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后,我小学毕业。由于学习好,还会办个交涉,父亲同意让我上中学了。上中学,得到西安去考。我是春季毕业,中学一般是秋季招生。西安只有两所公立中学:一中、二中,春季都不招生。民间中学有几个,其中一个是车向忱办的竞存中学,春季秋季都招生,我就考这个学校。竞存中学在西安南大街,很小,但是教员比较好,教国文的老师张寒晖,《松花江上》的词、曲作者,实际是共产党。教美术的是张仃。
学了几个月,我总觉得竞存不正规,想进公立中学,就和几个同学商量,去二中插班。我们让人刻了一个学校的假印章,搞了转学证。“转学证”上说,李彦贤同学有什么学历,希望转入二中学习。报名没有遇到障碍,考试差一些,考英文,字母我都不会。其他几门考得不错,人家还是录取了我,让我插班进了初二。二中是个什么地方?革命性一点也不比竞存差。共产党、民先队可以公开活动,国民党做事得偷偷摸摸。所以教员讲些什么,国民党管不了。西安事变后,二中校长是江隆基。
我在二中上到1938年暑假。这半年没怎么学功课,但看书的面宽了,开始接触和阅读马列著作和各种小册子。我学习,有股倔劲,看不懂还看,一遍不懂再看二遍,总得把它大体弄懂。读列宁的“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就是这样。看惯了中国小说,不习惯看外国小说,情节不连贯,跳来跳去的。有的书虽然看不懂,也有好处,它们使我接触到一些新的名词:经济学、哲学。内容深的书看不懂,就到书店找既便宜又通俗的来看,例如《朱德与毛泽东》、艾思奇的《大众哲学》。
我入二中时不是作了假吗?后来让人家发现。教务处头儿问:你怎么弄虚作假呢?我说:要不然我进不来呀?他说:好吧,你既然进来了,就上吧。 那个时候,比较客气,训完了就让我继续上学,但下个学期还是上初二。教务处这个人可能是共产党,后来和我抗大同学。总之,我的整个上学经历,从用功程度上说,是中学不如小学,小学不如私塾。
七七事变带来了民族大觉醒,我也被卷了进来,思想开始变了。心想,要学到什么时候啊,不如出去闯一闯。二中放暑假,我就回家了。
假期怎么过呢?当时在西安附近的安吴堡有一个“青训班”,叫“安吴青训班”,是以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名义办的。安吴堡在泾阳县云阳镇,步行有两天路程。青训班在国民党统治区,但是由共产党办。主任冯文彬,副主任胡乔木,生活处长张琴秋,教育处长黄华。当时是统一战线,国民党还给八路军发饷,青训班分到了一小部分,所以在那儿吃饭不要钱。青训班的时间是一个月,受训结束后或者回学校,或者到延安的抗大、栒邑的陕公去学习,实际上就是参加革命。进青训班的大多数是学生。
我约了几个同学到青训班受训,中学是不准备再上了。去青训班,只要有人介绍一下就行。我是王维之介绍去的。这时他已经是共产党员了。他后来当过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我们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我在的那一期青训班里有何路、许文益等,何路后来是外文版《中国文学》主编。许文益当过驻蒙古大使。
青训班摊子很大。张琴秋在那儿只能当个处长。张琴秋原来是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沈泽民的爱人,沈雁冰的弟媳妇。在延安,她一直照顾着茅盾的两个小孩:沈霜和沈霞。她后来是纺织工业部副部长,死于文革。
我们一进青训班,生活就八路化了。我们穿草鞋,唱歌子,受培训。在青训班呆了一个多月。胡乔木、黄华都上过课。那个时候讲的课程很简单:统一战线、游击战争什么的。在青训班的时候,人家要发展我参加共产党。第一看我年龄小,单纯一些;第二看我还挺积极的,知道的道理还不少。有一次指导员找我谈话,说你学习得还不错呀,谈谈共产党是怎么回事,你将来有什么志向吧。当时,我还不知道共产党是怎么回事,就说,我得考虑考虑。那时觉得党派不是咱干的事,我跟着打日本,抗战救亡,推动民主中国,把中国搞好就行了。那会儿好多青年都是这个想法。我也没到入党年龄。我只参加了民先队(民族解放先锋队)和西北青年救国联合会。西青会实际上就是共青团,等于参加了革命。
在青训班一个多月后就算毕业了。这一期完了以后,他们派我回到原来的二中,说把民先和青救会的关系给你介绍过去,你到那里去发展会员,想让我回学校当一颗红色的种子。
我离开青训班没回学校,直接回了家。我回学校得有学费等一大堆问题呢。在回家路过泾阳的路上,吃饭不好意思先问要花多少钱,身上还有五毛钱,心想,吃得差一点,总可以吧?大概大杂烩最便宜,结果恰恰是大杂烩最贵。吃完了以后,钱差得很远,怎么办呢?我说,那就把我的洗脸盆给留下吧,将来路过的时候再到你这儿来赎。老板还不错,说,你下次再来的时候还吧,脸盆也没要。
