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於丨“范其时”不是胡兰成——重提《续结婚十年》里的一桩公案

文摘   2024-12-17 07:01   上海  

编者按

《续结婚十年》作为苏青写的自传体小说,其中的人物映射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关于其中“范其时”影射何人,胡文辉、黄恽分别认为是胡兰成、鲁风,而宋希於通过严谨细致考察,认为两者说法皆有瑕疵,范其时实则影射梁式。关注到如此小的人物,足见作者对沦陷区文学了解之深厚。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这细枝末节的考察中,作者窥见《续结婚十年》的意义与温情——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代,苏青以一种怀念、记录的姿态讲述并纪念那段历史,那些与自己,与时代“脱钩之人”,为“一声不响之人”在历史中留一些痕迹。


苏青,《杂志》1944年第2期


当年笔仗




《掌故》的两位作者,也是我熟识而敬重的两位前辈——黄恽先生和胡文辉先生,多年前打过一场小笔仗。

《续结婚十年》

苏青,四海出版社,1947.02 
《续结婚十年》是一部颇具自叙传色彩的作品,文中详述了苏青离婚到陈公博被处决(1946年5月)这段时间的生活。作家以女性的视角再现了女性的生命体验,自身价值的失落与寻求,对乱世中女性生存状态进行了深刻反思。小说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才女苏青的个人生活片段和情感轨迹,了解特定历史时期知识女性的挣扎和追求。


笔仗围绕着苏青的自传体小说《续结婚十年》(四海出版社1947年2月初版)展开。黄恽先生先写了《凶终隙末的苏青与张爱玲》一文,发表于新刊《万象》第十卷第十二期(2008年12月号)。文章从《续结婚十年》中没有写到张爱玲谈起,探析苏青、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关系,指出小说中影射胡兰成的“谈维明”和影射苏青自己的“苏怀青”最后“竟上了床”,推测“这一段是专门写给张爱玲看的,甚至有故意‘恶心’张爱玲的成分”,进而猜测苏青和张爱玲最终断绝了来往。

胡文辉先生读后有不同意见,乃撰《也说〈续结婚十年〉中的影射》,发表于《万象》第十一卷第一期(2009年1月号)。此文认为小说中确有影射胡兰成,“但并非谈维明,而是那个范其时”。并举证:“范是‘《中国报》的总主笔’,‘他是一个国学极有根底的人,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因而与当代的几个要人相识。这次到上海是给人家掇哄过来的,他为人优柔寡断,做事又迟缓,人家见他没有用,便把他安放在报馆里,做个挂名总主笔……’胡兰成时任汪伪《中华日报》总主笔,在旧学方面也有一定基础,正契合范其时的身份;不过胡并无‘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一事,这可能是他30年代应桂系第七军军长廖磊之聘的讹传吧。此外,小说中的范其时很赞美主人公的文章,这也是与写过《谈谈苏青》的胡兰成相呼应的。”据此断定:“黄先生关于苏青与张爱玲交恶的推测,也就完全落空了。”

《小团圆》

张爱玲,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 2019.03
《小团圆》是张爱玲的一部自传体小说。张爱玲在书中写了写盛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故事”,这被很多人看作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爱情故事的影射,但关于盛九莉与邵之雍的“爱情故事”其实只占了全书不到一半的篇幅,整部小说更用力的是在写盛九莉的家族、盛九莉的家庭和盛九莉的母亲,表现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


2009年2月,张爱玲的《小团圆》在台湾出版,大陆版随后面世。这也是一本大可索隐的小说,其中恰有可与《续结婚十年》印证的段落。胡文辉先生由此发现前说未安,又作《也说〈续结婚十年〉中的影射补正》,发表于《万象》第十一卷第六期(2009年6月号)。《补正》比较了两本小说相似的片段,说:“两相对照,都是写苏青的床事,男女都互问对方有没有性病,实在很难说是巧合。……在苏青笔下,那个谈维明相当猥琐,而且是他先问她有没有性病;张爱玲笔下则相反,是文姬(苏青)先问邵之雍(胡兰成)有没有性病,而邵则显得相当从容。这就意味着:张爱玲文本明显站在胡兰成的立场。——从这个角度看,张爱玲的这个有利于胡的细节,更可能来自胡的转述。”进而承认:“这样的话,确实就可以证明,谈维明就是胡兰成。黄先生虽然缺乏论据,但确猜对了。”然而话锋一转,仍要折中前说:“我想,范其时仍是影射胡兰成的,只不过范的身份比较显露,苏青不便直接写自己跟他上床;于是故弄狡狯,又另外虚拟出一个谈维明,将她与胡的一夜风流放到谈维明身上。……简单地说,《续结婚十年》的范其时乃甄宝玉,而谈维明则是贾宝玉,两个都可以说是胡兰成的影子!”

