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内瓦会议前后——何方口述片段之五

文摘   2024-06-19 10:13   北京  


19544月我国参加了在日内瓦举行的朝鲜和印度支那问题会议。这个会议分两段,一共开了三个月。我参加了前一段两个月的会。这一段讨论完了朝鲜问题,印度支那问题还没讨论完。我是从使馆被临时调去的。当时根据周恩来的指示,从驻苏联大使馆调了几个人去。除了我,还有李汇川、周砚、施谷、李则望等。把我调去,就是要我参加起草文件,主要是起草周恩来的发言。这个会议几乎是每天开,也没什么内容,净讲空话,可是报纸上得连续登消息,那你总得写出来呀。我们经常是工作到凌晨,给周恩来写发言稿或者研究问题。就是在这次日内瓦会议开始,我同周恩来有了接触。从使馆回国后,又在他的领导下参加过一些政府报告和文件的起草工作。

我们的代表团很大,有一、两百人。有周恩来、张闻天、王稼祥、李克农等大干部,乔冠华、陈家康、黄华、龚澎等外交部地区司和业务司的主要负责人,还有从其他单位来的。周恩来、张闻天他们住在别墅里,我、马列、陈浩等几个小干部也住在别墅里。因为别墅很小,其他人都住在外面的旅馆里。

咱们那个时候技术差,请苏联人帮助查一查,结果,从电话上,椅子下,还有其他什么地方,查出二、三十个窃听器。当时我们这些人是第一次在国外开会,大家吓了一跳,紧张得不行。日内瓦会议开会时,咱们的规矩是这样的:开会的时候,一部分人去参加会议,另一部分人还要搞对外活动。对外活动的人以王炳南为首。王炳南办法多,就去和加拿大等国家的大使及通讯社的记者们联系,然后晚上到总理这儿来汇报。每天晚上他汇报时,我当然是坐在那儿听了。但是窃听器的问题,怎么对付呢?咱们已经搜寻了一遍了,但是怕还有。一个办法是把洗澡间里的水龙头打开,拼命放水,让水哗哗地流着;另一个办法是把收音机打开。这样搞了几天,弄得连自己人说话都听不清楚了。于是总理就说,算了,洋人要听就让他听吧。这才不放澡堂里的水了,也不放收音机了,各人讲各人的。

有时候人们讲着讲着就吵起来。有一次李克农就吵上了。李克农批评总理说:你这个司令员一竿子插到底,一下子管到连排长,还要我们这些团长干什么?弄得总理下不来台。总理说,克农,你喝多了吧?克农说,我没有喝多,我没醉!后来周恩来打圆场说,克农一定是喝多了。于是人们就把他拉走了。后来刘英也说过,刘伯承曾经笑话过周恩来,说周恩来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长征时白天和大家一起行军,晚上累的不行了,可他就是不睡,还要批电报。那时候用的是毛笔,他批完的电报,人家根本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因为上面是一团一团的墨。显然是太瞌睡了,手不听使唤点在纸上的。

我和周恩来在一起的时候,同样发现他管的事情细极了。总理确实是事无巨细,一竿子插到底,包括打字。这本来是我负责的。我写好稿子以后,他看了,改完后说:何方你拿去给打印清楚。我就拿给打字员刘兰云和史华两个人去打。她们两个都是外交部的打字高手。打完字以后,一会儿,周恩来说,叫史华来。他又有事吩咐。他这个人的记忆力真厉害!他能把大家的名字都记下来。比如,他问宋以敏:你姓什么?哪儿的人?随便问你三、两句,过十年以后他一见了你还记得你。有个大使叫陈志方,是个老红军,是他在中央苏区见过的。他们已经有二十年没见过面了。总理一见到他,就叫出了他的名字:陈志方。周恩来的记忆力真是惊人,记地名、人名、时间等真是厉害!

