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938年秋到达延安,进了抗大,还不到16岁。抗大总校在延安,校长是林彪,那时候已经负伤,到苏联治病去了,实际上是副校长罗瑞卿管事。我先住进招待所,等待编队,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吃饭,就等于有了家。
等待编队的时候,我听过毛泽东、王明等人的报告。毛泽东湖南的乡音重,他的报告我基本上听不懂。王明是安徽人,讲普通话,做报告时口齿是清楚的。有一些传言,把王明吹得神乎其神,说他口若悬河,讲演记录下来就是一篇文章,马恩列斯倒背如流,不用查书就能大段大段地引用,等等。根据我的经历,这有很大的夸张成分。王明当时的影响和声望,没有后来说的那么大。王明1937年11月29日回到延安,也就活跃了半年多,没有多少发表讲话的机会,也没有发表过多少文章。在延安的人,当时没有听说过王明是第三次“左”倾路线的头子,党内早就存在着一条王明路线。我们都是在解放后才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在1938和1939年,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张闻天等都被称为领袖。请领导人讲话,抗大副校长罗瑞卿总是宣布:现在请我们的领袖之一,毛泽东或张闻天、朱德、周恩来、王明同志讲话!
在招待所住了两三个月之后,把我编进抗大四大队五中队。
延安容纳不了太多人,吃住都有困难。因此,抗大有好几个大队分散到了外地。胡耀邦当政治委员的一大队在瓦窑堡。我们四大队在蟠龙,离延安有90里地。蟠龙是只有一两个饭铺的小镇子,后来出名,是因为解放战争时彭德怀打了蟠龙战役,消灭了胡宗南的一个旅。蟠龙本来就穷。打土豪、分田地,又把地主都赶跑了,剩下的全是穷人。我们中队住进了一个地主的大院,有一圈用石头砌成的窑洞,一间窑洞住进一个班,非常拥挤。
我们的编制是大队、支队、中队、区队和班。大队长相当于团长,支队长相当于营长,中队长是连长,区队长是排长。我们四大队的大队长是刘忠,支队长是洪学智。我们支队,从营长到连长、排长,基本上都是原四方面军的干部,甚至司务长、炊事班长都是四方面军的。徐向前到了山东,就把他叫回来了,当抗大校长。贺龙在冀中跃武扬威了一阵子,打下几架日本飞机,也被叫了回来,当了晋绥联防司令。
一个中队有三个头:队长、指导员、助教。一个管行政,一个管思想政治工作,一个管教育。在蟠龙时,我们的中队长叫曾世保,四方面军的,河南潢川人;副指导员是刘毅民,山东德州人,后来他在山西当了组织部副部长。
进抗大大约半年后,领导要介绍我入党。他们对我很赏识。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的经历,和国民党进行过面对面斗争,最后从监狱里面逃了出来。当时和我一齐被国民党抓起来的那几个新四军,是被放出来的,因为新四军是合法的。正好,他们也编在我们大队,大家互相证明,都没有一点问题,斗争都很英勇。第二是我学习比较好,劳动也是模范。那个时候,叫劳动英雄。我很快就当了劳动英雄。
我是1939年4月入党。到这年10月份我才满17岁。我入党很顺利。组织上对我说:入党必须有两个介绍人,谁是你的介绍人,要死记一辈子。我的入党介绍人,一个是我们的一位区队长,叫张雅权;另一个是大队文书,叫胡传孝。我原来不认识胡传孝,只是入党时谈过一次话,后来再也没有过接触。他们两个的名字,我倒是一直记着的。我当了干部,被找去当别人的入党介绍人,除了个别人后来有接触,实在记不住他们的名字。指导员刘毅民就介绍过几十个人入党,我当介绍人的也不少。“文化大革命”中,一些司局级干部被怀疑是假党员。问到刘毅民,刘毅民就说:“我的记忆力差,何方记忆力好,你们去找他吧。” 他都推到我这里来了。我记不得,也不敢说人家是党员。
在蟠龙,我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宣誓。4月份的一天,我们到了一间房子里,里面黑咕隆咚的,只点了一盏煤油灯。用的是咱们自己炼的煤油,点着了,满屋子是烟,墙上熏得一塌胡涂,什么也看不见。墙上挂着不知道是在哪本书上剪下来的马克思、列宁像,我也看不清楚。大家宣誓前,领导先讲话,说入党以后要保守秘密;宣誓完,回去一概不能跟别人说入了党!