黄恽《苏青〈续结婚十年〉与人物原型对照表》

出自《我读续结婚十年〉》(收录于《缘来如此:胡兰成张爱玲苏青及其他》)黄恽在博客中曾经列表的《续结婚十年》中人物与其原型的对照表,后在《我读〈续结婚十年〉》中被引用。

这期《万象》同时刊出黄恽先生的《我读〈续结婚十年〉》,他说直到撰文时,才同时看到胡文辉已发表的文章和将发表的补正:“开始没有看到,而如今一并看到,有一个好处,就是不必为胡文多说什么,而他自己先有了补正,省却我很多事情。”又说:“不过仔细拜读胡文,颇使我惊诧,他开始居然认为范其时是胡兰成,而不是谈维明,可见他对汪伪时期的文坛是如何的隔膜了。我上面已经说过,范其时是鲁风,胡文张冠李戴如斯之甚,那么,我还需要答复什么呢?”

胡文辉先生后来还有未单独发表的《补正二》,批评黄恽认定“范其时”是鲁风,就跟过去认定“谈维明”是胡兰成一样,“依然是只有结论,依然是没有任何论证”。于是补充论据,重复前见:“范其时是直露地影射胡兰成的,而谈维明则是半虚半实地影射胡兰成,苏青是通过身份不明的谈维明,来写她与胡兰成的床事。”

黄、胡两位最终都认定“谈维明”确实影射胡兰成,但仍有分歧:胡文辉认为“范其时”是胡兰成的分身,黄恽则认为“范其时”影射鲁风。笔仗到此告一段落。

上述诸文今皆收入胡文辉著《人物百一录》(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1月版)和黄恽著《缘来如此:胡兰成张爱玲苏青及其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8月版),《续结婚十年》也出版过多个版本,读者可以复按。

“范其时”实影射梁式





这场笔仗发生在十馀年前,那时我还小,对苏青和《续结婚十年》完全不了解,不能置一词。近几年来,我渐对沦陷时期上海文坛产生兴趣,又与黄、胡两位前辈熟识,以今天的认知水平重阅当年文章,发觉双方说法仍有瑕疵,有重提的必要。写作本文时,我也与两位前辈做过多次交流。

关于《续结婚十年》,黄恽先生评价:“这本书的情节写得相当接近事实真相。”胡文辉先生则说:“单纯从文学角度看,这部小说的价值未必太高;但从历史角度看,其价值就相当稀罕了。”历史价值既富,自传性又强,就有对号入座的馀地。以下考证涉及小说与现实的对应,为了醒目,小说中的人物和报刊名一律加引号注明。

小说中,“苏怀青”想要寻找写作的园地,先去找了老朋友“鲁思纯”。这时“鲁思纯已经无可奈何地进中国报馆了,他当的是《中国周刊》编辑,与报纸不大相关”。听了来意,“鲁思纯”热心地说:“你现在既然生活安定了,还是替我们的《周刊》多写些稿吧。《中国报》的总主笔范其时先生,他很赞美你的文章,要请你写稿,这话已经同我说过好几次了。”

第二天傍晚,“鲁思纯”来看“苏怀青”了,同来的尚有“潘子美”和“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装男子,鼻架玳瑁边的眼镜”,“经鲁思纯介绍以后,才知道他便是《中国报》的主笔范其时先生”。“苏怀青”请小仆欧办了菜,买了酒,四人边吃边谈,气氛非常融洽。“鲁思纯”酒酣耳热,“潘子美”插科打诨,此时——

范其时则始终只静静的倾听。他是一个国学极有根底的人,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因而与当代的几个要人相识。这次到上海是给人家掇哄过来的,他为人优柔寡断,做事又迟缓,人家见他没有用,便把他安放在报馆里,做个挂名总主笔,其实中国报馆里共有七八个主笔,又有许多分类编辑,大家各自为政,谁也不听他的调度。他自己又没有中心思想,没有主张,又胆小怕事,更怕得罪人,除了开编辑会议时不得不充主席外,平日什么话也不说。由他主持开会时,每一次至少须费四五小时,人家争论得面红耳赤,他只呆呆坐在上面不语,最后还是别人看不过去了,喊停止辩论,请主席付表决吧,他这才畏缩地问争执的两造说:“可以表决了吗?”若两造各无异辞,他才敢正式表决。他的为人态度据他自己说是“明哲保身”,别人虽然口里也称他为好好先生,背后无不笑他脓包,连走一步路也踮着脚跟生怕一不小心会踏死只把蚂蚁似的。这晚他听鲁思纯愈谈愈起劲了,潘子美又点头道是,他便忍不住打岔说声:“两公多饮几杯酒吧,我要请求主人赐饭了。”

饭后“鲁思纯”沉默下来,“潘子美”觉得无聊,“范其时打了一个呵欠,又瞑目端坐在椅上,像老僧入定”。“苏怀青”请他到沙发上坐,“范其时”睁开眼睛笑道:“像我们这般穷书生坐在小姐房里已经觉得够舒服的了,椅子也很好。——只是我今夜还要到报馆里去写一篇星期论文,酒醉饭饱了,就此告辞吧。”

“苏怀青”和“范其时”就这么初识了。另外两位出场人物,也须稍做介绍:

陶亢德(1908~1983)

陶亢德出身贫寒,早年在苏州做学徒,后又到东北谋生,后自学成才,参与主编过诸多重要杂志,深刻影响了沦陷时期的上海文坛,是中国出版历史上的重要人物。沦陷时期,其刊物和出版机构有日资的参与,加之他东渡扶桑出席东亚文学者大会,在抗战胜利后,陶亢德被定为“文化汉奸”。

