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是《小小的我》里脑瘫患者春和在讲台上讲的诗。他说青苔，这种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长出的小小植物，只有在这首诗里才是主角。
《小小的我》这部电影是2024年最后一天一个找我咨询的女孩告诉我的。也许不该叫她女孩，她和我差不多大。两个小时里她从哭着跟我说找了一天的保洁工作却失败的经历，一直到她的精分病史，一直到她问我，你相信我说的吗？我心想怎么会不相信，我完全相信从你口中说的每一个字，我能感知到里面的每一滴情绪，我甚至眼前都能出现你描述的画面。只不过我会克制到把愤怒和悲伤都释放在文字里。
这部电影让我从头哭到尾，自《年少日记》后又一部让我心疼的电影。在春和身上，我看到了每个渺小破碎而又顽强的存在，包括我自己。青苔只能做不麻烦别人不抢镜头的配角吗？就因为青苔长的不光鲜，只在阴暗处，还会让人滑倒？
公交车上的一幕太真实了。春和给抱着小孩的妈妈让座，妈妈谢谢他后却把小孩的头转过去不让看。刹车摔倒后司机说你这样的人就不要来挤公交了。春和外婆叫司机道歉，乘客们喊不要耽误大家时间。这就是我们的社会而已。
所谓的人类文明进展到今天，一直都是虚伪的。不去关爱每一个个体，还想着抛弃没用了的工具人文明，就是虚伪的。斥责不妥协于主流文化从而生病的人是自私没能力的文明，就是虚伪的。文明和文明之间从来都没有冲突，文明和野蛮，野蛮和野蛮之间才有冲突。冲突是野蛮带来的，而非文明本身的多样性没有被包容。就像我不觉得割礼是文明多样性的一种，那是纯粹的愚昧和邪恶。不讲平等自由的文明从来都不是文明。
我们用各种道德标签评判他人拉帮结派，污名化印刻在了人类文化里。一切都如《谁都不正常》中所写，精神疾病和污名化机制是同时诞生的。我们在内化外部价值观的过程中污名化着自己，这是我们羞耻感和自责的来源。是我们认为与外界标准不符合的自己有病，才让自己病了。一切也都如《新疯狂时代如何做一个正常人》所写，我们搞错了治疗对象，该治疗的，是所谓正常人，是整个道貌岸然的人类社会。
每个人心中的受伤小孩都在说，我明明是被你们养成这样的，是你们告诉我我不够，我不对，哪怕我受到了侵犯都是我自找的，伤害我的人都有他们的正当理由，社会本来就是这样的，然后我才病倒了。我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立足了的我也不是我自己，我的手脚全被捆住，哪怕我一次次的想办法挣脱，用尽了所有的乐观和积极，可是你们还是要一次次的把我打倒，不让我发光，不让我飞起来。
人们说精神分裂在妄想，正常人难道没有在妄想吗？我看正常人的单一视角妄想才荒谬可笑，因为正常人在妄想里都无法自洽，全是双标。血淋淋的事实就摆在眼前都能视而不见，就为了不让自我破碎，就为了不让自己发现自己错的一塌糊涂。明明是伤害他人的人该说对不起，却还要逼着受伤的人们认错。这样的现实为什么，凭什么，让人们去妥协？面对现实就是为了让人们继续犯错吗？
春和在咖啡店报了一堆菜名后说，我只是为了说明我是一个记性很好的普通人。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和你一样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一个想活出自己想获得幸福的普通人，仅此而已。这个仅此而已的看见在这个世界中却是那么难得到，因为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体内住了一位这样的普通人，包括春和的妈妈。
春和说，外面的人是躲你，怕你，笑话你，你的妈妈才是真正厌恶你，看不起你的那个。那小小的我就躲进箱子里，看躲起来的我还会被你们寻找吗？我重要吗？我可被替代吗？我是你的某个唯一吗？我真的那么不堪，是一个你不想多看一眼的不合格的遗憾吗？这大概是所有小孩的心声，所以我说被遗弃抑郁是所有创伤的核心。
没有人想被这个社会抛弃，被人类这个集合抛弃。所以人们才会不断的在关系中逃跑，只是想证明自己很重要，自己可以被选择，自己不是孤独的。春和的妈妈生怕他忘记自己是个残疾人，一直在告诉他这是他的命，他的缺陷，他要认命。看上去不想让孩子失望的妈妈，只是不想让自己失望而已。看上去不接纳孩子的妈妈，只是不接纳自己而已。
妈妈确实如儿子所说，就是想把他当作大猩猩关在动物园里，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残疾的儿子给妈妈带来了很深的羞耻。这个羞耻就是集体无意识的一部分。
生出了不健康小孩，是妈妈的错。妈妈不知道如何去处理自己的羞耻，如何给自己疗伤，这些从来没有成为过人类教育的一部分。妈妈自己也病了。她也不想被社会抛弃，于是她就只能抛弃别人来让自己不被抛弃。公交车上的人是这么病的，整个人类社会也是这么病的。
