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3月,外交部开始把人往五七干校送。被下放的有上千人哪!周恩来说,外交部可以大大减人。留五百人,其余一两千人都可以下去。外交部知识分子多,下放的人也多。所以,在湖南、黑龙江、湖北、江西、北京郊区都设有干校。
我的人生有几段重要经历,一个是青少年时代,一个是延安岁月,再一个就是干校了。我在干校呆了整整九年,从四十六岁呆到五十七岁,他们把我当作强劳力使用,我简直是拼命地挣扎。
一开始下干校,还搞宣誓呢!让我们下去落户,带上户口关系,从此,人就从北京消失了。到天安门宣誓,我没有资格,因为我是被群众专政的对象。
这时候,有一个友人来看我。他说,我没有礼物送给你,随便买了一个收音机。我说,很好啊!还可以听广播,比起那些没有用的摆设,我更需要。
外交部摆出押送我下去的架势,大家坐在外交部包的火车里,浩浩荡荡地往江西开。在我的左右,一边坐着一个人,上厕所也有人跟着。但我没说什么,也没有权利说。
我是外交部最早下去的一批。那时,我们家的人还没有下去。他们是当年11月份下放到外交部的湖南干校。夫妻在一个单位,却不让去一个干校。我要是跟宋以敏和孩子在一起,情况会好一些。
外交部江西干校在上高县。上高这个地方没什么名气,但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毛主席曾经从那里经过。陈昌奉后来路过上高时,一定要他指认当年毛泽东住过哪栋房子。陈昌奉认了一处,说毛主席行军时在里面住过。这栋房子就挂上红绸子,保留起来。
在宋以敏还没下放的时候,小儿子上小学三年级,能写信了。他前面写“爸爸”:然后是,“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我们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光辉的学习榜样林副统帅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只写一句:“我们都挺好的”。最后呼几个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前面是“敬祝”,后面是“万岁”,中间只有一句话。大概学校教写信就这样教吧!孩子也确实想不起有什么事情和爸爸说,但他们写的那些套话,却熟练得不行。
干校时期第一个阶段,从1969年3月到1971年4、5月。我们连队一百多人,有四个专政对象,我是其中之一。
被专政的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原钓鱼台的负责人李巨业。他是“现行反革命”、“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他的罪名是怎么安上去的呢?钓鱼台归外交部和中央办公厅双重领导,中办有权安排领导人住。有一次,中办通知他腾出一栋楼房,说有位领导要住。他问,什么人住?中办说,不能告诉你。他不干。结果是毛主席要去住。这下子他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但他说,不能说我是“死不改悔”,我一定要改正!他在改正过程中,成了专政对象。
还有一个“现行反革命”,是外交部机要局的一个小青年。他曾在梦中不知怎么地说到:“刘主席”,好几个人都听到了,这罪证还跑得了?这位小老兄在下放以前,拿刀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剁掉了一个。下放后,成了专政对象。
专政对象得到什么样的待遇?除了押送到干校,还要无休止地批判斗争。否则不就成了只抓生产、不抓革命了吗?中办在江西奉贤有一个干校,这边的人到那边取经。到奉贤取什么经呢?田头批判。就是在劳动休息的时候,批判专政对象。我们要和大家一起劳动,一休息就批我们。一个大队一百多人,下面分三、四个排,排下面还有班。四个专政对象不在一个小队。一般的批判是以班为单位,十多个人。在我们这一堆人里面,就我一人是专政对象。他们批判,我听。这也好,听就听吧。