关于“鲁思纯”,小说中描述:“他的学识是从刻苦自修来的,出身是一个学徒,后来考取某书店的助编,终于得到某中外闻名的学者赏识,请他主编了《清风》杂志,以后又陆续自办了好几种大型刊物,都曾予当时文坛以不少影响。”这显然影射出身学徒自学成才、受邹韬奋提携到生活书店担任编辑,旋得林语堂赏识主编《论语》,又办《人间世》《宇宙风》的陶亢德。关于“潘子美”,小说中提到他是一位青年作家,“聪明而有能力”,“给老父留住了”,“只好留在上海,做《中国报》的编辑”,“起先心里本不愿意,但后来见上司都倚重他……故而大胆活跃起来”,则完全是现实中柳雨生(名存仁)的事迹。“鲁思纯”和“潘子美”后来出席“亚洲文艺协会”,抗战胜利后被捕,这也与现实中陶亢德和柳雨生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后来被捕的情况一致。故这两个影射早已为学者所公认。

时任上海文协副理事的柳雨生(1917-2009)

《天地》1944年第3期
即柳存仁,华裔澳大利亚学者、国际著名汉学家,世界文化史上的标杆性人物,先后在《大美报》、《大美晚报》、《文史周刊》、《西洋文学月刊》任职。1942年5月以后,柳雨生作为汪精卫政府宣传部的一员,发表了很多政治言论。1943年,柳雨生在《古今》第19期上发表的《异国心影录》显示了他对日本“大东亚共荣圈”的赞成,引来后世研究者的尖锐批判。1945年4月3日,柳雨生作为文化汉奸被押送提篮桥上海监狱。

这时“鲁思纯”“潘子美”都进了《中国报》做编辑,而“范其时”正是这家报纸的总主笔。当事人陶亢德留下了珍贵的回忆录(《陶庵回想录》,中华书局2022年6月版),其中恰有一节可与小说比勘:


日本对英美宣战之后,不久攻占香港,在香港的朋友,有的往内地去了,有的来上海。来上海的人里面,有一位柳存仁,是个极熟的朋友,……香港沦陷之后,他很吃了一些苦,后来与同为广东人的林柏生手下人搭上关系,因而能举家离港返沪。

他到上海我并不知道,后来有一天他忽来我家,这才知道。他到上海后已在中华日报馆挂了一个主笔名义,改名雨生。当时凡是附逆什么的人,十九改名。我却“坐不改名”,这是老伴后来责我笨的证据之一。老实说来,我之不改名,也有我的打算:入污泥而不染在客观上是空话,但我总想不要如无缰之马,能够尽量不作恶为非,不改名似乎也是控制的一法,就是说我怕一旦化了名,极可能更不知检点随便胡作妄为了。这也许是非非之想,但我当时是确作此想的。

柳雨生的来看我,是《中华日报》想叫我编辑该报出版的《中华周报》。如我答应,他去约《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梁式和我谈谈。我说可以考虑。

在雨生家里和梁式见面。他代表《中华日报》请我编辑《中华周报》。我说可以,不过有一条件,就是内容要完全由我作主。他说这个没有问题。事情就此决定。


看得出:小说里的“《中国报》”,影射现实里的《中华日报》;小说里“中国报馆”旗下的“《中国周刊》”,影射现实里中华日报社旗下的《中华周报》。那么“《中国报》的总主笔范其时”,显然就是影射“《中华日报》的实在主笔”梁式了。有关资料记载,梁式此时正担任《中华日报》总主笔。


“鲁思纯”是为“《周刊》”约稿的,那么现实中陶亢德应是为《中华周报》约稿。小说中“鲁思纯”这么向“苏怀青”解释他接办“《中国周刊》”的原因:

因为……因为我不得不进《中国报》了,我实在无法生活下去。我已同他们约法三章,第一不写对不住国家的文章,第二……总之,我预备替他们编一本着重社会人生的刊物。


1946年5月14日的《申报》曾节录陶亢德在法庭上的陈述,关于接办《中华周刊》的经历,他说:


国军西撤后,上海情形恶化,乃至香港,筹划《宇宙风》等之复刊,往来广州香港之间,继续文化抗战。至三十年十月,因家事回沪一次,本拟即行返港,转赴内地,奈太平洋形势恶化,交通断绝,未得成行。逗留在沪,生活大成问题,曾函请老舍、徐许[訏]等友人在内地觅事,未获佳音,适有友人介绍入《中华周刊》,充任编辑。自度可做之事,仅报贩、印刷工人、编辑三者,而前二职,可能助长敌伪宣传,仅后者可破坏彼等之宣传工作。为谨慎计,并向三民主义青年团宣传处代理主任朱雯等商酌,获得赞同,乃向伪方提出条件三项:(一)不登南京伪府要人演辞,(二)不刊时事报道消息,(三)自己不写政治言论。均经伪方允诺,始毅然就职,即将伪《中华周刊》改变性质,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问题。故我之充任该职,乃利用伪方将本人作为装饰品之心理,消极方面为破坏敌伪宣传工作,积极方面更收集敌方情报。