和总理在一起工作,大家对总理是很尊重的。总理这个人有一个好处:对大家还是很照顾的,当然有时候一块训人,也挺厉害,特别是训他自己的秘书和工作人员:这个花盆应该摆在这儿,你为什么摆在那儿?但是他一般对秀才们比较客气,对我们这些人比较客气。我把稿子写成这个样子,有时候也是大家的意见,他还得考虑。

这个代表团的规格比较高,我在这些人里面是小不点儿,而且比较老实。一些滑头到了后半夜瞌睡了,就偷偷摸摸地溜了。周恩来这个人真是铁打的。他晚上干一晚上,第二天又得去开会,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睡觉。有一次,他带着黄华回来了,一看,光剩下了我一个人,就问:陈家康呢?我说:他说他头有点昏。又问:乔冠华呢?我又找了个理由给他含糊过去。

那时候参加写材料的人有:乔冠华、陈家康、宦乡和我。老老实实地干活的只有宦乡和我。其余的人都能摸到周恩来的脾气,有时可以偷个懒。而且他们不在别墅里和周恩来一起住。我是和周恩来住在一个楼里的,吃饭也在一起,所以他经常抓我。

在日内瓦时,乔冠华、陈家康、章文晋等我们这几个人喜欢东拉西扯地聊天,曾经开玩笑说这是个“废话协会”。有一次吃饭时,陈家康对总理说:总理,下一届政协是不是给我们“废协”也搞几个名额啊?总理说,哪个“废协”呀?陈家康说,我们成立了个“废话协会”。总理说,胡闹!什么“废协”,还要名额!外交部这几个人回到部里之后还常开玩笑地说我们“废协”如何如何。到了反右派斗争时,周恩来在外交部大会上讲:有些人有一种右倾思想,不好好工作,成立什么“废协”。“废协”竟然成了个话柄。反右派,反着反着就把陈家康批了一通,说他搞“废协”。那“废协”算个什么玩意儿呢?它又没反党,它只是开玩笑。

章乃器说过,对共产党,他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顾准。还有一个就是陈家康。陈家康是个怪人,他的家里没有沙发,他在家里坐的是慈禧太后坐的那种硬木凳子。他是个懂文字学的副部长。做外交工作,一天三本《参考资料》他不看,弄了本线装书往那儿一放。有一次让总理看见了,总理说:家康,你看什么?他说:没看什么。可是线装书就放在那儿,很显眼呀。章乃器为什么佩服陈家康?我不知道。大概章乃器是说他有学问的意思。“文革”一开始,陈家康就被外交部领导抛了出来,不久就因心脏病发作,在湖南五七干校去世了。

在日内瓦,会下的生活还是很热闹的。俄文高级翻译李越然是个语言天才,还挺幽默,学谁讲话像谁。他不懂法文,可是有一次学孟戴斯.弗朗斯发言,腔调竟惟妙惟肖,惹得周恩来大笑。

在日内瓦,张闻天发现了一个苗头。有一天他跟我谈:看样子总理好像是很信任你的。我说,我不过是个劳动力而已。他说,危险。他怕周恩来把我调走,就和我说,你干脆别再参加这个会议了。结果会议还没开完,我就被精简了。6 月休会,张闻天叫我回大使馆,不让我再参加下一段会议。周恩来也没办法。他不能说要我,因为大使馆的人是归张闻天领导的。

我被打发回来以后,继续在研究室工作。那个时候日内瓦会议已经进入第二阶段,继续谈印度支那问题了。印度支那问题,就是指越南战争怎么办?这个时候我写了一篇文章叫《评英国的所谓亚洲洛迦诺政策》。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洛迦诺是意大利在俄国的外交使臣。洛迦诺当年带回了意大利和俄国订的条约,就是维持现状,不再打仗了。那么现在写东方的洛迦诺,我的分析是:美国、英国要维持现状。所谓现状,就是越南分治的现状。越南北方已经是胡志明占领的地区,美英不打算要了,南方你也别去。别的地方如泰国、缅甸这些地方你们都不能动。老挝归富马亲王,柬埔寨归西哈努克亲王。你们别再搞红色高棉什么的,就行了。我就写了这么一篇文章,而且把它送到了日内瓦。当时在日内瓦正在进行越南问题谈判,每天都有信使到那儿去。张闻天把这篇文章交给周恩来看,得到了周恩来的高度评价。不知道文章对他进行的谈判起没起作用,起码可以供他参考吧!美、英的要求不是推过来,把胡志明全部消灭,而是要维持现状;你现在打到中间了,那就在那儿维持原样吧。因为当时在奠边府已经取得胜利了。奠边府一拿下,北边就全部在胡志明手里了。美国不是要打过来,而是不要北边了。南边你也别过去。

