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麒||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文摘   2024-09-19 07:00   青海  
【循化青年文学】
【作者:韩  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今天是农历岁次癸卯八月初七,明后两天就要入冬了。因妻子娘家的一件大事,迫不得已,冒着严寒来到久别的故乡循化撒拉族自治县。按往常惯例,落脚于距黄河百步之遥的积石镇下草滩坝村孩子她小姨家。此刻,经秋老虎一番折腾,小院里的草木花卉已失去往日的盎然。记得几个月前来到循化,院内柴牡丹怒放斗艳,玫瑰、美人蕉娇艳欲滴,与结满果实的杏树相映成趣。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盆景把庭院妆扮得姹紫嫣红。每临其境,心情便豁然开朗。兴至所然,便在院中撑开太阳伞,摆上瓜子、杏仁、核桃等应景应心的零食,晴空的暖阳下闻着花香,悠然自得地品尝盖碗茶,那份惬意令人陶醉。但此刻不同往日,在这深秋的季节里,想起妻子娘家遇到的这件惊动亡灵的烦心事,内心多了几份莫名的惆怅和伤感。

事情的原由还得从头说起。
已故丈人、丈母、还有妻子的侄儿和弟媳的坟莹刚好处在市镇建设规划之内,摊上迁坟这件倒霉事,再大度的人,也有点于心不忍,如同所有牵扯迁坟人家,内心陷入深深的纠结与不安当中。国人向来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对穆斯林家庭而言,更是平地起惊雷。在穆斯林的认知中,当一个人呼出最后一口气时,如海儿(灵魂)也随之离开躯体,或被放逐旷野,或守望终极家园。亡者遗体被清洗、穿上克凡(裹尸布),送进黑暗的墓穴时,那狭窄的墓坑便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第一站,这里有天仙要询问所瓦里(亡者对教规教义的认知,世间五功以及个人善、恶、礼、义、孝、悌之品行),凭自己今世修行之功过善恶走向截然相反的两条道——要么去占乃提(天堂),要么去者罕乃目(地狱)。随意掘坟挖墓,意味着惊动早已安息的亡灵,对活着的人无异于揭开旧伤疤,伤心悲痛是不可避免的了。迁坟是件投入情感和劳资的烦心活,虽说当地政府给予了适当的迁坟补助,但还需要整个家庭劳心费力,以一定的方式虔诚救赎亡故者,同时内心还要经受旁人所不能理解的煎熬。
次日晨礼结束之际,清真寺教长向者麻体众教友讲明原委,草滩坝下庄村集体行动,仅一、两天时间完成了涉及十个家庭十七座坟墓的挖掘、掩埋事宜,当天由政府出资,委托清真寺管委会按照穆斯林丧葬仪规,在开挖、掩埋两处举行了盛大的“开经”(该寺系格底目派,所以有“开经”仪规)仪式。亡者遗骸重新下葬的第三天晨礼之后,清真寺也忙碌起来,随着阿訇念经祈祷结束,者麻体(同坊教友)共同参与祭祀活动,舍散麦仁、牛羊肉、油香、钱财。由于当地政府严格执行党的宗教信仰自由政策,尊重穆斯林丧葬习俗,加上者麻体教友齐心协力,所涉迁坟家庭每一位一成员的内心得到极大安慰,同时也想到这不是人为的随意行为,而是真主的定然,自责与不安的情绪随之释然,平静地接受这一既定的事实。此刻,我想起《艾布达吾德圣训集》中那段埋葬亡人后的都阿(祈祷词)“主啊!求您恕饶他吧!主啊!求您使他稳定吧!”