陶亢德晚年又回忆:


我不编《古今》于前,不编《杂志》于后,何以竟肯编辑《中华周报》了呢?莫非《中华日报》给我厚酬?不,报酬可以说少。那么难道《中华周报》享有盛名,做它编辑使我身价十倍?决不!《中华日报》是汪的直属机关报,只有臭名。然则我之答应编辑,究竟所为何来?这又是我的一厢情愿。《中华周报》不见于报摊,销售一定少得可怜,我没有看过,它的内容却不难猜想得十分准确:不外乎共存共荣同生共死的一套。我的一厢情愿是把它的臭内容改变得略有人气,将它编成一个谈人生或谈生活的刊物。我是按我的想法组稿的,虽然谈人生讲生活的文章并不容易写得好,也没有什么人肯用心写;而且也不免偶尔登一两篇译自日文的战争纪事,以免太不涉及时事,引起日本方面的注意,虽然译稿竭力避免为“皇军”扬威。


调阅当时的《中华周报》,1942年9月19日出版的第十二期刊出署名“编者”的《今后的本刊》,指出“此后我们拟内容逐渐改革一点”,果然风格自此大变。看来陶亢德接编该刊正在此时。把苏青的小说、陶亢德的法庭陈述和晚年回忆相对照,“不写对不住国家的文章”“自己不写政治言论”“竭力避免为‘皇军’扬威”立意接近;“我预备替他们编一本着重社会人生的刊物”“特别注重教育与社会问题”“我的一厢情愿是把它的臭内容改变得略有人气,将它编成一个谈人生或谈生活的刊物”若合符契。《今后的本刊》中,编者也正征求着“着重社会问题人生修养”的随笔,一切都吻合。

梁式可以代表《中华日报》邀请陶亢德接编《中华周报》,自然也可以应陶亢德之约代表《中华日报》邀请苏青为《中华周报》写稿。苏青很快就在《中华周报》发表了文章,首篇是1942年9月26日第十三期发表的《真情善意和美容》。那么现实中梁式和苏青首次见面的时间也就锁定了,大致就在1942年的9月,陶亢德决定接编该刊到苏青在该刊首次发文之前。


符合程度如何




再拿小说中“范其时”的特征和梁式做比较。这里先据权威的《鲁迅大辞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2月版)抄下梁式的词条:

梁式(1894-1972) 又名君度、匡平,笔名何若、尸一,广东台山人。新闻记者。1925年广东高师毕业。翌年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与许广平同事。1927年任黄埔军校教官,兼任广州《国民新报》副刊《国花》和《新时代》编辑。1927年初鲁迅到广州,梁于1月22日来中山大学大钟楼访问。次日陪同鲁迅参加广州市欢迎法国世界语学者赛耳大会。以后曾多次来访,并向鲁迅约稿。鲁迅在同年2月间到香港作了两次讲演,其中题为《老调子已经唱完》的讲稿在香港被英国当局视为“邪说”而禁止发表,便将记录稿交梁式在《新时代》发表。鲁迅还应梁式之约,于4月10日作《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集外集拾遗补编》)。后因“四一五”广州事变,一直延至5月5日见报,其时梁式已离开报社,《新时代》已改名《新出路》。9月12日,鲁迅即将离开广州时,梁式曾来拜访。10月3日鲁迅抵上海后,于6日访梁式。11月11日鲁迅收到梁式来信,于17日复。1928年4月13日鲁迅又收到他的来信,于5月5日复。5月25日鲁迅又收到他的来信,未复。1929年4月24日,鲁迅又收到他的来信,也未见复信的记载。后联系中断。抗日战争期间,梁式任汪伪报刊《中华副刊》撰稿人。


陶亢德的晚年回忆可作补充:


何若是梁式的笔名。其实“若”是“苦”的伸脚字。他还有一个笔名更为特别,叫作“尸一”。据说鲁迅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取这样一个怪名,他的回答是:并不怪,ㄕㄧ拼起不是读式吗?


再看小说对“范其时”的描述:

“头发花白”。梁式生于1894年,1942年时快五十岁了。

“他是一个国学极有根底的人”。1945年4月,陶亢德主持的太平书局出版了梁式的文集《杂文》(作者署名“何若”),书中颇有《明末的山寨义兵》《读〈齐民要术〉》《谈〈红〉小记》这样的文章。陶亢德晚年还说:“梁式我看他是个哲人,他在《何若杂文》中的那篇谈《红楼梦》的文章,在我看来是胜过后来许多新新红学家的文章多多。”看来梁式确有些国学素养。

“北伐时曾入某将军幕,因而与当代的几个要人相识。”词条说梁式曾任黄埔军校教官,他自己这么回忆:“民国十五六年顷,我不能做个‘革命军马前卒’,却在后方广州做个摇旗呐喊者,也算是参加革命。在那时那地,要日夜工作才算做努力,日间从市西跑到市东,工作在党部,夜间跑回市西,工作在党报,我就这样混了一个不长的时期。”(《可记的旧事》,收入《杂文》)也算参与了北伐。此时他在《国民新闻》做编辑,据他说该社社长“正是共同玩过文艺的旧同学”,查此职当时由甘乃光担任。陶亢德晚年还曾回忆,梁式“曾坚决回答过一个向他了解的人说,我只有一个社会关系,而这个关系你们是不想知道的,因为他是廖仲恺。当对方问他为什么他说廖先生是了解者所不想知道的一点时,他说,我知道你们要知道的是对方同什么什么坏人有关系”。廖仲恺虽在北伐前已经逝世,但甘乃光确实曾与廖关系亲密。

