个特务也没有。这种想法,当时对别人我不敢说,但是对宋以敏说了。她大吃一惊,叫我千万别乱说。抓“五·一六”毁了一批人。有很多非常能干的人被抓成“五·一六”,后来又被弄成了三种人。可是这些人中有的人特别有才气。

有一次江西省委书记江渭清到上高来视察,给我们训话。我有资格听就不错了,听完了,在排队走回来的路上,就跟宋以敏发牢骚说:“他讲的是什么玩艺儿?讲来讲去,什么道理都讲不出来,老一套,老八股。”当时宋以敏在队伍中间就说了我。

我在江西上高干校呆了将近四年,宋以敏才跟我到了一起。过了两多年,她又设法借调回了北京,和孩子们在一起了。我已经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

宋以敏1973年初转来江西的时候,对我的批斗已经放松了。放松之前我的情况,她根本不知道。我们两个的通信是一直受到检查的。干校设有专人检查来往信件,对我批斗放松的时候也检查。有时我也主动把信交上去让他们检查。你若不主动让人家检查,被人家发觉了,以为你秘密串联。况且我在家信里也没有什么闲话可说,更没有什么秘密的东西。无非是要给孩子买什么东西,你们需要我寄多少钱。

刚下干校,工资保留,193元钱。我交100元党费,还有93元钱。这钱还可以接济相当多的人。1959年留党察看后,我不是降级了吗?到了1962年甄别,别人都一风吹了,因为我的检讨态度不好,还留了尾巴,留党察看变成了严重警告。留党察看也得交党费。原来降到十三级,62年又给我恢复到十一级。以后,我就开始每月交一百块钱的党费了。

我对钱的兴趣不大,除了交党费,就是帮助别人。食堂大师傅,有的只挣三、四十块钱,他要养活一家人哪!我不能公开帮助,有时就把钱偷偷摸摸地往他的口袋里一塞,互相之间心照不宣。不然的话,我就变成拉拢人了。后来决定开除我的党籍时,说:你多交党费,是想买党票啊?这是妄想!

我还帮助门荣升。他是我在东北工作时的老部下很小时,就让参加工作队,因此他算解放战争初期参加革命他根正苗红,我一直到现在还叫他小门。那时他的日子相当艰苦,我常常帮他一点。门荣升多,老大是知青,下放到了西双版纳。还有一个生活很困难的人,她丈夫是我的熟人,病死了。她困难到什么程度?带着小孩在北京郊区挖野菜吃!我也是挨过饿的人,理解他们的难处,也帮过她。“文革”开始了,我心想,钱老存着也没多大意思,自己的前途也不妙,就把存款出大部分,给小门等人分了。这一分,不晓得怎么回事,外交部马上就得到报告,说何方从银行里。第二天,宋以敏上班刚到新闻司,就被叫去问话:你昨天去干什么了?我也是,一上班就受到查问。大概他们是怕我们两人串口供。我们分别说明以后,他们又派人到小门那儿调查。小门那时是工人阶级,还参加了工宣队。他不仅说明了情况,还把他们了一顿。他说,何方帮助我不只这一次,以前就经常帮我,我有困难就找他。那时银行太成问题,不替存户保密,把取款的事通知给本单位。你稍微取钱多一点,他就以为你要逃跑,要筹路费。本单位就很着急,以为何方这家伙要逃跑。

就在抓“五·一六”阶段,我的党籍被开除了。外交部当权者借形势放松之际,处理他们想处理的人。1971年9月林彪跑了,外交部大规模地处理人是在1972年。我就是1972年被开除党籍的。开除我有什么理由呢?理由就是你有错误。因为我本来就是张闻天反党集团的,后来又支持过造反派,我这个态度就属于反攻倒算

这时,我心里很矛盾。参加革命时,我是那么真诚,那么热烈地追求自由民主!现在既没有自由,又没有民主,连富强也没有。再看看自己的遭遇:困难时期几乎饿死了,“四清”时又饿得半死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体现在哪儿了?我十五岁参加革命,十六岁参加共产党。挨整以后,性子还没改,直来直去;不搞歪门邪道,不去巴结谁。尽管我有了一些看法,但我终究还是不愿意被开除,想留在党内。我就想最后做些努力,给姬鹏飞、乔冠华、王海容他们写了信。我承认自己犯过错误;对原来给我做的结论如“严重右倾”、“反三面红旗”,我也不翻案;希望能留在党内。他们几位坚决主张开除我只有军代表李耀文反对。李耀文那时是外交部副部长,后来当过驻坦桑尼亚大使,再后来是海军政委。李耀文说,老同志了嘛,从小就参加了革命。几个主要领导主张开除,我过一段时间就给他们写一次信,前前后后也不知写过多少次,全白搭了。