劳动紧张得不行,中间不让我休息,要接受批判。中午,大家都午睡去了,专政对象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修理工具,为劳动做准备工作。有时候工具修整得不错,比如镰刀磨得快了,大家一用很顺手。他们就在集合的时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我们也一抓就灵。”有时候说我们没有把工具修好,开会时又说:“阶级敌人你不打,他就不倒!”自然是田头再批判了。一天到晚折腾人。
天天挨斗。批我什么呢?什么都批。五九年的事批;“文化大革命”的事批;而且说我是从小就坏,包括我在延安时就坏。因为我的档案他们都掌握。将近两年,除了劳动,学《毛选》,挨批斗,别的我不能干。
我们是最先下去的,干的活主要是烧砖。我们一百多人都在烧砖。
上高正好有一个轮转型的砖窑。据说是外国人设计的。大跃进的时候,用它生产过砖。后来不用这个砖窑了,里面存放些白灰什么的。我们去了那里,收拾收拾又启用了。烧砖是这边进砖坯,那边出成砖,中间火一直在烧着;这一圈烧完了,新的一圈又来了,根本就没个完。为什么要烧砖呢?是为了给以后来的大批人马盖房子。烧了砖,盖好了房子,后面大批的人才能来。外交部在江西上高干校盖了大批房子。
烧砖任务相当艰巨。我得挑很重的砖坯,走上长长的木板,把它们送到进窑口;再从出窑口把烧成的砖头运下来装车。我一次拿起四块砖往车上装,手很快就磨破了,在流血。我干烧砖的活,相当累。江西夏天很热,在砖窑干活热上加热。
我快四十七岁了,他们还把我编到最强的劳动力里面。我也是真干活,根本不惜力气。因为我们是创业的队伍。要盖房子,修马路,在丛林、荒地里修出一条马路来,那真叫披荆斩棘。后来在修马路的时候,我的手受伤了,非常严重,现在还有痕迹。
烧砖不到一年。我就养猪去了。为什么让我去喂猪呢?因为原来的养猪人不认真,十头猪喂得只剩下了三头。于是叫我去喂猪。我喂猪出了名,使我们大队的猪场成了全干校的模范。
干活嘛,总要想想办法,干着干着,各种各样的发明创造就会涌现出来。我这人喜欢动脑子,小猪一生下来,就训练它们听我的号令,叫它们回来它们就回来,叫它们出去它们就出去。一直到现在,宋以敏提到我的训猪术就想笑。我的孩子跟着妈妈从湖南干校到江西干校来探亲。他们想让小猪听他们的话,但他们怎么喊,猪都不理他们。他们说,看来还得用陕西话喊。但他们的陕西话不灵。我用陕西话一喊,小猪就往回跑。其实我有些办法。我种了一大片空心菜,它们按时回来就给它们吃。也许是条件反射吧?我这么一喊,就有一把空心菜吃。孩子们一喊,猪以为是喊着玩呢,连看都不看他们。可它们一听我的声音,那些跑远了的小猪马上停下步子,先支棱起耳朵、抬起头来看一下;等我再一叫,它们翻过身子,两个耳朵呼扇呼扇地跑过来了,真是有意思极了。
我那时仍是十一级干部,工资一直照发。猪病了,我就自费给猪治病。有的猪得了哮喘病,我就给它吃土霉素。那药相当贵。当然,猪也养得好。加上我喜欢琢磨,研究怎么搞猪饲料,使它们长得快一点儿。我还训练猪不在圈里大小便,它们有专门大小便的地方。大小便不是为了起粪吗?就让它们到远一点的地方,给它们铺上草,在草里边大小便。
我把猪训练得空前好。十多头猪又下猪仔,又很上膘。后来我喂的猪,说不清楚有多少头了。
猪养得好,开养猪现场会,但我不能出面,因为我是专政对象。介绍经验的时候,由队长出面讲。队长根本不知道猪是怎么养的,却在那里胡说一顿。吹了一两个钟头散会,我在后边看热闹。
让我养猪,我就独立了,谁也管不了我。在猪场,一切都由我做主。饲料搞好以后,猪放出去,我就可以看书了。
头两年我看的书,主要是上面允许看的《鲁迅全集》。《鲁迅全集》中的许多文章,如《为了忘却的纪念》、《纪念刘和珍君》,甚至《呐喊》、《彷徨》,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因为没别的书可看呀?诗词、古文当时不禁止。为什么呢?这是毛主席提倡的。