另外,何国涛在《汪伪巨奸派系之争》(收入全国《文史资料选辑》第三十九辑,中华书局1963年11月版)里写到1928年林柏生只身亡命法国拜见汪精卫从而获得汪的信任时,加了个注脚:“此事我听梁式谈起。梁在敌伪时期,担任伪《中华日报》总主笔,与林柏生在广州岭南大学同学。”根据词条,梁式并非岭南大学毕业,但他显然与该校出身的甘乃光、林柏生相熟。这两人在政治上都被视作汪派要人,虽然甘乃光后来并未参加汪伪政权。

“这次到上海是给人家掇哄过来的”。梁式回上海的经过暂不知其详,但林柏生此时已担任中华日报社社长,梁式得以担任该报总主笔,可能有一点旧谊的作用。

《忆旧游》

何若,《何若杂文》1945年4月,太平书局


“范其时也是一个爱玩山水的老儿”。梁式写过一篇《忆旧游》(收入《杂文》),写了在各地的游踪。

胡文辉先生特别点出“小说中的范其时很赞美主人公的文章”,小说里还说到“范其时他们都热心替我设计帮忙”。关于苏青的作品,梁式也写过一篇书评《十年太短》(原载《杂志》第十三卷第五期〔1944年8月号〕,为编者改题为《读〈结婚十年〉》,后收入《杂文》并恢复原题)。文中他自谦不会作文学批评,却愿意为小说的男主人公写几段“徐崇贤论”,末了还有个“平凡的献议”——“献议他们,贤与青,再来结婚”。这篇书评还有回音:1945年6月4日的《力报》上,越然(周越然)撰《“何若”与“苏青”》一文,开头就评价:“知苏青者,莫如何若。”周越然说自己想用几个字来总括全书,“苦思半日,竟然不能”,但梁式所评却使他大为折节:“‘十年太短’,却合吾意……是我所力求而得不到的简评。”梁式虽未对苏青的文学技巧做直白的赞美,对苏青的爱护却为读者看重,这也是成功之处。


《“何若”与“苏青”》

越然,《力报》1945年6月4日


小说中当然有虚构




“自传体的小说”是苏青的挡箭牌,而小说中当然有虚构。“范其时”的具体身份虽与梁式吻合,但他身上有个别虚构环节,这里予以点明。

虚构主要出现在“郑烈”邀约的苏州之行中。小说这么写:


这次同到苏州去玩的共有十几个人,年纪最老的木然先生,《中国报》总主笔范其时,《妇友》编辑秋韵声小姐,另有一个女记者张明健,她本是江北的左倾女性,给郑烈手下的特工捉过来,备受酷刑,不肯投降。后来郑烈本人由惊奇而发生兴趣起来,不知采用何种手段,居然使得那位女英雄帖然就范了——至少在表面上。


这些人都有原型:“木然”影射周越然(见黄恽《苏青〈续结婚十年〉的“木然”》,收入《缘来如此》),“范其时”影射梁式,“秋韵声”影射关露,“郑烈”影射袁殊,“张明健”影射吴婴之(她可能就是丁言昭《关露传》中采访过的吴中,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本文不赘)。

现实中的这次苏游发生在1944年,确系袁殊邀约。《杂志》第十二卷第六期(1944年3月号)辟有“春游苏州特辑”,报道说:

二月十二日,本社社长袁殊先生招待上海作家游苏,被邀参加者有潘予且、谭惟翰、实斋、苏青、谭正璧、班公、钱公侠、卢施福、关露、江栋良、文载道诸先生,因事不克参加者有周化人、周越然、柳雨生、周黎庵、张爱玲诸先生,由本社鲁风、吴江枫、彭正光、吴婴之四君陪同诸作家前往苏城。

可见梁式其实未受邀请,未去苏州(周越然曾受邀,但也未去)。

“范其时”一直陪“苏怀青”在苏州待到最后一天。现实中参与这次苏游的上海作家都为“春游苏州特辑”写了文章,看得出众人并非一齐行动,而是自动分组游玩。苏青写的《苏游日记》里,只提到与实斋(何永康)和文载道(金性尧)一同出发。实斋虽陪同前往,却提前返沪;小说中写到“裘尚文”和“苏怀青”边谈边走出车站,影射了和苏青在车上聊天的文载道;陪同苏青参观的年长者,只剩苏州本地的汪正禾(汪馥泉)——他们都与“范其时”的形象不合。

“特辑”中霜叶(吴江枫)的《苏州点滴》说,大多数上海作家都陆续离苏,最后一天还准备到沧浪亭等地游玩的只“剩下了我们五人”,除了他自己,还有汪正禾和苏青(文载道仍在苏州却已不见影踪,并不包括在五人中)。而小说中,“秋韵声”(关露)和“张明健”(吴婴之)等人和“苏怀青”最后一起上了火车。回到上海之后——