那时候中央给苏联使馆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由张闻天领导驻东欧的各使馆。中央决定由张闻天任外交部分党委驻欧特派代表,统一领导我们驻欧洲各使馆的支部。与咱们建交的国家有三十多个,其中社会主义国家有十多个,占了一半。张闻天不仅管苏联使馆,东欧这十来个使馆,包括它们建馆的筹备工作,他也管。当驻苏联大使时作为驻东欧各使馆共有的党委的头也好,当外交部常务副部长的时候也好,到各个使馆去真正视察工作的只有张闻天一人。在他之前没有,在他之后也没有了。张闻天到各使馆,不去管鸡零狗碎的小事,主要是帮助确定使馆工作的方针政策,推动研究工作,动员大家钻研业务、学好当地语文等。因此,他去视察,总要做一些大的形势报告。于是我在研究工作上,也得插上一手。到别的使馆去,有时他们就把使馆人员召集起来,让我做报告。什么国际形势、国内情况,都讲一讲。我随张闻天去驻波兰使馆视察工作的时候,已经当了驻波兰大使的俄文学校老校长曾涌泉,就曾经打电话给张闻天说,像何方这样的人,可以经常派他来,到我们这儿指导指导嘛。

建国之前,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关系一直非常密切,经常请示汇报:现在和国民党打得怎么样啦,下一步打算怎么办,等等。例如1948年他给斯大林拍电报,汇报了内战情况后,谈到今后的建设,坚决要求访问苏联等。我们到莫斯科后,还是一切问题都请示斯大林。有一次郭沫若和宋庆龄去了苏联,见到了斯大林。他们回国后,周恩来埋怨郭沫若:你也不问一下,当前世界的主要潮流是什么?郭沫若哪儿敢问呀?只有听斯大林讲话的份儿。我在参加接待的时候,感到宋庆龄很高明。她讲话非常得体。该讲什么,不该讲什么,在什么场合讲什么,她都很得体,表达的方式也好。后来我研究宋庆龄,看到过一些有关她的资料,比如她对反右派的意见、对大跃进的意见、对在“文革”中斗争刘少奇的意见,感到她确实了不起!我感到宋庆龄的品德、作风、思想要超过共产党的好多老大姐。比如有的大姐绝对不吃西餐,有的要求这,有的要求那,弄得大家有时很为难。宋庆龄总是随遇而安。

在接待访问苏联的代表团时,我常有个任务,就是帮助张闻天做一些审查他们的对外讲话稿之类的事情。有一年开贸易促进会,国内派了一百多人到苏联来参加会,有章乃器、罗隆基、陈翰笙、孟用潜等。其中很多人我都不熟悉,最熟悉的是孟用潜。那次我的任务就是审定他们的发言稿。孟用潜告诉了我一些代表团的笑话:章乃器和罗隆基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章乃器早上在厕所里老不出来,罗隆基内急,万般无奈,只好在茶杯里小便。

张闻天确实是个怪人。他绝不拿任何人送的礼。所以到他那儿去也没人送礼。我跟了他十多年,没人请他吃过饭,也没人给他送过礼。他也不请别人吃饭,根本没这些事。我在外交部当专员和办公厅副主任的时,实际上做了一些张闻天政治秘书性质的工作,帮他写写东西,替别人送给他审查的东西把把文字关,等等。后来当了世界知识出版社总编辑的萧扬,当时是他的政治秘书。姬鹏飞副部长请我在他家里吃过饭,我还每年都参加他的饭局。罗瑞卿在工作上需要外交部配合,每年在北京饭店请客,也请我参加。张闻天一切都公事公办。

张闻天和戈宝权也在一件事情上闹得不愉快。戈宝权参与了苏联大百科全书的编纂工作。由他提名,中国人有哪些人该上大百科。他把自己给搞上去了。在大百科全书中,中国的文化人没有几个,可是有戈宝权。张闻天说,这没有道理!你戈宝权在中国怎么算?政治人物中,只上了毛泽东等两、三个人,好多政治局委员都没有上;说你是文化人吧,连鲁迅、茅盾、郭沫若等那么多的人都没有放上去,就把你戈宝权放上去了?

