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在“二战”中战败,在盟军总司令部(GHQ)的主导下,制定实施了“和平宪法”。在制度层面,民主制度在外力介入下成立。然而在社会结构与民众的精神层面,日本做好向近代市民社会转型的准备了吗?对日本近代的反思,是战后初期日本知识分子的核心课题。以丸山真男、大塚久雄、川岛武宜为中心,进步的日本知识分子们比较明治以来日本的近代化与西欧经验,对战前日本近代化过程中的落后消极元素展开了深刻的批判与自我剖析。作为经济史家,大塚久雄对日本式近代的批判体现在对土地制度与生产、分配关系的比较研究,以及对近代人精神类型的探讨。本书是大塚久雄1955年在东京大学研究生院讲授“经济史总论”时的讲义草稿。本书受马克思《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的启发,同时结合马克斯·韦伯在《经济史》中的叙述,概览了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提到的亚细亚的、古典古代的日耳曼的三种共同体形式。作者从土地制度、农业劳作形态以及农作物分配形式等角度出发,结合二次文献中对以上三种共同体的描述,勾勒出前近代社会在不同的时间空间中所呈现出的具体形态。本书在1955年初版后,改版三次,重印达30次以上,既是一部对前近代社会经济基础的解读,也是20世纪日本思想史上的经典文本。长达3万字的解说对该文本产生的时代、思想背景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概观了经济史学在战后日本的发展轨迹。同时也对日本历史学界眼下的各种危机,譬如闭门造车、轻视读者、故步自封等现象提出了辛辣的自我批判。▲
《共同体的基础理论》
大塚久雄、小野塚知二 著,周雨霏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 明室Lucida,2024
本书是大塚久雄(1907-1996)代表作之一《共同体的基础理论》的中文译本。现在重新来阅读这一过去的文本,具有何种意义呢?我在以下将一一指出。大塚久雄的学术生涯始于战前(三十年代)。经过战争时期,大塚成为战后日本引领经济史研究(以及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科学研究)的先驱之一。他追问的核心问题是,为何席卷了当今世界的近代资本主义源于西欧。其学术特色在于,他自始至终都在思考近代资本主义生根发芽的主体(或者说人性、精神及伦理)基础。有时大塚也受到批判和揶揄,被称为“近代主义者”、“近代化的信徒”、“虚构的西欧近代之赞美者”等等。作为“近代主义者”的大塚久雄为什么要来分析前近代社会与共同体呢?而且为什么他的主旨不在于考证历史事实,而在于建构 “基础理论”呢?▲
『共同体の基礎理論』
大塚久雄 ,岩波書店,昭和42(1967)
《共同体的基础理论》这部书在大塚久雄的学术体系中具有什么样的地位,又呈现出什么样的特点呢?用大塚自己的话来说,写《共同体的基础理论》是为了提供理解前近代社会的理论地图。本书是“闯入错综纷繁的史实森林”时,需要携带的“地图”。那么为什么要描绘前近代社会的地图呢?大塚久雄的研究兴趣从战争时期到当时(五十年代)“始终为资本主义诞生与发展的历史”。这“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旧有的封建制消亡的过程。‘共同体的解体’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因此,若想研究资本主义发展史,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绕开‘共同体的解体’这一问题。此处所谓的‘共同体’当然是‘封建共同体’(即‘日耳曼共同体’)。但是,为了彻底厘清共同体逐步解体的全过程,有必要采取更广阔的视野,重新将‘共同体’的本质、生成以及解体的各种原因作为一个整体,在理论层面进行把握”。出于上述意图,大塚将既有的“关于‘共同体’的诸理论”做一重新整理。因此,他认为,本书“的叙述虽然有经济史的色彩,但本质上多少应当归类于经济理论的研究系列”(第一版序言,着重号均为原文所有)。▲
『資本制生産に先行する諸形態』
カール・マルクス (卡尔·马克思)著, 飯田貫一 訳,岩波書店,1949