我反对宣扬母爱，反对人类把父母，尤其是把母亲当机器人看。所以我才一次次的强调妈妈首先是个人，妈妈有七情六欲，妈妈的人生任务不是给别人母爱。妈妈需要先做她自己的妈妈。妈妈是工作太忙也好，谈恋爱也好，有不良嗜好也好，只要她没有一味剥夺掉孩子的自爱，践踏孩子的尊严，只要她有自省及改变的能力，那她就是个好妈妈，句号，没什么好辩驳的。
爱是哪怕我为你吃苦，都舍不得让你知道，同时又生怕你不知道，害怕你就此把我忘记。爱是春和外婆说的，我生怕你难受，但是又害怕你不难受这种矛盾。爱绝不是单纯制造愧疚，没有矛盾才是纯粹属恶。人们的矛头该对向吸血鬼父母，或者说普通人中吃人的那部分，而不是有矛盾的那部分。当所有的大孩子们都放弃对父母的不合理期待，而是把他们当作普通人，把连接里不平等的那部分吞噬和强奸连根拔起，对侵犯个人界限的行为坚决说不，那都会慢慢自愈。
我那么关心边缘者议题是因为，我在每个人体内都能看见一个边缘者。每一个个体身上都住了所有人。《小小的我》把脑瘫患者和被时代抛弃的老年人放在一起拍的点子很好，因为他们都是边缘者。
昨天和妈妈提到《皱纹》那部养老院电影中，老人们的终极恐惧就是被送到二楼。一楼是有自理能力的人住的，二楼是失智人群住的。失智代表着要麻烦别人听从别人从而失去做人的尊严，代表着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工具价值，代表着自己被彻底抛弃了。在这里我又要贴出《新疯狂时代如何做一个正常人》里作者对瑞士出口组织的质疑中那段深深触动我的话：
这个组织为那些“破碎的无用之人”铺设了通向死亡的道路，而这个决定自己死亡的权利，在某种程度上，却是一种道德责任。是这些病人感到自己要成为社会和亲属的负担了，并且这种无法估计的负担令人筋疲力尽，才会想要用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减轻他人的负担。
他写到在这样一个由正常人组成的冷酷的独裁政权下，人们为自己计算机般的特质沾沾自喜，丝毫不留空间给那些情绪化的人，敏感的人，弱小的人。正是这些，才让人们怕依赖他人，麻烦他人，甚至不惜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段话让我想起《Dead to me》里癌症病人对好朋友说，我一直不想告诉你是因为不想成为你的负担。她的好朋友爆哭着说：You’re not a burden！You’re my fucking heart！你可是我的心啊，你怎么会是负担。
而且这些人真的没有价值吗？《皱纹》里有个糊涂老奶奶，她总是在喝咖啡吃饭时问大家你们的糖还要吗，你们的黄油还要吗，你们的果酱还要吗，然后把这些亮闪闪的东西都塞进包里。刚开始我以为她只是收集，结果在家人来看望她时，她就从鼓囊囊的包里把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当作什么宝贝塞到小孩手里。青春期的小孩嫌弃的不想要，她还害怕别人看见自己往外运输这么多好东西呢。
这个老奶奶不可爱吗？这些破碎的无用之人不可爱吗？渺小破碎的存在里，藏着自产的阳光。我不管在读这些文字的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不起眼的小草小花也好，还是破铜烂铁也好，你就是很重要的存在，就是太阳，就是暗夜里少一颗都不行的星星。
给你加一束光：
自我保护是，永远不忘记。原谅是一个选择，不是一个必须。我接纳你，是接纳你的局限性，是不和你计较了，是不要求你改变来爱我了，不代表我还要和你继续纠缠在一起。你可以不爱我，可是不要来害我。我永远不接受任何人以爱的名义这么对待我，也永远不会再纵容你的颠倒黑白跟你道歉，错误百分之百都在你身上。你的痛苦自己解决去吧。放你自生自灭已经是我最大的慈悲。
记住，长成今天这副模样的你已经很厉害了。你不仅仅是受害者，你是幸存者。你有防身武器，你有一肚子的凭什么还没来得及问，你有整个世界的爱。不管防御对不对，它把你救了下来，先要谢谢它。只有谢谢你的大脑，你的大脑才会放过你，才能慢慢被你重新编程，让你被爱包裹起来。 你作为你，就是足够的。把所有被植入的评判自己说自己不够好必须这样那样的声音赶出去。
你要知道，你之所以会应激，就是因为当年受到过太多伤害，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这不是你的想象。你大脑不记得的事情，身体会记得。大脑容易被洗，身体不能。你不需要反省，不需要自责，你需要的是愤怒。
你想让自己被平等对待，被当做一个独立的活生生的人对待。你在强调自己的界限，你在强调“我”这个东西，这个被他人忽视否定的存在。这就是你的觉醒。曾经你不敢爱自己，因为爱自己会让自己察觉到什么是爱，从而让那些非爱的行为暴露出獠牙从而被自己丢掉。你做过的所有在你看起来有点荒唐的事，所有你认为的自己没有力量不够清醒，只是不想威胁到不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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