从1969年到1971年,我的日子过得相当紧张。劳动很累,除了烧砖和养猪,我还得种稻、割稻。侍弄庄稼,我也是干得最快的。我还要经常挨批斗。但是我有个长处,群众关系比较好。一直到现在,在外交部也好,在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也好,没人叫我官职的,都叫我“老何”。我喜欢开玩笑,热热闹闹的,他们觉得我没什么架子。所以在干校,有些人觉得这个老头人还可以。批判我时,他们表面上好像很凶,其实很同情我。有些人头一天就告诉我:老何,对不起啊,明天派我批判你了。我再怎么喊,你别在意啊。我说:“那请便吧。” 他们批我的时候故意表现出阶级斗争很坚决、很厉害的样子。其实95%以上的人是同情我的。
1971年,林彪跑了。党内进行了传达。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来告诉我。他来告诉我时,又不敢说,就在地上用树枝写“林”字。我说,这个“林”字是什么意思呀?谁能想到林彪会跑?后来他急了,看我这人太笨,怎么启发也启发不起来。就干脆告诉我:“林彪跑了”!我大吃一惊!他说,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的党籍就没了。我说,那当然了。
林彪一跑,全国形势大变。运动一下子松了下来。救了很多人的命。老干部从秦城出来了一批,有的可以安排工作了。我也被允许探亲了。宋以敏在外交部的湖南茶陵干校,我从江西去他们那儿探亲。回来时,先得从湖南攸县坐汽车到醴陵,然后从那儿乘火车到新余,再从新余乘长途汽车,走大半天才能到上高。到了新余,下了火车,天晚了,我就住进了店里。我还给一些同事带了东西。因为外交部的干校不在一处,有的丈夫在湖南,妻子在江西;有的妻子在湖南,丈夫在江西。我们家是宋以敏带着两个小孩儿在湖南,她把家里所有让看的书全带到湖南去了。我的几本《鲁迅全集》看的遍数太多,已经烂熟。得换一些新书。我住的那个店,四个人一个房间。那三个人好像很阔气,又像是干部的样子。我们谈得还挺热闹。等我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坏了!人家走了,我的东西全给偸走了。他们就给我剩下了一条三角裤衩了。汽车票倒是还在,因为我把票搁在了枕头底下。钱也没了!给人家带的东西全没了。这怎么办呢?我就报警了。警察说,这没办法,一下子哪儿能查得到?你既然有票,就先回去吧。他们备了案。我跟警察说,我没有衣服,怎么上路呢?警察说,你这样就挺好,没问题的。我就上身光着,只穿着内裤,缩成一团地坐到公共汽车上了。后来,旁边有个人看我这个架势不大对头,就问我,你是哪儿的?我含含糊糊地说我是哪儿的。他说,我是教育部的,正要到你们干校搞外调。他说,你怎么这么狼狈?我说,我叫人偷了,没办法。一下公共汽车,我就赶快往住处跑,跑回去找衣服去。多亏街上没有人,人家都没有看见我。
小偷把钱和旅行包拿走了,我替人带的双人凉席他们不要,还有两瓶酒他们也没要。我就提溜着一领凉席、两瓶酒回去了。后来我给宋以敏写信,套用戏腔说:“只余得一卷凉席、两瓶水酒哇!”
被偷的,还有给丁谷带的三七、夏布等值钱的东西。丁谷后来是文化部外事局局长,是个老熟人。他的老伴金兰后来跟我开玩笑说:丁谷给我带的东西,你都给我丢了,你得赔!我说,我要是不带你那些东西,我的东西还丢不了呢!我给丁谷写信,确实有赔的意思。我说,你的东西丢了,现在我叫宋以敏在那儿买一点再带来。他也是老干部。他说,那还像话吗?提都不要提。
这之后不久,外交部把五、六个干校减成了两个,江西一个,北京郊区一个。干部分成几种情况处理。能调回部里的人都调回去了,分配到地方上一批,分配到北京其他单位的一批。没法分配的还留在干校。湖南干校撤销了,1973年初,宋以敏带着小儿子转到江西干校来了。大儿子本来也在湖南干校,1972年初中毕业,回到北京在一个街道小厂当了工人。宋以敏来江西后不久,把小儿子也送回北京。这下子,我们一家分成两处:两个儿子在北京,我和宋以敏在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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