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地图,毋庸置疑,是阐明商品生产与流通机制的经济理论。与其相对,大塚所提出的前近代社会的理论地图,关注点集中于土地的占有。因为普遍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是财富的基本形式,而在前近代社会,财富主要集中于土地(大地,Erde)。这里的“土地”,是提供了生活手段、生活资料的天赐的仓库,天赐的劳动场所,是原始劳动资料的天然武库。而且,“就连人类本身也作为附属物,与家畜一样,归于客观的自然万物之中”。因此,人“在眼下的生产力发展阶段,当然也或多或少地带有‘自然’性质,作为‘自然的个人’出现”。所谓共同体(Gemeinde),是将这些处于自然状态的诸个人“从‘自然’状态直接带入‘历史’进程的原始集团以及血缘组织”。也就是说,它具有明显的“原始共同态”的性质,①以“共同组织”为特征。大塚在分析前近代社会时,理论上的立足点在于,自然的共同组织是共同体的基本社会关系。在这一前提下,共同态作为主体,对土地进行占有与利用。土地本身是劳动的场所,是生产资料,而且在土地上生产出的劳动工具也作为土地的附属品,嵌入其框架之中。因此,共同体内部就不可避免地具有土地的共同占有与劳动工具(以及农业共同体情形下的土地)的私人占有之间的“固有的二重性”。这种二重性,“如果着眼于‘共同体’的成员,也就是诸个人之间结成的生产关系,它就体现为以下二者的矛盾:一、‘共同态’这种原始的集团性;二、其内部形成新的、与之对抗的各种生产力之载体,也就是各个私人之间的关系”。或者称作“‘共同体’固有的‘内在矛盾’(=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也无妨”。大塚大致以上述方式建构了关于前近代的人、土地与共同体的概念装置。通过着眼于土地私有的扩大(和血缘纽带的松弛)以及相对应的共同体之形态与构造,大塚想定亚细亚的、古典古代的以及日耳曼的三种形态的农业共同体,作为不同的发展阶段相继出现,并分析了各种形式的特点。根据土地私有的程度与生产力的水平,将共同体的各种形式置于生产力发展的不同阶段。当然,《共同体的基础理论》之写作目的是揭示前近代各种生产方式之基础——即共同体的各种形式——的理论。至于这些生产方式以及阶级结构,需要在基础理论之上,再进行具体个别的研究,因此不属于本书理论探讨的对象范畴。换言之,本书并非关于前近代社会整体的综合理论,而是围绕着“共同体”——大塚看作前近代社会的根基——的“基础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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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化の人間的基礎』
大塚久雄 ,筑摩書房,1968
以上就用大塚的语言来概括了《共同体的基础理论》一书的目的。此时立即就会出现以下几个问题。我们暂且承认,近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财富主要体现为商品的形式,因此分析商品生产、流通规律的经济理论是从经济角度来认识近代社会时的基础理论。②可为什么能直接断定,在前近代社会的所有生产方式中,土地(大地)一直是财富的基本形式呢?依据马克思《资本论》,大塚指出,前近代社会中的生产关系即为共同体,共同体是劳动与财富直接的社会形态。土地所有提供了一切劳动活动的主要生产条件。换言之,大塚试图通过马克思“共同组织”与“社会的”等概念来对前近代社会做出概括。这里包含的是以下这种单纯化的思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经济)的基础理论是经济理论,但探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共同性的基础理论却不是经济理论。与此相对,针对前近代的各种生产方式,并非是一一分别建构理论,而是预设,贯穿整个前近代的共同体(=前近代社会的共同组织(Gemeinweisen))是前近代所有生产方式所对应的生产关系。那么,共同体等同于前近代的生产关系这一命题,为什么会适用于前近代各种不同的情况呢?③用生产方式的基础理论来归纳近代社会复杂多样的万象,却用共同体(生产关系)的基础理论(非生产样式的基础理论)来对应前近代,这种思路意味着什么呢?针对这些或许是天经地义的问题,笔者也并不能提供清晰明确的答案。