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英是张闻天夫人,原名郑杰,湖南长沙人,生于1905年,1925年参加中共,曾任中纪委委员、全国政协常委,是中共党史的亲历者和见证人。2002年逝世,享年97岁。
1999年,何方为研究党史,先后采访九旬高龄的刘英数十次。采访录音由宋以敏整理成文,形成《刘英谈党史》一书。此书部分内容曾在《炎黄春秋》选登四次,受到读者好评。有读者建议本公号连载《刘英谈党史》。在目前情况下,全文连载的条件不具备。只能采取有删节的选登方式,让读者感受一下刘英谈话的味道。以下是刘英谈话的开头部分——
我是1929年去的苏联,“中大”的最后一批学生。白区的白色恐怖那么厉害,我们搞暴动,没有办法站住脚,周恩来才把我们送出去。我们都是坚定分子,但许多人根本没有学过理论。
我们新学生分成四个班,我是四班。新班学生不用学俄文,讲课有翻译。进学校以后都兴改用俄文名字。我叫尤克娜,夏之栩叫什帕托娃,钱瑛叫达拉索娃。夏之栩、钱瑛、孔原、帅(孟奇)大姐比我高一班。我们同住在由一个大跳舞厅改成的宿舍里。
学了一年,在我们学生当中就分成了支部局和反支部局两派,发生了斗争。开始时争论的是学习问题。支部局主张按部就班地学,时间要长。反支部局的反对学院式地这个样子学,急着回去革命。后来又发展成政治争论。支部局坚持中国的革命处于高潮,我们新班的学生大都不同意这个说法。我们才从白区来,斗争那么残酷,哪里有什么革命高潮!支部局书记陈昌浩是墙报委员会主任。我是墙报委员,也参加争论,写墙报,反对博古、陈昌浩他们。我们争吵得很厉害,陈昌浩常常把我写的文章刷掉。老班里也有许多人反对讲革命处于高潮。帅大姐就是一个,钱瑛也是。帅大姐劝我不要卷入支持和反对支部局的斗争,还是安心学习。我们新学生人多,反支部局这边的人就占了多数。我们讽刺支部局,把他们称作“二十八个半”。从投票结果看,其实他们还不止二十八人。那时托洛茨基的影响很大,拉狄克还请托洛茨基到学校来演讲。托洛茨基就利用了我们学生之间的争论。后来斯大林说,有一部分人钻到托派里去了。我们不了解情况,只是想早点回国去革命,不是托派。当然,学生里也有许多人是无所谓的,谈恋爱,不参加争论。
接着就搞清党。清党的时候,首先是把这些人的经历搞出来,要每个人填表写自传,还要翻译成俄文。他们看完了就开会,要大家评论。在苏联,一重成分,二看表现,学习也算一条。工农分子盲从,都拥护他们这些布尔什维克,当打手。工人阶级嘛!
搞了半年, 到1930年9月才清完, 七百人中只二百人通过。不少人被开除。一些人消极了。有些人的下场很悲惨。萧劲光的爱人朱仲芷,被开除后回了湖南老家。她的家在湖南是很有名的,是朱家花园的主人嘛!但是她倾向进步。后来给弄到杭州去教书。抗战后同萧劲光取得联系后,才又到延安。
拥护支部局的都没有问题。反支部局的被开除了一批。清党时对老生从严,大部分被开除了党籍;对新生就宽些,没有开除的。我们这些新生,喊了两句口号,不算。所以,对我们无所谓。有一个法国人揭发,说我的男朋友里有托派。在清党委员会负责的苏联人说,有男朋友不等于就是她本人的问题。我受到了劝告处分,钱瑛的处分是警告。孔原是雇员出身,是布尔什维克。他拥护支部局,经常往支部局跑。他就问:两个人情况一样,为什么处分不同?那个苏联负责人说,尤克娜在白色恐怖下经过考验,两个人就是不一样。我对处分没有意见。
在莫斯科的时候我就认识闻天,可是他不认识我。闻天那时在红色教授学院学习,没有参加清党,但有时过来帮助翻译一下。我对他不十分了解,只听他讲过课,知道他学问大,俄文特别好,论文都是用俄文写的。我在那里也认识了王稼祥,一下子就搞熟了。他当时也在红色教授学院学习,同时在我们新班教党建。他回国后对我特别好,很亲热的,老叫我到他那里去。
老同学1930年都回国了。当时周恩来、瞿秋白和张国焘三个人是中国驻共产国际的代表。“六大”后,就是向忠发时期,在中央实际负责的是周恩来、李立三和罗迈。周恩来要留一批人学无线电。周恩来批的,叫我学密码。我就进了国际无线电学校。这个学校由共产国际的交通部管,那里有美国、德国等各个国家的人,是绝对秘密的。我在那里学了两年。为了回国后能在工厂立足,有一份公开职业来掩护革命工作,在这当中,我们还在灯泡厂实习过一阵。钱瑛动作比较慢,老是做第一道工序。我手脚快,做第二道第三道工序。
1932年冬天,共产国际派我回国。因为我是在国际秘密学习无线电的,就叫我去中央苏区,不准到别的苏区去。共产国际的命令,是谁也不能违抗的。一路上花了半年,才走到瑞金。到中央局后见到了邓大姐。她那时管交通,在总书记博古的办公室外面办公,担任中央的秘书长。