杜甫在《石壕吏》中虽有“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一说,但这件事对我却触动很大,久久不能释怀,尤其是看到几位舅子悲伤、忧虑、操劳的情景,不由得回想起我的双亲及我的她的双亲在那个艰难时代养育我们成长所付出的万般辛劳,以及他们无怨无悔的爱,真切体验了父母大爱的无私。这种爱憾天动地,无时不刻感动着、激励着、鞭策着我们积极進取,向阳而生。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始终沐浴在来自父辈大爱的光环里,享受着无边的慈爱和温暖;我的成长也无不包含着父辈们更多的希翼和期许……  
不怕大家笑话,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时,门门功课都考100分,到了二年级的第一次考试,又考了100分,但老师的字体比较潦草,看上去恰似200分。幼稚的我认为二年级考200分是理所当然的事,老师写的“2”笔划不到位,于是在“1”的上端用铅笔描了一下,兴致勃勃地回家告诉父母我考了200分。父亲诧异的接过试卷,揉了揉眼睛,瞪了好一会儿,不可理解地端详了我许久,便发出会心的微笑,随之向兄妹们展示,引来大家的开怀大笑。这份试卷被父亲整整收藏了三十多年,每每家庭聚会或谈及童年趣事,总把我这“光辉”历史第一个拿出来津津乐道一番。每在那一刻,都能看到父亲眼角闪出的喜悦的泪花,直到我离开家园亲人赶赴中央民族学院前一夜,父亲还美滋滋的谈及此事,他那种洋溢着自豪的神情至今难以忘怀。记得大二那个寒假我本想在学校度过,但拗不过父母再三要求,依然回到家中。父母身边的日子总是愉快而短暂,转眼又到了开学季。临行的那天,为了赶早晨七点从同仁县到省城西宁的第一趟班車,天不亮就起床,由大哥相送到车站。向父母道过赛俩目(穆斯林问候语)走出家门的那一瞬,刚要站在礼拜毯上准备做晨礼的父亲突然想起什么,赤脚从炕上跃下,匆匆到隔间拿出几个苹果,跑出房门,下楼到院中。望着寒风中光着脚的父亲,再看看他手中捧着自己们舍不得吃保留之今表皮已发皱的苹果,面对如山般恩重的父爱,我再也难抑胸膛里本已涌满的离别的愁绪,扯开嗓子嚎啕起来,拖着长长的哭腔离开了家门。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感觉得那天清晨天特黑、特冷、路特难走……   
大学生活是美好的,这一切离不开党的民族政策的阳光雨露的滋润,离不开每个学科老师们不倦的教诲,当然也离不开家人默默的支持。每到月初,父亲总是安排大哥给我寄些零花钱,以备不时之需(学校每月给学生提供18元生活费和4元补助,上世纪80年代这个月标准是很高的,家里无需再寄生活费的,但父亲总是带着“家窄路宽”的理念,总怕我在外遇到一些困难和不便,在家境不是很宽裕的情况下,仍寄点钱粮或带点牛肉干之类的家乡特产)。父亲多次委托大哥代寄,但因琐事缠身,大哥寄钱不及时,屡屡受到父亲的责备,为此,我的内心隐隐作痛,我知道这是我亏欠大哥的。   
母亲也不顾身体的不适(那时的母亲几乎成了病痨,什么心脏病、腰椎颈椎突出,还有什么风湿性关节炎都找上她,这一切都是多年辛劳所致),从我上大学第一天起,便到我家隔壁的缝纫厂打零工,赚些微薄收入,助我完成学业,“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句成了我与母亲现代版的真实写照。的确,母亲的爱虽没有那么轰轰烈烈,却像春天的暖风,轻拂心田,又像绵绵细雨,轻拍脸颊,滋润我心,平淡里透着温馨,难怪在杜圣笔下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诗句。远在千里之外求学的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劝孝歌》中“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诗句的真正含义。