不过如果这么考虑的话或许没错:大塚久雄的目的并不在于去把握历史悠久、形态多样的前近代社会之整体。他的问题意识在于前近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的条件与形态(“资本主义诞生与发展的历史”)。因此他在描绘前近代,以及前近代向近代转型的过程时,是立足于近代,回望过去。这暂且算作一个回答吧。为了从理论层面来书写“前近代向近代的转型”,大塚久雄“从近代向前近代”投去视线,试图理解前近代。那么,为什么归纳与理解前近代社会的工具是“共同体的基础理论”呢?这也是因为大塚从近代的立场来理解前近代及其转型过程。在大塚看来,自由、自立且自律的个人构成了近代社会。这种近代社会的人性基础,就是他所谓的“近代人间类型”④。这是大塚笔下经常出现的典型近代人——如鲁滨逊·克鲁索(Robinson Crusoe)或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一般,勇敢、自主地立于天地间的个人。然而,若是从“近代的视线”看来,前近代的个人尚很幼弱,无法自立,埋没于土地·大地·自然与共同体之中。所以,作为土地所有主体的共同体,正是用“近代的视线”来概括理解前近代社会时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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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者包括服部之总、井上清、伊豆公夫、丰田四郎等人。
至今已有众多学者批判大塚久雄无视认识对象——即前近代——的内在视点,而是采取近代的视点,以外在的、后见之明的方式对前近代进行单纯化处理。但是,为了描绘“前近代到近代的转型”,即使大塚逆转地“用近代的视线观察前近代”,其方法也不能成为批判的对象。因为过去只能在言说者的知识与技术体系之框架内来被描述。这对历史研究来说是常识。我们不可能进入被叙述的对象,用过去的知识、技术、认识手段、思想与宗教、情感与身体感觉来叙述。从历史学的本质上来讲,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历史学这门行当的目的,是无限去接近过去、描述过去。后来者不可能身临其境地去感知与理解业已过去的事物。生活在近代的休谟、亚当·斯密、马尔萨斯、大卫·李嘉图、马克思等人,通过细致观察眼前的事实,再经过推论与思考,建构出近代社会的经济理论。但我们不可能用同样的方法来描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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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体の基礎理論 他六篇』
大塚久雄 著,小野塚知二 編,岩波文庫,2021
从该意义上来讲,《共同体的基础理论》是从近代(将此任务视为己任的大塚这个近代人)的视线出发,看到的前近代社会的理论地图之序论部分。不论列举出多少与此书相左的前近代的事例,也仅仅具有史实确认与修正层面上的意义。
①关于共同体(Gemeinde)与共同态(Gemeinschaft)的区别,大塚认为,古老的共同体之解体固然是历史的进步,但他同时期待在近现代社会中能够形成新形式的共同态。见大塚久雄:《内と外の倫理的構造》,《大塚久雄著作集 第八巻》東京:岩波書店,1969年,第472页。需要注意的是,Gemeinde(基础自治体)至今仍未解体。笔者用“共同性”一词替代文中的共同态。②哪怕在市场社会中,也有庞大的财富与服务并不体现为商品的形式。因此,无论对商品交换的平台——市场——进行多么精致的刻画,也无法全面分析市场社会。尤其是与家务、介护、生殖等与人的生活直接相关的领域,很大程度未被市场化。这一点可参考小野塚知二:《経済史:いまを知り、未来を生きるために》,東京:有斐閣,2018年,第八章《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中的第一节《市场经济》。当然,在大塚久雄所处的时代,家务、介护、生殖以及第三部门等未被市场化的经济活动还没有得到关注。可以理解,他跟同时代的史学家与经济学家一样,将经济学(关于市场的科学)看作近代社会的基础理论。③对于该问题,大塚久雄依据马克思,在《如何讨论“共同体”问题》(1956)一文中给出了精彩的回答。