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西边的涧湾里有一种鱼,黑鱼,产籽出成小黑鱼后,清亮亮的水面上,一大群小黑鱼像一团小黑云在慢慢地飘,尽管周围充满了想吃小黑鱼的杂鱼,但没有谁敢上来,因为有两条老黑鱼守在下面。这时拿个青蛙挂在特制的黑鱼钩上,往小黑鱼群上一点,立刻,一条老黑鱼呱唧一口就咬住了钩,从无例外。两条钓上来一条,小黑鱼还是安全的,但若把另一条再钓上来,在它出水的那一刻,杂鱼就会一拥而上,转眼就把小黑鱼群冲散、吃光了。
人也就是这样。一个家失去了母亲留下了父亲,或失去了父亲留下了母亲,这个家的孩子一样能长大成人;若是父亲和母亲都失去了,那可能就难说了。村南头的王老军家,两口子都饿死了,留下了三个小孩,没几天,八岁的和六岁的孩子把那个四岁的孩子给杀了吃了。剩下的两个也走得找不回村子了。这一年的饥饿使土埋上了人心。官方统计我们安徽凤阳县饿死60245人,我们村的人几乎饿死了一半。我父亲也是在这一年饿死的。我父辈八人,饿死六人:父亲、二叔、二婶、三叔、四叔、四婶,仅活下母亲与三婶。许多的人,看着看着就倒下死了,人都抬不动,只能用牛往山上拉。我母亲眼见得也不行了,她饿得身上全肿了起来,坐在凳子上,站不起来了,一次她拉着小桌子想站起来,把小桌子拉得向后直滑,她还是站不起来。母亲眼泪下来了,她对姐姐说:“我要是死了,你们两个都得死。”姐姐比我大三岁,七岁,我四岁,母亲不对我说,她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听得懂。姐姐大哭起来,我也大哭起来。
但母亲慢慢起来了,她喝了一点水,就到水沟里去摸螺丝。那些水沟不知被人摸过多少遍了,但母亲总是能摸到一点螺丝回来。母亲拿细竹竿到树上去敲,别人看不见的一种旱螺,她能看得见,那些旱螺一煮都是粘丝,但也能吃。涧湾里有人药鱼,有些死鱼漂着,都臭了,一捞,鱼肉就碎去,只剩了鱼骨头,母亲用布做了兜子,慢慢把鱼兜上来放到石头上晒干,放上盐,虽然臭,但能吃。有一天母亲在路边捡到几十粒稻子,不知是什么人掉下的,母亲剥了壳放到野菜里煮,我们吃不到米,但都感到菜里有米。母亲把榆树的皮和叶子剥下来,用刀切成丝一样的东西,在锅里煮了吃。在母亲这里,几乎是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吃的,连稻草也能吃,她把稻草用剪子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锅里炒得似糊未糊,然后用石臼捣碎,做成糊给我们喝。
后来所有的东西都吃尽了,田里的麦子也有仁子了,母亲就在半夜里出去弄麦子回来给我们吃。她通常是出去之前,让姐姐把门插上,回来后敲一下门,姐姐就去开门。夜很黑,出门就是深草,很近的地方就是山,母亲非常害怕,她每次出去时都拿了根防野兽的棍子。但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有一次母亲把脚迈出了门,又退了回来,她两眼紧张地看着黑夜。我从床上下来对母亲说:我跟你去,要是狼来了,我就打它!母亲说:唉,你太小了!母亲又咬了咬牙正要往外走,忽然想到了什么,非常兴奋地退了回来,说今天不必去了,有吃的了!原来早年挂在山墙的一个莆篮(一种用具),它的边是牛皮绳扎的,母亲把它拿下来,用剪子剪下那些绳子,都剪成一段段的,放到锅里煮,煮得软了,就捞出来。
母亲在我们面前放了三个碗,每个碗里都分了一点。一盏小油灯在桌上亮着,母亲在灯的旁边,我感到她比灯还亮。这时我能看见外面的夜很大,狼也很大,它正从西山上下来,我一边吃一边心里想,等我长大了,夜里母亲出去,我就拿根大棍子跟在母亲后边,狼来了,我就打断它的腿。我要一辈子保卫母亲。(选自刘以林《人生六悟》,作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