毕业后被分配到黄南藏族自治州委办公室当秘书,那时的办公条件极为简陋,文件起草、打印都是手工或半手工,铅字打印是常态,大型会议的徽标专门请书家代笔。还有诸如单位的工作制度、标语、宣传栏无不靠人工书写,每每看到他人张弛有度的书法,就为它的灵动飘逸所感动。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打小练字,有比较好的基础,从初、高中乃至大学办墙报从不缺席,无论绘画、插图、榜书、行楷都能来上几笔。想起自己这额外的强项,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同时也想到,时光荏苒,岁月不居,人生其实是一个匆忙的过程,要想活出精彩,必须有所建树。也许,人生所经历的无数个瞬间里一闪即逝的念想可能会“歪打正着”地成就一个人,书法对于我,正是这样的奇遇。自此之后,在认真工作的同时,业余时间开始潜心练习书法,走上了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傻路”。自知作为中国传统文化顶级境界的书法,有“书法之道,易学难成,如以砖作镜,倾毕生之力为之,磨为常态,师古不化”之难度,也懂得“难自知,更无分明之辩,推古论今,所以不惑”的道理,但每每拿起沉甸甸的古帖碑刻,或临、或赏、或鉴,总是在肃穆的氛围里被其高古所折服,于是乎,纸砚笔墨伴我左右,或静心凝神、或狂放不羁,在提笔书写的提按、顿挫、转折、收放之间体悟那种闲适、自然、超脱;气沉丹田,手随心游,笔歌墨舞,意韵天成,乐此不疲,内心始终充溢着满满的获得感、幸福感和成就感。伴书相生的诗词文赋,乃至妙语警言,再度从心底跃然,搜之也好,寻之也罢,在瀚海中觅宝,追求中快乐。我兴至所然的业余爱好无形中增加了二老的负担。夜深了,我坚韧、发力、不知疲倦的临碑摹帖,父母亲也没闲着,夜间拜之余,整个心神都放在我身上,一会儿下楼倒杯茶,一会儿下楼端来夜宵,看来无事便悄然离去,就这样整整陪伴了4000多个寒来暑往的不眠之夜,我笑了他们开怀,我沮丧他们安慰,真可谓“可怜天下父母心”。历经十余载,书道小有成就,在屡次大展上获奖,担任起黄南州书协要职。回想这一件件一桩桩往事,拥有这般慈爱,产生夫复何求感的同时,也发现了什么是所谓的幸福——幸福不是什么惊天动的作为,而是平凡生活中的点滴小事;是清晨觉醒时,父母与阳光同在;疲惫困乏时,有健实的肩膀可依;孤独寂寞时,投来的那一束慈爱——黑暗中,只要有这束光,便觉得拥有了全世界的关怀,也便拥有了战胜寂寞、守住清贫、痴心墨海的勇气和胆识。可谓目之所及,皆是所爱,心之所向,皆是美好,在追求书道的阶梯上,我的父亲母亲与我一道挥洒着汗水,收获着喜悦。
2018年,随着坎布拉国家级森林、国家级地质公园双重3A级景区旅游道路、跨黄河玻璃悬索桥、库区码头的建成,负责该项工程的黄南州交通局领导委托我写三幅字,打算雕刻在两米高的石碑上,耸立在三处景点最耀眼的地方。消息一出,便引起时年84岁母亲的极大兴趣,向我的胞弟提出想去看一看的愿望。这事却让弟弟犯难了——耄耋之年的老人要出门远行,还要跋山涉水,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弟弟拗不过执意要去的母亲,就让自己、妹妹三家人组成“庞大的旅游观光团”,从西宁出发。事后听弟妹们讲,被大伙轮流搀扶的母亲始终信心十足,虽然老人家在沿途吃了不少苦,但最终安然无恙抵达坎布拉国家级森林、地质公园横跨黄河的悬索桥边。一般上了年纪的穆斯林妇女比较保守,行事低调,不愿拍照,但此刻的母亲却一反常态要求在我题写的“悬索桥”石碑前留影纪念。不仅如此,直到现在,母亲面对我们弟兄们请来的诸多字画,都要评头论足一番——“这字不错”“画功可以”。家人都难以置信,一位年届九十的家庭妇女还有这份儒雅。
至于我,她的父母亲对我更是视如己出,每次带妻携女踏入草滩坝下庄她娘家,老两口满心欢喜,丈母把女儿揽入怀中,问长问短,疼爱有加,丈人忙邀我上炕。母女俩亲热一番后,丈母又忙着安置炕桌,倒上三泡台盖碗茶,脚不沾地匆忙下厨,不一会儿,油枣、肉包、炒菜、面片热腾腾摆满一桌。俩老对我的工作倒是很少问及,就说起下草滩坝村有些文化的“学究”们对我书法的评价。谈及我的书法,丈人言谈中流露出满满的自豪。老丈人曾对我说过,堂屋的背墙缺一幅字,为此,我特留意了一下这所传统的撒拉族民宅,坐北朝南,屋面系一流水设计,后脊特高,从房梁到地面高约四米。