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悦读】我的邻居姆嬷(作者:王周生)

旅行   2024-11-04 00:02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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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老底子事  忆老底子人

诉老底子情



我的邻居姆嬷


来源:《桥在水上》

作者:王周生

上海言话讲述:知足常乐


(上)




姆嬷是凤城三村我娘家对门的邻居,她叫陈翠琴。

1966年8月,我们一家从西藏北路300弄搬到杨浦区凤城三村7号。那时我高中刚毕业。这里原本有一片50年代造的工人新村。我们住的是新落成的6层公房,在黄兴路延吉路口。我们搬进新房子不久,对门也搬来两家邻居,其中一户,是老工人傅五三一家。

初来乍到,特别渴望有新邻居,点点头,问声好,觉得好开心。老工人家里人很多,进进出出一个个都是男孩,两室户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大床、两张双人床。一来二去,我们熟了,知道他家有六平孩丁,七个儿子。一个女儿,阿大阿二阿三阿四,一直叫到阿八头。我们家呢,正好也是八个,五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位生了这么多孩子的伟大母亲,一下就成了好姐妹,虽然一个江苏人一个浙江人方言有些隔阂,但她俩无话不谈。两位母亲的亲密无间,让两家孩子也成了一家人。我们老家启东叫妈妈为"姆嫚",他们家乡绍兴,叫妈妈为"姆嬷"。我们学着绍兴方言称对门的母亲为"姆嬷",他们用启东方言叫我妈妈为"姆嫚"。我们两家白天大门敞开,你来我往,这个进了那个出,欢声笑语不断。

老工人傅五三,据说因为他父亲五十三岁才有了他,所以取名"五三"。傅五三在杨树浦路的一家纱厂干了一辈子技术活,人称八级钳工。那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又是劳动模范,我们对他尊敬有加。傅五三一家原来住在杨浦区八埭头,那是一个工人密集的地方,如今拆迁,已觅不到原先的痕迹。他家在八埭头的房子小得可怜,一家十口人,连阁楼上的面积算上,才十多个平方。房子小,吃饭又要生煤炉,孩子一个接一个生,也曾发生过几次煤气中毒的险情,幸亏没出人命,但是孩子的脸上,却留下煤气中毒的痕迹。老工人在纱厂从解放前做到解放后,上世纪60年代,一般正式工人每月工资才三四十元,而他的工资竟有一百多元,一大家子十口人开销,还要赡养乡下老人,勉强也能对付。

姆嬷比我妈妈小几岁,身材高挑,腰板笔直。虽说生了八个孩子,身体却十分硬朗。民间常有生育越多越长寿的说法,城里人不相信。不过我有一个伯母,生了十五个孩子,到了96岁还很健康,一口牙齿好好的,一个没掉,这是我亲眼所见,而姆嬷后来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

姆嬷拉扯这么多孩子,够辛苦的,她一辈子没有参加工作,全靠老工人傅五三挣钱养家。有一次我去姆嬷家串门,说着说着,她指着靠墙角一堆叠起来的红漆箱子说,你知道最下面的箱子装着什么?我摇摇头。她说,里面全是肥皂。我吃了一惊问,姆嬷,一下子买这么多肥皂干嘛?原来,解放前物价飞涨,金圆券不值钱。为了保值,大家抢购实物,买米买油买面粉,许多人家还抢购肥皂,因为肥皂经得起储藏。老工人买了好几箱肥皂,一大家子从解放前一直用到1966年还没用完。后来见姆嬷洗衣服,我仔细看那肥皂,黄黄的一条,中间有道凹痕,可以掰成两半,上面有五洲固本的字样。据说固本皂厂历史悠久,1908年由德商建造,经过几次转卖1921年改名五洲固本皂药厂,一直延续到解放后公私合营。上了年纪的妇女,没有人不知道固本肥皂的。就这样,傅五三夫妇精打细算,维持着一大家子。在那个物价飞涨生活拮据的年代,他们甚至还买下了一点金器,后来,儿子一个个长大成人,结婚成家,正是这些金器,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夫妇俩把金器打成七只金戒指,一个媳妇一只,很是体面。

我们两家无论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端到对方家里尝尝。可是我们两家的饭菜,味道很不一样。姆嬷会腌臭冬瓜、臭苋菜梗。一开始,我们闻到那味道,就掩着鼻子,逃之夭夭,唯恐避之不及。后来看到她家餐桌上盛着苋菜梗蒸臭豆腐,他们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也忍不住谦一筷尝尝,嘴里嚼着,眉头皱着,可觉得味道还不错,渐渐地也就喜欢上了。


(下)




每年开春时节,姆嬷要腌霉干菜。那个年代,"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什么供应都紧张,要买新鲜的雪里蕻并非容易。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姆嬷就起床了,去菜场排队。长长的队伍排到头,还只能限量买。姆嬷今天买一点,明天买一点,买上百十来斤,回到家里一棵棵洗净,在楼下阴凉处绑一根根绳子,晾干。然后姆嬷把菜收进来,堆在走廊阴凉通风处捂上几天。那菜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高了,会把菜捂烂,低了,捂不出那黄色。姆嬷每天在菜堆里上下翻一次,防止菜堆发热变质。渐渐的,雪里蕻黄了,黄里透点淡绿色。