去延安不能和家里说,但得在家里筹集路费,我就以回学校上学为名弄钱。那个时候国民党要从西安撤退,西安的学校都准备搬家。二中计划搬到宝鸡,从家里去得经过五六个县。要上学,平时是回不来的,必须把一个学期的学费都带上。一个学期要24块大洋。向家里要的24块学费,就成了我去延安的路费。
那时候参加革命,吃的、用的、住的、路费,一切都是自己拿钱。去延安,只有介绍不用花钱。路费和行李都要自理。到延安以后,只管吃饭,不管穿、不发被子。当然,后来也发衣服和被子了。可是走的时候这些都得准备。解放后回老家时,有个幼年时的同伴,埋怨我去延安时没把他带上。我说,连准备自己的路费都很困难,哪儿还谈得上带别人呢?曾彦修说,你这算便宜的,我和田家英参加革命得六十块钱,我们好不容易才凑上了六十块,你才带二十四块钱!那个时候参加革命的女性,多是些有钱的小姐,穷人不多。
从“青训班”回到家里,我就开始弄虚作假了。我说,我要去上中学,这次上学很远,平常回不来,得带上学费,二十四块钱是不能再少了,还没有把伙食费算进去呢!父亲苛刻得厉害呀,把钱把得死极了。在钱的问题上,对我抠得很紧。但是听我这么一说,咬紧牙关,还是拿出了二十四块钱。那可是大洋,一敲就响的呀。拿上了这些钱,有了路费,我就可以去延安了。
我带了一床被子、一条褥子和一件大衣,拿上路费离开了家。我还动员了陈克让和石宗棠,和我一起走。他们两个没有上过青训班,我是明白怎么回事的。我和他们说,你想将来上大学又供不起,上个中学出来又没有什么意思,现在到延安去,了不得!你看谁谁谁当年上了黄埔,现在吃开了吧?他要是不上黄埔,上中学、上大学能行吗?我们老家,有一个人叫张耀明,上了黄埔,后来当了国民党的中将。我动员了一番。两个同学一听,觉得确实有道理,于是就跟着我出来了。
由王维之介绍,我们先到了西安集贤庄八路军办事处,在那里办了去延安抗大的手续。那次在八路军办事处集中一起去的,除了我们三个,还有另外几个同学、几个穿着军装的新四军、和几个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地下党,一共大概十七、八个人吧。我们组成了一个队,由一个老革命带队,就背着行李,离开西安,向延安走去了。那是1938年七、八月吧,那时的政治环境比较宽松。我们去延安的行动是公开的。一路上唱着歌子,没有人担心被抓。带队的老头也没有叫大家提高警惕。
我们从西安到延安,在渭河和泾河之间出事了,让国民党给抓了。我记得,我们背着行李,走得很累,大汗淋漓的。我那时连件衬衣也没有,里头是光着身子的。我们也走得不快,一天也就走五六十里路。头天在草滩镇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朝泾惠渠走去。到了那儿,遇见国民党泾阳县长带着二十来个保安队员,正在巡视泾河水利工程。他们看见我们这一堆人,就把我们堵住了。就问我们:“你们干什么去?”
我们说:“去延安。”
问:“你们到延安干什么去呀?”
我们说:“抗日去”!
他们说:“抗日怎么一定要到延安去呀?你们先别走。”
那个时候正是国共合作时期,什么都可以公开讲。我们同他们争了一大阵,争不过,被带到了泾阳县。保安队把我们看管起来了。抓了我们不仅没搜钱,态度还相当地客气,只是我们不能自由行动了。但是,他们也不敢处理。我们明说就是要参加八路。八路军不也是国民革命军吗,也是蒋委员长领导的,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去呀?所以,他们就把我们押在那儿,向上面请示去了。我们在那儿被押了二十多天。那个保安队整天在那儿绕过来绕过去,看着我们。
我们在那儿的生活不算好。我们自己都带有行李,铺在草上睡。他们管饭,但饭很差。我们饿得不行。我们在里面不能出去,买东西得经过保安队,就托保安队出去买一点东西吃。我是尽量节约,经过思想斗争,一次拿一点、一次拿一点钱,最后24块大洋还是花掉了多一半。帮买东西的保安队是不是沾了便宜,就不知道了。
我们住的虽然不叫监狱,实际上是监狱。保安队的人,文化不高,连共产党、国民党也搞不清楚。我们同保安队的关系还搞得不错。他们每天在那儿出操,我们在屋子里不准出来。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出操就唱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显威风。”要不然就是:“当兵好,当兵好,睡得迟,起得早。”我们在那儿没事,每个人都带了书,互相交流着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就是在那时看的。一遍看不懂,又看一遍。他们也不禁止你,你愿意谈什么就谈什么,愿意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你有钱。他们请示专区、请示省里:说抓了一批共产党,怎么办?省里说,把那些新四军和老共产党留下来,把学生押走。