我与他们道声再会,就由范其时送我回家。房间里面有一股冷的灰尘气,我把窗子都打开了,又捻亮电灯,家具什物依旧,树影依旧,凉月儿依旧,我又回来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变更,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寂寞,范其时去后,我不禁伏在枕上落几滴伤心之泪。

“范其时”显然也同车回沪,才能送“苏怀青”回家。互相印证,可见现实中最后一天剩下的五人应是吴江枫、汪正禾、苏青、关露和吴婴之,送苏青回家的人只可能是吴江枫。

“范其时”在苏州曾“惋惜潘子美事冗未能偕来”。现实中梁式没有去苏州。而吴江枫是柳雨生、苏青的熟朋友,又是张罗此次苏游的《杂志》编辑,倒是有可能感慨柳雨生“事冗未能偕来”的。

小说后面,“戚太太”(周佛海之妻杨淑慧)又八卦“苏怀青”是不是要和“范其时”结婚了,“苏怀青”为此大感讶异,“连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胆小的读书人,又老又穷,家里有太太有孩子,怎么能够同我结婚呢?是的,我曾与他同到沧浪亭,访曲园旧址,瞻仰章太炎墓,然而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同他发生爱情或结婚之类呀!”梁式和吴江枫这时都已结婚生子,但小说中强调同去苏州,那么这些话在现实中可能是针对吴江枫而言。不过,现实中吴江枫没有和《中华日报》(“中国报”)发生瓜葛,小说里也没有单独影射吴江枫,看来苏青把他的一些事迹糅在了“范其时”身上。

小说中“范其时”的最后一次出现,在抗战胜利后“中国报馆”被接收时:


报馆门口戒备森严,我走进去了,鲁潘两人都不在,只有范其时愁眉苦脸地在与一个三角形脸孔的男子密谈着。我在沙发上坐定,范其时便凑近身来对我说道:“这位宓先生是郑烈先生派来的人,他要接收这个报馆,他们是地下工作者,他们可以保证我们的安全。”我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心想郑烈不是也一样吗?为什么他倒可以来接收别人的报馆呢?什么叫做地下工作?当时我听起来简直是莫名其妙,想起来总是件大事情吧,便点头对他说道:“鲁思纯今天来过吗?我想你还是同他们商量一下吧。”正说间,那位叫做宓先生的也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的表格,他对我说:“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苏小姐吗?政府以后借重你的机会正多着呢。不过你的大作是在沦陷区内出版的,现在最好填一下表格,那完全是手续问题,没有什么关系的。”我且不答话,只好奇地把表格拿过来细瞧,天哪,名称便是“敌逆分子调查表”,各项所应填的除姓名籍贯年龄等等外,还有“附敌或附逆经过”一项,我不禁冷笑把表格递还给他道:“我既未附敌也没有作过什么逆不逆的事,为什么要填这种表格呢?”他连连解释着说:“不是的,不是的……”范其时恐怕我说话会得罪他,也就慌忙劝着我说:“苏小姐,你又何必斤斤从字面上计较呢?总之你若肯填一张,郑烈先生一定帮你忙的。”我说:“郑先生自己不更应该填一填吗?他又有什么资格来叫我们填?”范其时几乎要哭出来了,仿佛大祸就在眼前似的,我拂衣径去,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说道:“范先生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万里江山一点墨,别临表涕泣得不知所云才好。”

“郑烈”影射的袁殊在抗战胜利后去往苏北解放区,“《中国报》”所影射的《中华日报》实由吴绍澍的三青团系统所接收。小说的情节或有所本,但关于接收者身份的描述则出于虚构。

现实中梁式被捕了。陶亢德回忆:“报社社长以下人员之被捕者,只有《中华日报》的梁式,而他之倒霉,据说是由于林柏生系统的冯节的检举……”据《申报》报道,1946年7月11日,梁式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褫夺公权二年。


为什么“范其时”不是影射胡兰成




再谈谈为什么“范其时”不是影射胡兰成。

胡兰成是什么时候认识苏青的?《今生今世》(以下据小北校订本,香港槐风书社2019年7月第2版)里有蛛丝马迹可循: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俐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

……

及我获释后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


《天地》1943年10月10日创刊号封面


苏青主编的《天地》创刊号出版于1943年10月10日,第二期出版于1943年11月10日,书里胡兰成自己又交代短暂被捕获释后到上海是在1944年2月。所以在胡的认知中,是在两期《天地》出刊之间的这个月里知道苏青并与她通信的,在1944年2月才与她见面。


再看苏青小说中的记述:有一次“潘子美”和刚回国的“鲁思纯”来访,“苏怀青”喜出望外。“谈维明”不久也来,却与另两位没什么话,马上离开。“苏怀青”不仅与“潘子美”“鲁思纯”谈到深夜,第二天还一起到南京去找“鲁思纯”的挚友“周礼堂”:“周是北方人,高个子,举止厚重,是个笃实的君子。他现任某省立学校的校长,我们前去参观他的学校……”晚上住校,第二天相偕游后湖。在南京的几天,颇有关于“朋友之乐”的“倾心吐胆”的谈话,结论是:“人生也许是烦恼的,然而我们的心地却灵空,忘却了所谓事业,忘却了上海的家,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似乎只有我们的友情才垂永久而不变。”