当时,抗大的党组织是秘密的。要开小组会了,就偷偷地通知我们,然后到山沟里,或其他的秘密地方开会。那会儿预备期很短,只半年。因为我表现好,连三个月都不到,就提前转正了。转正时也是把我们召集到一起开会。那也是一个晚上,互相看不清。
一个同学叫谭可夫,一般人以为他不是党员,平常吊儿郎当的,从来不开会。但他和我的关系好,私下告诉我,他也是党员,只不过他是安全系统的,组织关系是和上面单线联系,任务就是监视部队里面有没有坏人,党员里有没有坏人。后来他觉得党员当得窝囊,大家都不知道他是党员,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就总想显露一下,想办法叫人们猜到他也是党员。
1939年7月,抗大总校要上前线了。各个中队的气氛热烈而紧张。大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都想上前线,谁也不愿意留在后方。我也坚决地要上前线。我们中队正好有四个人害疟疾,我是其中的一个。还有李洁,后来是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王兰,后来是农业银行副行长。徐宗华,后来干什么不知道。上前线的人从蟠龙出发走了。我们四个人到延安三分校报到,三分校校长是许光达。
我们打摆子的四个人,互相不怎么熟悉。从蟠龙出发,大概走了两天,才走到延安。从蟠龙到延安的一路上,我们没有吃到粮食,因为吃粮食,要条子,要粮票,我们没有,鸡蛋可以用钱买。我身上没钱。我们四个人当中,只有李洁身上有一块钱。他是北师大的学生,他的同学,有的在西北联大当教员,有的在国统区工作。他能争取到一点外援。我们就拿这一块钱买鸡蛋。一块大洋相当于十个铜板,一个铜板能买十个鸡蛋。
到了延安以后重新编队,我们四个人都编到抗大三分校政治队,继续上学。三分校有军事队,政治队。军事队主要学军事课;政治队的政治课比较多。初期有社会发展史和中国问题,包括中国革命史和统一战线问题。后期加上了哲学,经济学,社会主义概论,1939年后改学《联共党史》。政治队也得学军事,学游击战术,学怎么打仗。军事课大概有十多门。因为时间短,一种课可能只上那么几次。比如要学地形学。学习如何利用地形,还有壕沟:蛇形壕沟、电光形壕沟。挖战壕,你不能直挖,这样会压死人的。还有隐蔽部类型:机枪隐蔽部、指挥隐蔽部。木柄手榴弹、马尾手榴弹,也得学习,不然连手榴弹都不会扔。还得学弹道学,来复线。教我们的基本上是老红军和懂军事学科的人。老红军里面也有一些人才,像郭化若。
这时候和抗大初创时不一样了,教员很多。主任教员有徐懋庸、任白戈、何思敬、艾思奇等。徐懋庸的《打杂集》,是由鲁迅作序的。那时才二十多岁。何思敬有学问,是个全才,什么都能讲。他哲学、经济学都懂,黑格尔和克劳塞维茨很熟。他给我们讲哲学比较认真,讲义先写好,讲完还印出来。但是他傲慢得不行,惹不得,不能随便提问题。提问题提得不对头了,他就训你一顿。有这么一个例子,我们问他:我们在课余的时间能不能看一看《大众哲学》,做个参考?他说:《大众哲学》嘛,我倒是知道,有一天,我上厕所的时候翻了一下,看不懂;我都看不懂,你们能看懂吗?我建议你们不要看那些,还是看原著,看马克思、恩格斯的东西。艾思奇的《大众哲学》,我们参加革命前就靠它启蒙,却让何思敬说得一钱不值!吴亮平讲课比较随便,根本不用准备。他是我们自己培养出来的教员。
在三分校,我们学了一年。1939年以后,抗大发生了很大变化。总校的人走了,国共关系紧张,外面新生来不了啦。我们如果走了,没有了新学生,怎么办?国统区也没有那么多学生。周恩来讲,国民党也不过四、五万学生。除了这些人,剩下的也没有多少了。真正愿意参加革命的学生,也来得差不多了。这时,抗大学生的来源,一大部分就成了调干,是从前线调回来接受训练的。而我们原来就在学校的,学习时间就延长了。这段时期,学习环境稳定,学得比较系统,学的内容也比较多。
抗战年代,从救亡运动过来的人,大家都有股激情,要学习,要革命,要抗日,愿意吃苦,愿意牺牲。我这个人,不管干什么,学习也好,工作也好,开荒也好,种菜也好,养猪也好,都非常认真。
