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严肃的事，做有趣的人
文 | 花恐龙
大家好，我是花恐龙。
这几天，在德国的朋友们想必都已听说了上周五发生在马格德堡(Magdeburg)圣诞集市的恐怖袭击。
虽因近年来此类事件频发，大家已屡见不鲜、深感无奈，但随着恐怖分子的背景资料一步步公开，所有人还是吃了一惊：这次这名凶手的身份也太奇怪了吧？
毕竟，往年德国发生的恐怖活动多源于伊斯兰狂热教徒，而这次的凶手恰恰相反，是一名公开反抗伊斯兰教的“前穆斯林”。
此外，看似疯狂的凶手自己就是名精神科医生，还又是以排外著称的德国右翼党AFD的支持者。可凶手自己也是移民、也是“外国人”啊？
为何一名脱离伊斯兰教、向德国寻求庇护的人，会在圣诞节向德国人实施恐怖袭击？这着实令人费解和不安。
很多人说，这人就是又一个疯子，脑子有问题。
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作为一名同在德国的精神及心理疾病诊断专家，我想借助网上搜集的资料跟大家聊一聊，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是为了给凶手辩护，将他的行为合理化，而是因为很多“疯子”在被确诊为疯子前，很长时间都被当成正常人生活在我们身边。
何况，凶手自身携带的一些问题，也折射出一些移民、包括华人移民同样有的困境。
▲ 当恐怖袭击或无差别伤害等悲剧发生，人们除了惊恐和愤怒，最难以摆脱的想法就是“为什么”？Warum？
2006年，他以访问医生的身份来到德国，以在这里接受精神病学和心理治疗的专科医生培训。
据说，他说着流利的德语。2016年拿到含金量很高的专科医生执照后，在东德小镇贝恩堡（Bernburg）干着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
自2020年起，塔利卜在这里的“强制关押治疗所”(Maßregelvollzug)负责治疗有毒品依赖问题的罪犯。
由于治疗的对象是罪犯，工作的内容是戒毒，所以这份工作与其余精神科医生可选择的岗位相比，需要丰富的药理知识、坚毅果断的贯彻执行力，而不需要太多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
与此同时，长期在这样的环境工作，也容易给在职者带来权力、掌控及身份优越感。
在业余时间里，塔利卜还积极投身公益活动，主动帮助受到迫害的沙特妇女逃离原生国，来德国申请庇护。他曾公开表示，只要他有时间，他会每天花十到十六个小时在这项公益事业上。
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上周五晚上，驾车冲入了好不容易开启圣诞节假期、来圣诞集市上与亲朋好友欢聚一堂的德国人群中。
事故造成5人死亡，包括一名9岁儿童和4名妇女，200多人受伤，其中40多人重伤。
一位生活稳定、融入德国社会的高知移民，为什么会变成大规模无差别伤害的谋杀犯呢？
▲ 塔利卜被捕现场。事发后他冷静地将车开到了一个公交站台，并听从警察的命令，下车匍伏在地上。
如果一名穆斯林不再认同他家族中传承的信仰，那他通常面临几种选择。
他们可以转向伊斯兰教中的自由教派，也可以加入基督教，或者放下所有信仰，成为一名无神论者。
无论选择哪种方式，脱离原来的教会都会让当事人遭遇“社会性死亡”。也就是说，你所有从小到大认识的和你有关联的人，都会突然之间排斥、嫌弃、无视你的存在。
但如果是前两种选择，当事人至少能进入一个新的团体。对于从小在宗教团体中长大的人来说，团体就像个大家庭，不至于让人孤立无援、与社会脱节。
特别是，德国的基督教会一直在难民援助方面表现积极。如果一个难民改信基督教，他们就更有机会留在德国。
而那些脱离宗教后成为无神论者的人，可能就更难找到跟社会的亲密连接了。
在现代德国，脱离基督教会的无神论者遍地都是。在家庭之外，大家不再靠信仰，而更多靠政治活动或业余爱好组成社会团体。
那塔利卜的业余生活是怎样的呢？除了他在网上的活动，没有人知道现实中的他如何度过自己下班后的生活。
塔利卜曾在2019年因为自己帮助沙特妇女在德国寻求庇护，而接受过《法兰克福报》的采访。他在采访中提到自己因脱离教会而众叛亲离，连家人都“恨”他。
《中德报》曾在恐袭后采访过他工作单位的同事。同事们说，他在这里被大家戏虐地称作“谷歌医生”（Dr. Google），因为他在每次诊断前都要上网查资料。大家对他的专业能力表示怀疑。
今年10月后，他便再没有回去上班，一直在休假或病假状态中。
我个人认为，一个人若是在生活中缺乏社交，就会加速地与社会和现实脱节，而这会是滋生各种精神和心理疾病的温床。
虽然目前尚无关于塔利卜确切动机的公开信息，但心理学及激进行为研究专家阿玛德·曼苏尔( Ahmad Mansour)指出，在那些脱离伊斯兰教的人中，许多人都表现出一种“威权型人格“特征。
所谓的威权型人格(Autoritäre Persönlichkeit，也可译作慕强、霸道型人格)，是一种爱慕权威、欺压弱小的人格特征。这类人崇尚以专权、霸权来统治和拯救世界，反对民主，有强烈的法西斯倾向。
跟塔利卜相似，曼苏尔同样是来自中东的移民，也同样是前伊斯兰教徒。他自2004年起居住在德国，致力于研究、反对和制止以荣誉为名的伊斯兰暴力行为和激进化运动。
马格德堡的恐袭发生后，他受访提到，在受他研究的前穆斯林群体中，许多人“以与伊斯兰极端分子一样的狂热态度宣传自己的无神论。”
他们只是转变了立场，但没有改变自己威权型人格的本质。