“周礼堂”显然影射祖籍河北蓟县(今天津蓟州区),大高个、厚道笃实、正掌管伪中央大学附属实验学校教务的纪果庵。他曾为《天地》第七、八期合刊(1944年5月1日出版)写过一篇《谈朋友》,文中附合影一帧,图注云:“卅三年三月三日,微阴,小雨。陶、冯、柳三公自沪上来游,翌时下午至玄武湖,观城头落日,荡舟而回。此景即撮于湖上,虽不佳,而大有烟雨凄迷之意,岂亦助人离思耶?果庵。”(原无标点)可见陶、冯(苏青原名冯和仪)、柳三人确实一起到南京找过纪果庵,时在1944年3月初。陶亢德是2月底刚从日本回国的。小说中,“苏怀青”和“谈维明”这时已见过面了,这与胡兰成的回忆对得上,看来苏青和胡兰成的初次见面就在1944年2月。


纪果庵《谈朋友》

左起:苏青、柳雨生、纪果庵、陶亢德,1944年3月4日

《天地》1944年第7、8期


虚构性又制造了一点小麻烦:小说中,“苏怀青”所写的小说“《残月》”出版之后,“谈维明”才出现。“《残月》”是“潘子美”办的纯文艺刊物“《文光》”拿去发表的,后出单行本。这显然影射苏青的小说《结婚十年》,它于1943年4月至1944年4月先在柳雨生办的刊物《风雨谈》连载了若干,后由苏青的天地出版社于1944年7月出版单行本。时间上与前论略有不合,但考虑到小说中并未影射《天地》杂志,可见小说家又把自己出的书和办的杂志糅在一起了。

前文我已考明“范其时”1942年就已结识“苏怀青”,那么1944年才与苏青初次见面的胡兰成就不可能穿越回去向苏青约稿。何况胡兰成只在1940年前担任过《中华日报》的主笔(未必是“总主笔”,可参看秦贤次《谎言与真相——胡兰成生平考释》,原载《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1期),此后未再回归,也未参与苏游,更不曾在抗战胜利时参与“被接收”。具体情节既然都不合,可以说“范其时”不是胡兰成了。

另外,黄恽先生认为“范其时”是鲁风,其说之不确已由胡文辉先生在《补正二》中辨正。此说可能源于望文生义,即认为“《中国报》”是袁殊手下的《新中国报》。但鲁风既是现实中《杂志》和《新中国报》的编辑,如果出现在小说中,该是“郑烈”手下报刊的编辑,而小说中只泛泛提到“郑烈”手下有本杂志,并未提到编者,所以也就没有影射鲁风了。

《续结婚十年》不写未“脱钩”的朋友




黄恽先生注意到苏青的笔下没有张爱玲,是很敏锐的观察。我的看法是:《续结婚十年》由于是时隔不久写特殊时期的人与事,所以提到的人物多在现实中已与作者“脱钩”。请看书中那时期的人物,有的身败名裂,如“金世城”(陈公博)、“戚中江”(周佛海);有的远走高飞,如“徐光来”(朱朴)、“谈维明”(胡兰成)、“郑烈”(袁殊)、“秋韵声”(关露);有的锒铛入狱,如“鲁思纯”(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范其时”(梁式);有的落魄消沉,如“周礼堂”(纪果庵)、“裘尚文”(金性尧);还有的早已绝交,如“钱英俊”(周黎庵,小说中曾写因“苏怀青”说破了秘密,“钱英俊”恨她入骨)。除张爱玲外,本文前面所提到的实斋、吴江枫在小说中也未影射,这很可能由于他们此时仍是苏青的亲密友人,仍然活跃。毕竟作家不能仅仅为了写小说就把身边朋友全部得罪光啊。

苏青所编的方型旬刊《山海经》创刊号(1946年4月10日出版)上曾刊载一则消息,说苏青与张爱玲于1946年3月28日晚上还有过一次碰面,气氛融洽(参见祝淳翔《苏青主办方型旬刊〈山海经〉》,原载《澎湃·私家历史》2018年11月15日),看来这时二人的关系还不错。但《续结婚十年》此时尚未连载(后于1946年9月1日至1947年3月22日连载于《沪报》),也还未出单行本,张爱玲对此书的观感究竟如何,有待史料的进一步发现。


梁式的人生结局




据陶亢德回忆,梁式被判刑后没有上诉,出狱后由“老搭档”钱公侠介绍,进了启明书局做编辑。稍事检索,可以查到梁式以“梁君度”的名字参与过该社几种字典的编纂和修订,如《新词林》(启明书局1951年2月版)、《人民新字典》(启明书局1951年4月版)、《人民常用字典》(启明书局1951年6月版)等。

1954年,启明书局并入上海的少年儿童出版社,钱公侠和梁式都到了新单位工作。陶亢德记述,社里曾请梁式翻译一些英美著作,而梁式回答:“我只译英美的儿童诗,你们出版吗?”后来钱公侠被划作右派去了青海,以“明哲保身”为人生态度的梁式这时大概已经退休,是否幸免,不得而知。