接着,他还以如下方式论证了共同体的问题属于经济学领域的课题:“如果经济学不光研究被称为资本主义的各种生产关系,也能将前资本主义时代的各种生产关系(其中之一是封建制)作为研究对象的话,或者必须将其作为研究对象的话,“共同体”的问题当然必须作为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来进行分析。而且,经济学跟社会学的研究方法不同,不能仅仅将被称为共同体的生产关系作为社会关系本身来处理,而是必须着眼于财富的存在形态,即构成共同体的各个农民的经济上的利害关系,来处理这一课题。譬如以商品交换为基础来对社会进行分析时,不应率先着眼商品生产者,而应该从经济利害的客体化,即商品入手。必须从财富的存在形态开始,通过厘清各个土地所有者之间的经济利害关系,来研究共同体与封建制。”引自大塚久雄:《「共同体」をどう問題とするか》,《大塚久雄著作集 第七巻》,東京:岩波書店,1969年,第209頁。(着重号原文所有)④鲁滨逊·克鲁索象征的未必是大塚久雄设想中的健全近代人,倒更有可能是“病态的现代人”,具体可参考岩尾龍太郎:《ロビンソンの砦》,東京:青土社、1994年;小野塚知二:《近代資本主義とアソシエーション:永遠の希望と永遠の絶望》,梅津順一・小野塚知二編:《大塚久雄から資本主義と共同体を考える:コモンウィール・結社・ネーション》,東京:日本経済評論、2018年,第2章,尤其可参考第58页与注(5)。
・本次推送内容为《共同体的基础理论》一书的中文版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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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同体的基础理论》
大塚久雄、小野塚知二 著,周雨霏 译,上海文艺出版社 | 明室Lucida,2024
改版说明
第一版序言
第一章 绪论
第二章 共同体及其物质基础
第一节 土地
第二节 共同体
第三章 共同体与土地占有的各种形式
第一节 亚细亚的形式
第二节 古典古代的形式
第三节 日耳曼的形式
中文版解说
译者后记
大塚久雄(1907~1996),日本近代思想家、西洋经济史学者,曾任东京大学大学院经济学研究科教授。大塚久雄专攻英国经济史,以对西方各国近代资本主义与市民社会的研究而闻名。他吸收了马克思·韦伯的社会学方法与卡尔·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理论,创立了在国际上受到高度评价的比较经济史学。同时,大塚久雄对马克斯·韦伯的研究也享有世界声誉。战后初期,大塚久雄与丸山真男、川岛武宜等人一同成为战后民主主义的启蒙思想家,在社会科学的方法、经济伦理、现代化的问题等方面发表了诸多深入浅出的杂文。全13卷的《大塚久雄著作集》(岩波书店)于1969年出版,1975年再版,1986年新版。小野塚知二(1957~ ),西洋经济史学者,东京大学名誉教授。著有《工会式规制的起源:19世纪英国的机械工业》(2001)、《劳务管理的生成与终焉》(2014)。编著包括《重读大塚久雄〈共同体的基础理论〉》(2007)、《从大塚久雄思考资本主义与共同体:公共福祉、结社与国家》(2018)、大塚久雄(著)《共同体的基础理论 外6篇》(2021)。
译者简介
周雨霏,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日文研)特任副教授。研究领域为德国社会科学在近代东亚的传播,在《读书》《史学月刊》《学术研究》、International Review of Social History、《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等杂志上发表论文十余篇,另有译著三部。『大塚久雄から資本主義と共同体を考える』
『経済史:いまを知り,未来を生きるために』
『第一次世界大戦開戦原因の再検討――国際分業と民衆心理』
『大塚久雄と丸山眞男:動員、主体、戦争責任』
『大塚久雄「共同体の基礎理論」を読み直す』
《在虚无时代:与马克斯·韦伯共同思考》
李磊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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