平时张闻天对大家都挺好的。只要不涉及不正之风,他对同志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阎明复的哥哥阎明智那时当他的翻译。有一次陪张闻天去参加南斯拉夫的国庆。日子应该是明天,阎明智记成了今天,把张闻天领了去。汽车开到了那儿,因为上面插着只有大使才能插的五星红旗,人家警卫也不敢干涉。可是一看,人家使馆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才赶紧回头转。回来后,张闻天对阎明智也不过是狠狠地说了一句:好好检讨!就完了。

建国初期,驻外使馆的人员工资很高。高到了什么程度呢?大使们在外边呆了两三年,挣的钱就够回国买房子了。有的大使就买了四合院。后来他们或是交了党费,或是把房子上交给了公家。张闻天出来当大使以后,立即给中央写了个报告,要求压低驻外使馆人员的工资,压的幅度很大。降低工资这件事,东欧好多国家的大使、参赞都不满意,因为殃及池鱼了。很多人对他都有意见。那个时候,外交人员工资确实也太高,国内那么艰苦,但我们的工资却和外国的外交人员相提并论。张闻天打了这个降低工资的报告,说从我们苏联使馆降起。这一下,我去使馆后不久,拿的就是降低了的工资。我常常开玩笑说,跟着张闻天,便宜没占多少,倒霉是主要的。  

工资大大降低了之后,我们的待遇还是比国内要高得多。张闻天可能挣2000多卢布。我是1200卢布。1200卢布,相当于那时的人民币600多元。这在国内就是很高很高的工资了,比中央领导都高很多。苏联著名哲学家亚历山德罗夫的工资也就是1200卢布。在苏联,政府系统的干部待遇高,党的系统的干部比较低。亚历山德罗夫当文化部长时薪水很高,很神气;后来转到宣传部当部长,薪水降了一半,参加我们使馆的宴会,他自己乘地铁来,而他在苏联的名气是很大的呀!我们那时候买东西都在国内买,因为国内的东西太便宜了。有的人连衬衣都不洗,一买就是好几十件,脏了让人捎回国内洗。因为在莫斯科洗一件衬衣的费用,比国内买两件衬衣还贵。但当时在苏联买书,是非常便宜的。苏联有个特点,凡是宣传文化教育的东西都便宜,他们在这方面有大量的国家补贴。三两个卢布,顶多十来个卢布就买一本书。我有好多理论书,买的都是苏联出的中文版。

在节约问题上,张闻天也有过分的地方。你让大家了解苏联的情况,总该叫大家出去看看吧?张闻天抠门抠到了什么程度呢?我在苏联呆了四年,在苏联境内,除了莫斯科,竟然哪个加盟共和国和城市也没去过。他哪儿都不让你去,怕让公家给你花旅费、花住宿费。我们快要回国了,最后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列宁格勒呀。他说,要去,得自费。我们原来都是供给制,后来变成拿工资,转换时期思想跟不上,有了钱还不知道怎么花呢。那时候对钱没兴趣,在使馆的时候,让捐献就捐献,让买公债就买公债。买公债根本没想什么时候还本付息。

去列宁格勒叫自费就自费吧,也无所谓。结果,在回国之前,我和宋以敏就跟着张闻天和刘英同志去了一趟列宁格勒。武官夫人鄢仪贞也和我们一块儿去了。我们五个人,全部自费,包括乘火车、住旅馆、吃饭和市内交通。到了列宁格勒,鄢仪贞为了节约,嫌一个人住一间房间太贵了。可是外交人员要考虑影响呀!最后她只好自己单住了。使馆这次去列宁格勒的人为什么这么少呢?就是因为自费。其实张闻天到了那儿,还去了解在那儿学习和工作的中国留学生和教员的情况。这不是工作是什么?

我们几个人的个人爱好区别极大:刘英喜欢逛逛商店,不买东西也想看看。张闻天对进商店毫无兴趣,就是喜欢逛书店、逛公园。我夹在中间,挺为难。冬宫是全世界著名的博物馆。人家说,好好看,得一个月。可是张闻天没多大兴趣,我们半天就看完了。我和宋以敏不甘心,想再去看看,就偷偷地跑了出去,回来后被张闻天训了一顿:你们跑到哪儿去啦?大家一起行动!但是在离开苏联前终于能够去一趟列宁格勒,我们已经挺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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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东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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