他们把我们这些学生用卡车从泾阳押送到咸阳。咸阳是专员公署,到了那儿,我们和他们讲道理,什么人也没见我们,又把我们押到了西安的三民主义青年团西北筹备处。三青团筹备处设在一中原址阜慈巷。这时,一中已经搬到宝鸡去了,房子空着,办了个三青团训练班。我们被看押在那里。他们经常来训话,训话的理由就是一条:你们不能去延安,抗什么战?抗战与你们无关;你们属于建国人才,才十几岁,现在抗战用不着你们,你们的任务是学习;将来抗战胜利了,你们来建国。他们既不打你,也不罚你,有时候还说得挺友好、挺讲情理的,甚至表扬我们爱国可嘉。
这时,他们把老头们和新四军都给弄走了。因为他们不抓八路军,那几个新四军后来也放了。我在延安上抗大的时候碰到他们了。我说你们怎么来了?他们说国民党不抓新四军,就把他们放了。那些地下党的老头恐怕就危险了,后来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再也没见过面。在训练班光剩下了我们学生,大概有十多个人吧。我们已经被国民党关押了个把月,老呆下去也不行呀,得想办法跑。我就和陈克让、史宗棠和另一个家在西安的同学商量说,行李不要了,今天晚上就分头翻墙走,出去后到那儿那儿集合。东西,我还是舍不得扔。我把被子拆掉,棉花就不要了,只把大衣披在身上,把被面和和褥子面裹在腰上,然后就要求上厕所。因为是学校,我们比他们更熟悉周围的环境。厕所后面就是院墙,我们翻墙就跑掉了。当然,有些同学吓破了胆,没再去延安。我们跑到了集合处,就是北大街二中斜对面的西青救办事处,在那儿会合了。西青救的人非常热情,对我们大加鼓励,说我们是英勇的好青年。晚上没处住,只好住到那个家在西安的同学家。第二天,青救会办事处的同志把我们送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办事处当然非常欢迎了,表扬我们,认为我们很勇敢,马上就管饭吃,然后就说下一步怎么办。我们说,下一步还是要去延安。这时只剩下我、陈克让和史宗棠三个人了。家在西安的那个同学留下不走了。还是要去延安。去延安还得花钱。八路军办事处的人说,他们不管路费,要去,你们自己筹备路费,搭办事处的卡车,要交14块大洋;再来的时候,你们就作为办事处的人员去。
这样一来,我又回了家。回家后,也不敢和家里说什么。家里看我回来了,就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说钱在路上让人家给抢跑了,现在,上学也上不成了,我想出去混事。我还是要筹备钱和行李。看样子,我父亲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他知道挡我是挡不住的。我要走的时候,他流下了眼泪。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但是,他没有给我分文路费。我母亲知道我要走,很难过。但家里只有她为我借来了四块大洋。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是从一个打短工的人那儿借来的。我在亲戚朋友那里到处搜罗钱,还是凑不够。在这种情况下,王维之支持了我一把。他当时是小学教员,一个月能挣二十多块大洋。他给了我几块大洋,最后钱是凑够了。除了钱,还得准备行李、被子什么的。多亏我把那个被面偷带了出来,但还得絮棉花。我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就找我们村的一家人借了三、四斤棉花,叫他给我弹好,然后我偷偷摸摸地送到了王维之的姑母家里,让她给我做成被子。她后来给我弄了个被里,被面是我自备的。没有告诉家里,我又离开了,开始我的第二次远行。我出了村,经过家里的地,看见哥哥在地里干活,他也没怎么吭。只是在离开临潼县城的早上,王维之请我吃了一碗糕。
第二次从家里出来,还是三个人。我把上次被我说服的两个小同学又带上了。人家还是坚定不移地跟着我,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学也上不成了,只好跟着我走。其中的陈克让,后来牺牲了。
我从临潼搭上一辆平板马车上了西安,又到了八路军办事处,准备和一些人一起走。这个时候不能再步行了。国共关系这个时候开始紧张,不能再大摇大摆地走了。正好第二天就有一辆卡车去延安,我们干脆编成八路军,算作八路军护士学校的学员,坐上了八路军的军车。到八路军办事处后,一分配,我们三个人,只有我去延安,入抗大,另外两个小同学比我小,办事处就说,你们两个人太小了,跑到延安太远了,让他们去了陕公。那个时候,你自己说话不算数,一切都得听从办事处。当时,能不去延安就尽量不让去延安,因为延安养活不起人呢。陕公原来在延安,成仿吾是校长。后来搬到了关中。陕公搬走了,是让延安吃饭的负担轻一点。
从西安到延安,不晓得路怎么那么难走?颠簸得厉害。八百里路,走了三、四天。一路上尘土飞扬。印象特别深的是刘澜波,当时很阔气,穿个皮领大衣,他后来去了马列学院。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