罗迈(李维汉)原来是我的老上级,见到我很高兴。我向罗迈和博古提出不干无线电,他们两个同意了。凯丰当时是少共中央局书记,要我到他那里去工作。胡耀邦是秘书长。后来凯丰又派我到福建,当省少共书记,参加发展团员的工作。那时陈潭秋是福建省委书记。陈潭秋召开省党代表大会的时候,洛甫(张闻天)带着阿金(金维映)来参加。洛甫同我坐在一条板凳上,鼓励我发言。我那时也同李坚贞熟了。她是劳动妇女,当省委妇女部长。洛甫以前就叫她当妇女部长,她那时还哭了,说当不了。“文革”中我和闻天在广东肇庆,李坚贞正在广东工作。她想来看我们,但是当时省委不告诉她我们住在哪里。
瑞金1934年1月召开(六届)五中全会,又召开中华苏维埃全国第二次代表大会。罗迈说,老区又没有人来,就让我们少共中央列席。这时,凯丰就叫我留在瑞金,当少共中央宣传部长,做动员工作。胡耀邦是组织部长。我说,胡耀邦做宣传工作更合适,就同他对调了。陈潭秋也留下来当粮食部长。
少共中央在下霄村,临时中央在沙洲坝,离得很近。那里在一起的都是我在莫斯科时的老同学或者老师。我们有共同语言,自然结成一团,也不分是早还是晚去莫斯科的,是支部局的还是反支部局的。教条主义者不反对我们。我们年轻,又没有什么地位。那时,和邓小平、张爱萍这些人,常常一起散步,聊天,天南地北地乱吹一通。消遣嘛!别人看见我们就说,牛皮公司来了!
那时中央书记处书记是博古、洛甫、周恩来和项英四个人。毛主席没有参加五中全会。他是托病抵制。博古讽刺挖苦说,“又请假了!”在中央苏区,听说洛甫和博古的关系不好,在很多问题上都发生摩擦,有分歧。博古有点跋扈。有一次我去中央局,就听见罗迈和博古议论,对洛甫有意见。
洛甫因为不满意博古领导,被调任人民委员会主席,负责日常行政工作,几个部的工作都向他汇报、请示。洛甫担任这个职务后,就搬到政府所在的村子,同林(伯渠)老等人在一起,只有开会时才来中央。有的说,这是博古为了把他排挤出中央采取的办法。也有人说,这是为了在那里监督毛主席。我也搞不清。
我和毛主席是老乡,常常去看看他,和他聊聊天。我和他气质相近,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能谈得来。另外还有一个历史原因:毛主席的同学周以栗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我入党时影响过我。他原来在井冈山当内务部长,后来吐血,和瞿秋白一様。他对毛主席是很崇敬的,经常跟我讲毛主席的事。所以,我还没有见到,就已经对毛主席有了很好的印象。毛主席对我也很好。毛主席那时生着病,还正受到排挤,蛮孤立的,别人很少去看他。少共中央组织部长王盛荣同我说:刘英,你要注意呢!我不管这些。去看他,总可以揩点油,搞点面条什么吃的。肚子饿嘛!一次在我要走的时候,他还送我一片广柑吃。还有一次,是叫我到他那里去吃炒鸡块。那时候,我对毛主席没有什么反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同情。
王稼祥在围剿中挂了花。他当总政主任,实际上只是挂个名,这时也住在沙洲坝养病。他当时是站在毛主席一边的。反对他们的那些人不太理他们,他们孤独得很。毛主席和王稼祥住在一间独立房子里,就在我住的少共中央附近,我不用骑马就能走到他们那里。他们晚间散步常在一起,有时也散步到少共中央来,在我这里说说笑笑,写写诗,谈谈《红楼梦》。不是我去,就是他们来。打球我又不打,在一起就是聊天。毛主席没有架子,什么都爱讲。王稼祥也把别人送给他的缴获的东西拿给我吃。
王稼祥在长征时抬着走,经常发冷,身子疼得好厉害,瘦得皮包骨。后来还是去苏联治疗,看到骨头都黑了,刮去了一层,过了一年才治好的。他不能吃苏联人的饭,要给他单独弄点东西吃。后来他就给毛主席写信,调了回来。我和王稼祥的关系一直是蛮好的。有一年春节见到王稼祥,他同廖承志在一起,大家都很高兴,一起喝了酒。他那时已经有心脏病。晚上睡不着,但不能随便吃厉害的安眠药。吃了,晚上心脏病发作就醒不了,不能把人叫到跟前来。他就是头天吃了药,第二天喊他喊不起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死的。这是朱仲丽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同毛主席的关系比同洛甫深。洛甫常常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我也是很佩服的。我在地方工作队工作,洛甫也喜欢来我们住处看看。一次蔡(畅)大姐看到洛甫来了,叫我弄点酒什么地给洛甫吃。只是他很忙,来得少。不像毛主席和王稼祥在养病,就有闲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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