因为与鲁迅的交往,颇有一些文学研究者去寻访梁式。《文物(革命文物特刊)》1976年第1期刊出李超驹、文景迅《关于〈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鲁迅佚文补证》一文,说他们其中有一人曾为了鲁迅文章中的问题询问过梁式。赵家璧1984年10月24日写给叶淑穗和姚锡佩的信中,提起《鲁迅研究丛刊》中关于梁式和鲁迅的一则报道引起了自己的兴趣。他告诉叶、姚二位,正巧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前副总编何公超也来借阅这一期杂志,说起认识梁式,于是他想着“如果找到这样一个反面人物(据何告我,梁是汉奸文人,在社内是受管制的)我就去信告诉你们,一定可以找到些活的材料”,可惜何公超告诉他,梁式已经死去。——从“汉奸文人”“受管制”的用词,可略见梁式的晚景。

梁式是个没有什么建树的小人物,为人遗忘也在情理之中。他当年评论《结婚十年》时曾说:“像我这样胆小的人,只好一字不写,甚至一声不响了。”又说:“我如果能够活下去,希望活到能够一读苏青女士续著的后《结婚十年》。……苏青女士的续书出版后,不知其时的世人是否说她太大胆呢?”没过几年,他一定如愿以偿看到了《续结婚十年》,看到了影射自己的情节,会心一笑之馀,想必更感佩“大胆”不置了。“一字不写”“一声不响”的“胆小”人生,幸为“大胆”的有心人记录留存,弥增读者的感慨。
・本次推送内容为《掌故家的心事》一书的《“范其时”不是胡兰成——重提《续结婚十年》里的一桩公案》。
・感谢出版社和作者授权转载。
・图片源自网络。

《掌故家的心事》

宋希於,北京:中华书局,2024


目 录



胡文辉序

严晓星序

第一分

高罗佩的迷宫图,丁月湖的印香炉

双照楼诗欧游地名补考

《多馀的话》馀话——“雪华”的故事

《沁园春·雪》在延安的流传

“范其时”不是胡兰成——重提《续结婚十年》里的一桩公案

《作家笔会》里的“殷芜”

傅增湘逝世的日期

周肇祥退谷得失记

周肇祥晚境再抉隐

周建人和周作人的“永诀”

龙榆生题识与方志彤太太

龙榆生删改《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的隐情

掌故家张次溪晚年侧影

被撕去的柳存仁——“标榜失当、恩仇不辨”的隐情

从杨绛笔下的“小趋”说起


第二分

“须信世无双,腾风吹,驻銮舆,堪与瑶池亚”

“曼昭”是谁

“花随人圣盦”得名由来

《古今》创刊号笔名考

“无一不是真情,无一不是事实”

吴商确是柳雨生的笔名

朱朴之感慨万千

苦茶老人为桑弧书扇事

“身后萧条,遗孤稚弱,饔飧不继”

红豆馆主溥侗生交年考

关于龙榆生写给赵景深的两封信

龙榆生墓拜谒记

“写的时候很匆促,内容也极为芜杂”

“鸡皮鹤发老妪忽作新嫁娘之愧”

夏鼐所记“坎曼尔诗签”

杨宪益的《零墨续笺》序

“负盛名、达老境,真不易自处也”

“露泥脸与现羊脚”

夏鼐的蝇头小字批注法

鲍勃·迪伦歌曲早期译介

“我当年在上海就见到好些明版白棉纸书惨遭此劫”

来燕榭的那部《藏书纪事诗》

关于白坚晚年情况的补充

记纪庸手稿《由〈改编本辞源〉说到工具书的出版》

“今年特别寒冷,闻欧美亦然,似全世界如此”

丙午北京寒冬

洪业为《闭关吟》所写的题辞

《北大师大清华三校同学整理日文图书纪念册》

“小掌故一段,足供谈助”

张次溪的戊戌藏品

康有为殿试策小掌故

陈垣赠瞿兑之的《大同武州山石窟寺》

“题了一首廖莹中字,没有古本可对的呀”

“造假三奇人”馀事

聚星斋马老五

清秘阁胡永清

“已属风烛残年,更应及早安排”

徐祖正的考试能力

溥仪欺骗张凤举

反面材料里的周作人
“像亢德这样全能的人材则没有第二个”

《陶庵回想录》的章节名和注释

徐訏所忆老舍的“无可设法”

重复之中见秘辛

后记



作者简介



宋希於,1989年生于安徽淮南。文史研究者,图书编辑。学术兴趣集中于文学史、汉学史、翻译史、出版史,尤注意近世以来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所撰文章散见于《掌故》《上海书评》《南方都市报》。



延伸阅读


『上海にて』




 [日]


《思想東北 文學東亞》




 李怡 主编

刘晓丽 著


《陶庵回想录》





陶亢德


《结婚十年》




 苏青


《续结婚十年》




 苏青


《缘来如此 胡兰成、张爱玲、苏青及其他》




黄恽


《小团圆》




张爱玲



侃侃编辑

 夏生审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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