除了规定的功课以外,我还大量阅读文艺作品。我发现不知道的东西很多。各种各样的书,只要能拿到手,就看。比如:人家谈哈姆雷特、但丁,我不知道,很着急。就去图书馆,李昭介绍我看郑振铎的文学大系,一本一本的。它的好处是一段段地连载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的故事。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海伦长得多么漂亮,让人家为她打仗!知道了这个,又发现了那个,于是越看越多。看的时候还很认真,有些段落能背下来。通过读书,还知道马克思的生活是多么地丰富多彩!他们一家人到郊外去玩,他和女儿们用意大利文背但丁的《神曲》,用英文背莎士比亚剧作;用西班牙文背《唐·吉诃德》。有的文史知识,我不知道就觉得丢人,就赶快去补,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后来。
那时候,大家都抢着看书。一本书只能放两个礼拜,必须抓紧看,连走路的时候都不能放下。好多书我都是在那个时候看的,比如《死魂灵》、《屠格涅夫全集》,我一本一本地弄来看。慢慢地就有了兴趣。读不太懂的地方,我就把它先背下来再说。有些句子好,比如《安娜·卡列尼娜》开始的那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一直牢记不忘。有时没条件看书,就干脆一边劳动,一边背书。两个人抬大粪的时候,就背诗。背到什么地方背不下去了,回去一查,第二次再背,就记住了。人们传说我可以背《红楼梦》,1954年在日内瓦会议的时候,乔冠华就告诉周恩来:何方可以背《红楼梦》。我说,《红楼梦》的诗词、回目可以背,整本书那么长,谁能背下来?朱仲丽不信,说,好,那你给我背《桃花行》。我连想都不用想,马上就背了下来。
我积极参加各种学习小组。《资本论》学习小组,组长就是张闻天,组员有王思华、王学文等。我就是在那里读的《资本论》。延安一共才三万人,有两万是干部,那一万是战士什么的。我的资格是助教,算是小人物。我在学习小组旁听。后来发现听不懂,王思华动不动来几句洋文。我已经念完《资本论》第一卷,开始学习第二卷的时候,他有一次在学习会上说:这个序是恩格斯用德文写的,是这个说法;翻译成法文,是那个说法,意思就有点不同了。我听了几次,就想,拉倒吧。
我喜欢抬杠,喜欢争论问题。学习头一个学期,就和助教沙英争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我提出,是人民对物质文化的无限要求与供给不上的矛盾。现在看来好像和“八大”的提法差不多。那个时候学哲学,要讨论什么是主要矛盾: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什么?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是什么?什么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沙英后来当过《人民日报》理论部主任。
抗大的学员津贴,一个月一块大洋。在陕甘宁边区,银元还用,铜板就不用了,变成了边区的边币。边币的数量有限,实在周转不开的时候,司务长可以拿张纸条子,上面写上二毛或一毛,把章子一盖,到合作社也能买东西。那时候人都比较老实,胡作非为的人不多。商店叫合作社,也是公家办的。一块钱,只够买点牙粉什么的。有时候连牙粉也买不起,就用盐刷牙。我们的牙刷都是自己制造的。大概有六、七年,我用的牙刷就是自己用猪鬃做的。我们那时的牙刷背面都有一行窟窿眼。只要用丝线把猪鬃绑起来,从窟窿眼儿里穿过去,把鬃毛剪得整整齐齐,牙刷就做成了。