自己对共产党还是有感情的。所以思想上痛苦了好一阵子,包括我的家人也都很难受,我的大儿子听说了这事,哭了,那时他在上中学。

开除党籍以后,群众对我的态度没有太大的变化。百分之九十多同情我。有人事先对我说:“老何啊,请你谅解啊,这个事已经决定了,我要举手了。”我说你举吧。所以我老早就知道我没有希望了。

就在开支部大会要开除我党籍的前一天,部党委紧急通知,原来决定把我从十一级降到十三级改为降到十四级,不让我留在高干这个坎儿上。

开除了,一百块钱党费省下了,别人开什么会,我可以不参加了。否则,人家抓“五·一六”,我就是没资格批判,也得参加会。

这个时候的劳动,已经转成农业生产了,因为房子都盖起来了。我就种菜、种地、插秧、割水稻。大家公认,我种菜、割水稻的速度,确实是个高手、快手。

林彪事件,使整个“文化大革命”松了下来,外交方面也开展起来了,比如和美国的乒乓外交。干校越来越处于瘫痪状态。养着一批人,一切供应都照旧后来有四、五年时间,我基本上处于休息状况。

阶级斗争抓得紧的时候,容不得人们想别的放松了以后,大家的牢骚反而多了,都想回北京,怕受到意想不到的处理。晚上人们百无聊赖,骂人,发牢骚说,哪怕回去扫大街,也比在这儿没什么事干强。我们几个熟人也在一起说,这个运动长期搞下去算是怎么回事呢?我对回去安排工作不抱希望。因为没有希望,我反而比他们安心没有什么牢骚可发。

但是,我抓紧学习。我也没什么目的性,第一就是想多知道点东西,提高点文化已经养成习惯了。没事干,与其发牢骚,不如学习。曾经是我手下的一个秘书后来对说,当年没听你的话,一下子在那儿浪费了七、八年时间。我连回北京扫大街的资格都没有,但将来总得有碗饭吃,当个小学教员可以吧?或者当个报社编辑总可以吧?所以,他们在外面发牢骚、打扑克、骂人我就把书往蚊帐里这么一放,弄一个带罩的煤油灯,在那儿看书,蚊子一会儿就掉进去一个。文章念到最后,蚊子也没了,我也该睡了。

我集中看两种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列宁全集》、《斯大林全集》这些以前已经念得很熟了,现在是从头再念。其次,看有知识含量的东西,例如《土壤学》、《物候学》。《物候学》,以前我没有听说过。物候,是指动植物和气候环境的关系。我还喜欢看传记。这类书不好正规地看。我多半是一边烧火一边看。我们那儿有个图书馆。把好的图书慢慢地集中了起来,图书馆里面的名堂多着呢。

我一边学习,一边还做些木工。后来回北京,拉回来了好多东西呢。现在我的木工工具还有一大箱子呢,光刨子就有好几个,全是我手刻的:长刨、短刨、花样刨、边刨、锯子、凿子,全套的工具。做一个刨头,得花我一个月的时间。当然,我不是整天干,而是在休息的时间干。我把它磨得又光又亮,在形状、性能等方面我都特讲究。人在一个时期钻研一个东西,一下子就钻进去了。后来到上海,别的地方我不看,就看第四百货公司地下室,那里卖木工家具。那些工具,没有一个我能看上眼的,根本比不上我做的,差远了,还卖得死贵。一些过去一起干木工的人说,你千万别处理这些工具。原来想,这些东西将来总是还要用的,后来人越来越老,不行了,根本不能动了。我那个刨子是流线型的,真是高级,是我自己亲自动手刻的,木料也选得好,比那个给我们家里来打书柜的木工的刨子强多了。那个人想要我的那几个刨子,我才不干呢。现在就是发愁没处放,都在我的床底下。将来有个文革博物馆、干校博物馆,可以拿出来展览的。我原是准备把它们挂在墙上,老伴、儿子都反对,没弄成。一般的马扎没有靠背,我做的马扎弄了个靠背,晚上看电影的时候,能这么一靠。我还上了漆。我还做了四个躺椅,锃亮的,可以变换四、五个角度半坐半躺。上高县的木工厂还借去当样子呢!

