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在土星的标志下”,原载于《光明日报》1994年2月。旨在知识分享,如涉版权问题,联系小编删除。
不说女词人,而说女词家,是因为叶嘉莹教授是学者,是研究词学而蜚声海内外的当代专家。去年我应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筹备处主任戴琏璋教授的邀请,八月间去该所访问了两周,加上提前到达几天,这样在中研院活动中心住了十八九天。天气太热,很少出去玩,多数时间在院内,倒有了几天安静读书的机会。
其时正赶上文哲所刚开完林玫仪教授主持的词学国际研讨会,送给我的《中国文哲研究通讯》,主要刊登的就是这次盛会的“论文摘要”和几篇词学论文。而第一篇专题演讲,就是叶嘉莹教授的大作《从花间词的女性特质看辛弃疾的豪放词》。文中以辛稼轩的豪放词和《花间集》的婉约词来做比较,结尾说:“而辛弃疾是英雄豪杰壮志干云,他的词淋漓慷慨豪放泼酒,怎么能和用女性语言、女性情思的《花间集》比并而谈呢?”词家举了《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即起句“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这首词的例子,说“他的感情是双重的,句子是破碎的、语气是畏惧的,正如女子被人压制一样。古时君臣的关系和夫妻男女的关系有近似之处,所以辛弃疾虽是英雄豪杰但感情的表现却是复杂的、是双重的。”
其中突出引用了此词上片结句:“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又引了下片起句:“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说明虽有英雄志气,但却被当朝所排挤、约束而无能为力。亦正如《花间集》中温庭筠“懒起面眉”,尽管玉人严妆以待,但换来的却只是“终日两相思,憔悴尽、百花时”的心灰意懒。
与温庭筠比较,又引稼轩此词结句:“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这样得出结论说:虽然用的是男性口吻,但是它的语法却是有女性语言的特点;零乱、破碎、没条理,和《花间集》中的小词相当接近。
在此我只把女词家这篇专题讲演长文结尾部分作一个简单的介绍,不再作详细分析和评论。但也注意到作者引法国女性主文女作家特丽·莫艾(Toril Moi)的主张:男性语言是理性的、有条理的、有秩序的,女性语言是破碎的、没有条理的、没有秩序的、零乱的。这一说法很有趣,而女词家将其引用到小词上说正是女性的语言最好。而词的本身有短的句子,可写为整齐的、也可写为破碎的。进而又说到稼轩词中破碎句子如:“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及“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实际都是十二、十三个字的长句子,在词的音节上截成三个短句入谱,这是否就是破碎的语言,是否就是女性语言的特征,仁智之间,自有待于专家的进一步探讨。在此亦不多赘。
我读此文还感慨于另外一点,即古老的诗词与今天的关系词家在前面有一段提到说:不久前我在大陆讲学,很多同学都说现在是经济挂帅一切向“钱”看;您讲这些古典诗歌听起来固然好听,而我们学这些古典文学到底有什么用?我回答他们说:学古典诗诗歌的最大好处就是一一使人心不死。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学古典诗歌就是要让你对宇宙万物、花开花落、草长莺飞都有所关心……
后面引了辛稼轩“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鹧鸪天》的句子为例总结说:“如果一个人对草木鸟兽都关怀了,那么你能对你的国家,你的同类的‘人’不关怀吗?这也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意义和价值,也是我们文化中一个宝贵的传统。”
在当前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高层次古典文学艺术的继承和延续,不绝如缕,的确大成问题的时候,叶教授苦心孤诣的话,自是使人感动,但效果如何,纵使受感动的人是否能有所领会面改变其看法,这恐怕在各种现实的影响下,也很难见效了。在与世界同时代发展,而经济落后一大截的现实中,现实的经济挂帅,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在客中有幸读到这样的宏文,亦是难得的文字缘了。而更重要的是另一层缘份。
叶嘉莹教授现在是加拿大皇家学院的院士,在遥远的异国深切关怀的则是故国的文化。“谁知散木有乡根”,这是十多年前她的一句诗,全诗我一时记不起了,可是这句我却记得很清楚。女词家生长京华,毕业于辅仁大学,是顾羡季先生的高足。我也上过顾先生两年课,不过在学生时代没有同过学。我看叶教授的论词著作是在八十年代初,后来在一篇介绍文章中,知道叶教授京华故居是在察院胡同,我忽然想起:这不是叶大夫家吗?
“七七”事变以前,母亲生病,较长时期请叶大夫来家看病,我也经常因为送药方请大夫改方子到察院胡同叶宅,看病时间长了,就建立了很熟的友谊。父亲派我给大夫送节礼,过年拜年,这样察院胡同叶宅,我也就是熟门熟路的了。有一次在北京,诗词学会招待叶教授,我恰巧在京,也参加了这次小小的盛会,同叶教授见面,寒暄之后,顺便问了一句:察院胡同叶大夫……叶教授回答说:“是我伯父。”啊,到此我才明白了原来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叶大夫家,就是女词家叶教授的故居。
这是一所标准的大四合院,虽然没有后院,只是一进院子,但格局极好,十分规模。半个多世纪前,一进院子就感觉到的那种宁静、安详、闲适气氛,到现在一闭眼仍可浮现在我面前,一种特殊的京华风俗感受。旧时西城一街南北长街沟沿,由西直门大街转弯往南,一直前行,北沟沿、南沟沿,可以直到宣武门西顺城街,城墙边上,清代象坊桥、象坊养大象的地方,民国初参、众两议院所在地。沟沿由北行来,穿过报子街后,东小弯又往南,右手第一条胡同就是察院胡同。进胡同走不到百米,路北大红门,就是这所房子。但顺沟沿由北来,却不必绕这个弯进察院胡同,只在过了报子街口,正对西南角一条小胡同穿过去,右手一拐,就是这所大四合的大门了。
实际这条小胡同就是沿这个大院东厢房后墙走的,由北来,未进小胡同之前,就可望见院内北房高大的屋脊和山墙了。
记得第一次去时,正是夏天,敲开大门,迎面整洁的磨砖影壁,转弯下了一个台阶,是外院,右手南房,静悄悄地,上台阶,进入垂花门,佣人引我到东屋,有廊子。进去两明一暗,临窗横放着一个大写字书案,桌后是大夫座位,桌边一个方凳,是病人坐了给大夫把脉的。屋中无人,我是来改方子的,安静地等着。一会大夫由北屋打帘子出来,掀竹帘进入东屋,向我笑了一下,要过方子,坐在案边拿起毛笔改方子……头上戴着一个黑纱瓜皮帽盔,身着本色横罗旧长衫,一位和善的老人,坐在书案边,映着洁无纤尘的明亮玻窗和窗外的日影,静静的院落……这本身就是一幅弥漫着词的意境的画面。女词家的意境想来就是这样的气氛中熏陶形成的。
中国诗词的某些感受和中国旧时传统生活的感受是分不开的。“庭院深深深几许”,“雨打梨花深闭门”,“更无人处帘垂地”……这种种意境,只有在当年宁静的四合院中,甚至几重院落的侯门第宅中才能感受到,在西式房舍甚至几十层的公寓楼中,是难以想像的。叶教授所以成为名闻中外的学者、词家,原因自然很多,但我想察院胡同那所大四合院旧时的宁静气氛,对她的影响一定是很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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