住,在蟠龙时是一个班住在一个窑洞的大炕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睡觉时根本没法翻身。我以前都是蜷着身子睡,进抗大后必须伸直腿、挺着睡了。吃,倒基本能吃饱,一年四季全都是小米,很少吃其他干粮,菜也谈不上。总吃小米稀饭。本来肚里从早到晚没油水,一吃稀饭,晚上就得起夜三、四次。穿,公家给发衣服,但是拆洗缝补得全靠自己。三年发一次棉衣。穿了一年,第二年还可以勉勉强强过一冬。到第三年,再不全拆大洗,可就没法子接着穿了。我就会把又脏又破的棉衣整个儿拆掉,把里子翻到面上,再把它复员,整理得挺像样子。
在队里遇到的最麻烦的事:一是要自己背柴,二是把炊事员给取消了,让大家轮流做饭。一个中队有十个班,今天由第一班做,明天由第二班做,不断地轮。 柴越背越远,后来得走二三十里去砍柴。砍完了,再把柴捆好,背回来。背回来要过秤,背得太少,不太好意思。延安的生态破坏,我们有一定的责任。那时,没有那么多的干柴,有时连灌木丛也齐刷刷地成片砍过去。做饭,我有个拿手的本事:我会擀面条。我们很少吃面条。要论擀面条,我一个人可以擀四、五十个人吃的面条。
吃饭,我吃得特别快,而且吃得多。我吃起馒头来,是根本不嚼的,一口当场就咽下去了。开饭了,拿一个大簸箩来。谁吃得快,谁沾光。这么大的馒头,我一顿能吃十四、五个。有一次我抬粪去了,回来问马勤:你吃了几个馒头了?他说,吃了四个了。我说:坏了,我得赶快追上去。我拿了一个馒头,还没走到吃饭的石头桌子旁,已经三口两口下了肚;我就再回去拿上一个,还是没走上几步就吃完了。结果等我吃了八个馒头,马勤才吃了六个。他吃得慢哪,一吃就满头大汗。我们一年到头能吃上几顿馒头啊?有了馒头,还不是拼命地吃?吃面条,我更是拿手。别人吃面条嫌烫、要嚼。我不怕烫。我说,那面条一到嘴里,就自动滑进肚子里去了,有什么要嚼的呀?有一次,我吃了四碗面条,王兰一碗还没有吃完呢。于是,他就在那儿苦苦哀告,求我赶快给他盛一碗在那儿存着,要不然他只能吃上一碗了。吃面时只有盐,连醋都没有,根本没有油水。春夏还有点菜,秋冬就是把晒干的白菜叶子放到锅里,用水一煮,熟了以后放盐,最后撒一点点油。你一盛,上面有那么一点儿油星。
我在延安学习了将近一年,毕业的时候,他们觉得我理论学得不错,把我留下来当了助教。这下子,我就变成连级干部了,津贴也增加到三块五。当时排长的津贴是两块五,战士是一块。
助教基本上就是安排学习、上课。有些课有教员,比如哲学、党史。我当助教的时候,讲哲学的教员是陈唯实,他写过《战斗唯物论讲话》。还有张庆孚,讲政治经济学。
助教还得给学员解答问题,不管是学习时间、平常时间,有问题大家都找你。我这个助教是半瓶子醋、万金油。可是青年人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问题都讲,也什么都敢讲:讲哲学、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史、讲中国革命运动史等。别看我是个小学生出身,在我的学生当中,大学生可不少呢!他们经常考我,弄得我紧张得不行。那时我读书可是抓得紧啊。我把《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资本论》等不知念了多少遍。
当了一年助教以后,就让我当教员了。当了教员,更得讲出点名堂来了,我就给学生讲时事。可能是从小养成的习惯,我对时事很感兴趣。那时候,延安每天出一张报,叫《今日新闻》。路透社、合众社、美联社的消息在上面都有。因为都出自外电,下面写着仅供参考。我们政治队只有一份报纸,队长识字不多,懒得看,基本上是我看。看完以后,就给学员做形势报告。
那时讲形势,得查地图。哪个国家在哪儿,我搞不清楚不行。在苏德战争期间,我更关心时事。当时,延安已经有地图卖了。我买了张地图,挂在墙上,对照着报纸看,看战场在哪儿铺开了;看日本人在中国又占领了什么地方,咱们占领了什么地方。做时事报告时,大家的兴趣很大。时事报告,过一个时期必须讲一次。一般的,我也不怎么准备,都在脑子里呢,随便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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