那时干校剩下的人有好几百。我们自己烧火做饭吃。做饭的在屋里,烧火的在外面。做饭的时候,得有专门的人看火。我就负责看火,里面一会儿让火大一些,一会让火小一些,饭熟了以后要把火压起来。我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谁也看不见我在那儿干什么,比较潇洒。吃完饭了我就回家念书去了。下午说几点做晚饭,我就来烧火了。到了礼拜天,我把马扎子拿上,在马路上一坐,过一会儿,就会来一个老太太卖鸡蛋。我就买上几十个鸡蛋回来。那地方做菜是用茶油,茶油非常好。有一次还买了些鱼,在家自己做着吃

宋以敏通过外交部熟人借调回北京教英文做英译中的审校去了。干校这边,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所以我的日子过得还挺得意。晚饭以后没事了,大家都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什么的。都不劳动了,也不下地了,田让老百姓种去了。

我对马克思主义没有动摇,对共产党也没动摇。我看这么多马克思的书,就是这个原因。当时我的认识还在反对官僚主义这个层次。我觉得中国搞的这一套不是马克思主义,是封建主义。马克思从来就没有主张搞我们这一套怪东西。马恩全集第一篇就是批判普鲁士的报刊检查,主张言论自由。为什么我们的言论不能自由?马克思说要怀疑一切。我们是什么都不准怀疑,什么都得服从,不是愚民政策吗?

一边看着书,我就又想搞点研究了。我先研究日本。我想搞清楚为什么共产党领导的国家反而最落后?为什么资本主义国家反而发展很快。一开始我没想发表,也没地方可发表,就拿给干校校长徐净武看看。看了大吃一惊,很佩服我。他说,这种情况下,还有心搞研究工作?对我比较客气,一直不把我当作镇压对象。他资格没我老,当时也回不了北京,我们惺惺惜惺惺。我研究为什么日本比我们地方小,在五十年代比我们差,后来一下子就超过了我们发展那么快?对日本的研究,资料当然很少。但是国内是有的,基本上在我的视野中外交部的《参考资料》还是让我看的。再加上那个时候出了好些内部书,在内部发行,我可以看到有一本讲日本是怎么发展怎么起来的,我弄来看。在书中我能看到一些具体数字。

1969年3月离开北京去干校,直到1976年夏天,才允许我回北京探亲。开始,给我的限是两个礼拜,稍微晚点回来也没关系。干校松得一塌糊涂,我就到处溜达去了。因为地震,北京不让进。我从杭州逛到上海,上海逛到南京。在南京同正在那儿出差的宋以敏相聚小儿子从北京赶来同我会合。宋以敏在南京办事,我就带着小儿子逛黄山回西安。

我们从芜湖到黄山,要在长途汽车上一整天。车上遇到一帮上海人,有大学教,也有学生。他们在车上谈起《红楼梦》来了。《红楼梦》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宝玉谈禅”说:“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然后乌鸦叫了一声,散伙了。因为书上没有专门的解释,他们说不清楚。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插进来了,给他们讲了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友好起来。我还说苞米是什么时候从拉丁美洲传出来的;烟草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棉花是什么时候传到中国,如此一来,那些人就越来越友好了。一路上对我颇为关心,大学教说我儿子:对你爸也不好好照顾照顾?儿子不好意思,把我的行李给背上了。就这样,由他们介绍,一站接一站地给我安排了住处。到南京,我们住空军学院我又想回西安。南京朋友说,没问题,到咸阳就到我们家住。在咸阳,人家把绸被子铺在街道上,让我们睡,当时地震呢,大家都在外面睡;人家还把供应肉拿来给我们两个人吃。到了西安,儿子再找他的同学。我们一路被介绍过来,到哪儿,人家都热情招待,一路回到了北京。

我的儿子说,这一路全靠爸爸在那儿吹牛。那时候的火车很挤,很多人乘火车,是从窗户爬进去。简直没办法,很艰苦,多亏我的身体还凑合,不然的话,怎能坚持那么长的旅程?我有两大优点,一个是身体还凑合,一个是乐观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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