买盐!姆嬷发话了。阿八头两脚生风,赶紧下楼。"文革"时期,学校停课,姆嬷成天把自己的孩子圈在家中,她怕孩子"轧坏道"。那些野在外面的孩子,成天闲逛,无事生非,打群架,抽烟,姆嬷都看在眼里。可是闷在家中的孩子,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好书都被革了命,男孩子们成天在窗口朝楼下张望,很是无聊。听到买盐的指令,一个个都想去一站之遥的"控江大街"跑一趟。那时的控江路宁国北路口(如今宁国北路没了,叫黄兴路),新开了百货商场、食品商店、五金店,还有烟杂店。我们去那里买东西,就说去"控江大街",因为那里马路宽,可如今,周边的马路都变宽了,控江路就显得逼仄了,没人再叫它"控江大街"。

等阿八头将盐买回来,姆嬷拿出一个小板凳,坐了下来。她把晾干的菜放在木脚盆里切碎,而后,一层鲜菜一层盐,放进洗净的鬓里,用一个捣衣棍不断挤紧,挤出少量汁水。姆嬷家里有好几个,一鬓做满了,盖上鬓口封住,还要加上一个草盖,密不透风,接着做下一鬓。髡里的鲜菜放上一段时间,菜卤出泡了,黄熟转鲜,姆嬷就起缸晒菜。

最喜欢打开霉干菜口的那一刻,姆嬷在对门用绍兴话一喊,开差了!我们马上奔过去,几个脑袋凑到鬓口。姆嬷嘴里说着莫急莫急,霉干菜的香气已经从髡里钻出,腌制后的鲜菜色泽黄亮、醇香扑鼻。我们一个个把手伸过去,姆嬷抓起一把,每人手心里放一点,我们迫不及待送进嘴里,哇!那香,那鲜,那味道,真是好极了!接着,姆嬷将腌制好的雪里蕻摊在筛子里,放在太阳底下晒干,晒干后的霉干菜酱褐色,有独特的菜干香味。后来我才知道,姆嬷切碎后腌制晒成的霉干菜,俗称"短吊干菜"。

吃姆嬷的霉干菜,会上瘾。我姐姐的儿子那时才一岁多,我们抱他去姆嬷家串门,没有糖果吃,糖果是春节才买的奢侈品,姆嬷抓点梅干菜塞进我外甥小嘴里。从此,小外甥老是用小手指着姆嬷的家,只要一到姆嬷家,就挣扎着下地,爬到姆嬷床底下,抓髡里的梅干菜吃。

晒好了霉干菜,姆嬷总要送我妈妈一淘箩,梅干菜的香味就在我们家房间里弥漫开来,于是我们两家的桌上就有了清蒸霉干菜、霉干菜焖肉、霉干菜土豆汤……,那些与霉干菜有关的菜肴,让我们"鲜得来,眉毛落脱"!在食品匮乏,副食品凭票供应的年代,姆嬷做的霉干菜,带给我们无穷的美味和享受。勤俭持家的姆嬷,就这样精打细算,让一家人过上扎扎实实的日子,她拉扯大八个孩子,一个个茁壮成长。70年代末,我结婚了,离开了凤城三村。每个星期天,我回娘家,看看我的母亲,也去对门看看姆嬷,姆嬷总是那样,笑眯眯的,腰板挺得笔直。80年代初,我娘家也搬走了,从凤城三村搬到国顺路的新公房里。做了18年邻居的两个母亲,姆嫚和姆嬷,忽然就这么分开了。她们依依不舍,她们两眼泪花。我母亲搬到新家,有段时间很不适应,天天念叨姆嬷。母亲年纪大,很少出门,我们时不时替她去看看姆嬷,姆嬷一切都好,我母亲也就释然。

不想,到了90年代,姆嬷得了失智症。我们去看她时,她不太会说话,只是对我们一个劲儿笑,许多事她已忘记。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外面走来走去,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家人只得把写着地址、电话的字条放在她口袋里。我妈妈听说姆嬷得了这样的病,长叹一声,流下两行清泪。

谁也没想到,奇迹突然发生。得了七八年痴呆症的姆嬷,有一天一个人跑到马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不小心,脚下一滑,摔了一跤,被好心的路人送回家来。家人十分着急,赶紧送她上医院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姆嬷什么事也没有。原本很木讷的她,竟然与医生对答如流,那些原本忘却的往事,又都想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姆嬷竟然好了?姆嬷摔了一跤,把失智症给摔掉了!说给谁听谁都不信。可是有人信,有人说,姆嬷失智是因为脑血管堵塞,摔了一跤把血栓震脱了,血液通畅,脑子就清醒了,不是曾经有报道说,一个盲人头撞在墙上,眼睛突然就看见了吗……

反正,姆嬷就这样突然好了,记忆恢复了!认识她的人听了,先是惊奇后是惊喜。女儿傅芬菊认认真真把姆嬷打扮一番,开开心心带她到我家来看望我家姆嫚。两位80多岁的老姐妹见了面,惊喜不已,畅谈甚欢。她们谈起从前做邻居的日子,谈起孩子们个个长大成人,谈起各自的孙辈、曾孙辈,无比欣慰。她们感叹岁月飞逝,年纪不饶人,离别时互相再三叮嘱:保重、保重!

一晃十多年过去,先是姆嬷,在不到90岁的时候,悄悄地走了,而后是我母亲,三年前也离开了我们。两位生了八个孩子的母亲,都很长寿。如今,我住在复旦大学附近,时常经过黄兴路。每当在高架上看到风城三村陈旧而熟悉的那幢6层楼公房,就会想起姆嬷,想起这位勤俭持家的好母亲,想起她腌制的霉干菜,想起我们两家那些温馨而平凡的日子,心里总是一阵感动。世界上的许多欢乐,都是从平凡的日子获得。我生活中许多平凡的欢乐,就在杨浦区,在我住过的凤城三村获得。值得我一辈子细细回忆和思念。

2010年7月30日




来源:上海言话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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