默记墙面的宽窄尺寸后,就以李白《梦留天姥吟留别》为内容,以八尺对开四条屏形式,精心创作了一幅行书作品,虽算不上得意之作,但线条流畅,干湿、薄厚、虚实对应,颇入人眼。我特意邀请几位老友,把装裱好的作品从西宁带回循化。临行前给岳丈打电话,让他“借好一副梯子”。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一下把老人家忙的够呛,爬上爬下收拾墙面,扛着从邻家借来的梯子满院子转,嘴里不停的念叨“怎么还不到”。最后还是遂了老人的心愿,挂好的作品在大堂之上颇有几份气势,给客厅增添了不少文气。后来家里念了几次亥亭(纪念已故先辈),看到这幅作品的客人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老人也格外开心。 
有时候我也看不懂了,我的父辈几乎都是文盲,为什么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对书画如此钟情的缘故。后来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首先,古趣盎然的篆书,宽博精深的隶书,法度森严的楷书,率真流畅的行书,恣情纵意的草书给人以视觉美感。其次,五千年优秀的传统文化,尤其是书法艺术已刻进每一个炎黄子孙的骨子里,某种程度上,钟爱书法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流露,钟爱书法就是对中华民族一脉相承的道法认同。记得前几年我在《我与书法》这篇文章里写过这么一句话“书法是每一位中国人初恋的情人”。初恋情人,纯真,高洁,令人沉醉!用这句话答复我心中的疑惑,或者给书法艺术的魅力下个注脚是非常恰当的。  
当我也跨入六十岁门槛时,两双父母里只有九十岁的生母依然健在。父母鸿恩,比山高,比海深,古语云“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恰如其分地印证了父母的无私与大爱,子女穷了父母陪伴,错了父母包容,累了父母疼爱,痛了父母照顾,作为孩子亏欠父母的太多太多,可父母已渐渐老去,他们还能陪我们多久?发自灵魂的询问让人汗颜,的确无以为报。孝敬父母,这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课题,即便难,也要尽最大精力和心力去做。“尊老”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早在两千多年前,孟子在回答齐宣王治国之道时,就曾提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我们都有老的一天,都要经历“老来难”的人生境遇,一定要代代传承好“尊老敬老爱老”的家风,让老人在亲情的陪伴下有尊严的老去。有人说孝是给养,有人说孝是顺从,而我认为最大的孝是陪伴。时下我最大的愿望就是陪伴母亲走过夕阳余晖中的每一天。一退休便迁居西宁,与母亲朝夕相伴,听她唠叨,给她揉揉肩拍拍背,像听话的孩子欢承膝下。许多人劝我“退休了,应该去旅游,多结交一些书道中人,多交流,增人脉,长见识,提书艺……”可我明白“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的道理,更懂得“家有老,不远行,游必有方”这句出自《论语》的至理名言,此生绝不能留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最后,祈愿我的母亲在众兄妹的陪伴中,拥有一段灿烂而又美丽的夕阳红,从容幸福健康地生活下去。
2024年元月写于湟水之滨
作者简介:
韩麒,男,撒拉族,1962年12月出生,祖籍循化县积石镇上草滩坝村,1985年7月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系国家文化部主办的中国国际书画艺术研究会会员、青海省第七届书法家协会理事、黄南州第二届书法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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