另一位与塔利卜有过接触的沙特女权专家、哈佛大学博士生诺拉·阿卜杜勒卡里姆(Nora Abdulkarim)也佐证了这种猜测。
发生恐袭的第二天，她称自己在2017年因关注一名沙特逃亡女性与塔利卜有过接触。
“他的风格让我极为不适。他过于自负、自我中心，偏执、攻击性强，有时使用不清楚或可疑的信息来源，情绪也极不稳定。”
除此之外，塔利卜极端冲动的品性也在很早的时候就让他惹上了官司。
2016年，因为他所在州的医学会（负责考核和颁发专科医生证书）拒绝认可他的一部分培训经历，他给医学会打电话威胁要实施恐怖袭击。
随后，警方对他的住所进行了搜查，未发现“实际准备袭击”的证据，所以他只被法院判处了累计900欧的罚款。
不过，另我极其费解的是，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塔利卜最终还是取得了专科医生执照呢？
曼苏尔提出的关于欺软怕硬的“威权型人格”猜想，也许已经部分解释了，塔利卜作为憎恨伊斯兰教的激进分子，为何最后不是对穆斯林发动恐怖袭击，而是针对为他提供了庇护的德国人。
除此之外，曼苏尔认为，塔利卜可能因为自己帮助沙特女性的行为未能获得德方的认可而感到失落。
“他渴望得到感激，希望德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他对德国处理他以及其他寻求庇护的沙特人的方式从失望到彻底绝望，并将这种失望视为一种侮辱。“
因此，他似乎想“惩罚”德国。
对此，另一位研究恐怖主义的专家彼得·纽曼（Peter Neumann）在X（原推特）上发帖称：“在这一领域从事研究25年来，我以为已经再没什么能让我感到意外和吃惊的了。但一个50岁的沙特前穆斯林，住在东德，热爱德国选择党AfD，因为德国对伊斯兰主义者的容忍而惩罚德国——这真是太出人意料了。”
而根据最新报道，再一次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警察在塔利卜的肇事汽车里找到了他事先写好的遗嘱，里面提到，他希望在死后将自己所有的资产捐给德国红十字会。
目前的新闻报道称，塔利卜被捕时，现场毒品检测结果为阳性。所以有理由怀疑，他在恐怖袭击时受到了毒品的影响。
也许有人会问，一个帮人戒毒的医生自己吸食毒品这不是很荒谬吗？其实，作为热知识，医护人员一直是毒品和管制类药物滥用的高危人群。
不过，我个人觉得也不能排除塔利卜了解吸毒后肇事对量刑的影响，才故意吸食了毒品。又或者，他只是想靠毒品壮壮胆。
但不管怎样，就算没有毒品的影响，从塔利卜日前在网上的激进言论来看，他的精神状态也令人堪忧。
也许因为跟德国右翼党派AFD的一部分成员一样排斥穆斯林，所以他选择支持AFD，尽管他曾将自己定义为政治左派。
除此之外，他同样崇拜埃隆·马斯克(Elon Musk)、美国阴谋论学者亚历·克斯琼斯(Alex Jones)和英国极右翼活动家。可见，他的价值体系一片混乱。
虽然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这个逻辑放在现实中，是荒谬的。这样想的人，只有非黑即白的低级逻辑思维非黑即白，幼稚偏激，而不具备真正的辩证思维能力。
从目前公开的信息还可得知，塔利卜似乎已产生了妄想和阴谋论。
他在他曾经用来帮助来德难民的博客上发出警告，劝阻人们不要来德申请政治庇护，因为他认为，从默克尔的时代开始，德国就在有意识地“伊斯兰化“。
他认为德国已经成了沙特和伊斯兰主义的帮凶，在国内外追捕沙特女性难民，试图摧毁她们的生活。
也许他太过害怕受到伊斯兰的迫害，加上跟现实社会脱离的处境，最终患上了被迫害妄想症。
不过在我看来，无论是人格问题、价值观混乱、偏激思维还是妄想，这些“精神问题”都不属于那些让肇事者在行事的当下丧失判断能力而无须负法律责任的精神病范畴。
尤其当凶手是一名本应熟悉病理、本应明白有病就该及时治疗的精神科医生。
我一直认为，把人类划分成“正常人”和“疯子”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很多“疯子”在做出害人害己的事情前，很长时间都藏在“正常人”之间。
去研究、梳理“疯子”的心理特征，不是为了辩解和原谅，而是为了辨别和预防。
其实，今年在德语区国家，也发生过几起华人引发的刑事案件，包括对幼童的无差别伤害。这些事件也许是极少数、不具代表性的，但重要的是它们还是发生了。
出国让很多人脱离了原生家庭、原来的社交圈子、原来的文化，却还没有找到新的可以扎根的地方。
长久的社会隔离、被孤立，不被看到、得不到认可，是一个非常不利又危险的处境。
总而言之，对移民来说，要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还是要试着和主流社会、和现实中的他人建立联系。
和现实中的人建立连接，去跟别人交流自己的想法，并认真对待和自己不同的意见，而不是在网上成为信息茧房的奴隶，则有助于我们预防自己变得偏激、极端或抑郁。
还有，通过本次事件我们又一次看到，教育水平和社会地位，可以掩饰但不能拯救一个人的愚蠢、荒谬和邪恶。
同时，这个凶手也让我们再次认识到，什么叫物极必反。
Wenn man lange genug nach links läuft, dann kommt man irgendwann rechts wieder heraus.
作者：花恐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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