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影片时隔19年再获东京大奖，中国影片蝉联艺术贡献奖

胤祥专栏

日本影片时隔19年再获东京大奖，

中国影片蝉联艺术贡献奖

                                                                —胤祥发自东京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6日晚，第3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落下帷幕。日本影片《敌》获得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吉田大八）及最佳男演员（长冢京三）三项大奖，哥伦比亚影片《再见了，朋友》获得评审团特别奖，罗马尼亚等国合拍影片《非法交易》（上篇推送时译为“名画劫案“）获得最佳女演员奖（安娜玛利亚·沃特鲁梅）。中国影片《我的朋友安德烈》获得艺术贡献奖（摄影指导吕松野），这是中国影片连续第二年获得这一奖项，也是近10年内第五次拿到这个奖项。观众选择奖则由中国影片《小小的我》获得，这也是中国影片首次获得这一奖项，打破了日本影片连续4年对这一奖项的垄断。亚洲未来单元最佳影片奖由土耳其影片《白天是阿波罗，晚上是雅典娜》获得。

在闭幕式前颁出的奖项有：黑泽明奖颁给了日本导演三宅唱（《惠子，凝视》《黎明的一切》）及中国台湾导演傅天余（《本日公休》），终身成就奖颁给了匈牙利电影大师贝拉·塔尔，道德电影奖（Ethical Film Award）颁给了2024柏林金熊奖影片《达荷美》。

东京国际电影节颁奖现场

（图源：东京电影节官方）

我今年时间比较充裕，参加了闭幕式及之后的获奖者新闻发布会。整体活动东京电影节官网有详细的实录，所有的颁奖词及答谢词，以及新闻发布会上的提问和回答都被细致准确地整理出来了（这也是全世界电影节独一份了吧），可参看这里：

https://2024.tiff-jp.net/news/en/?p=19620

摘录一下关于两部中国影片的颁奖词吧：

《小小的我》，导演：杨荔钠，颁奖人：安藤裕康（东京国际电影节主席）

“这部电影描绘了一个身残志坚的人物。我觉得演员真的很棒。我们放映了这部电影三次，每次都座无虚席。我想大家都一致认为，这部电影理应成为我们的观众奖获奖者。“

《我的朋友安德烈》，导演：董子健，颁奖人：伊尔蒂科·茵耶蒂

“摄影师吕松野以大胆的视角将现实转化为强烈的内心世界，荣获最佳艺术贡献奖。“

董子健在典礼现场领取艺术贡献奖

（图源：东京电影节官方）

打分

本次推送主要谈一下15部竞赛片。首先列一下日本场刊的最终得分情况（4位记者打分，1-4星，允许半星）：

四个人打分偏离度其实会很高，比如评审团特别奖（二等奖）影片就被打出了倒数第一，《我的朋友安德烈》得分也并不高。关于这个评奖结果，我此前押中了最佳影片《敌》和艺术贡献奖《安德烈》。

男演员我更倾向于易烊千玺，当然要较真的话，健全人演员“飙演技”地来扮演身心障碍者的“合理性”在如今的身份政治语境下已经是一个非常值得商榷的问题了，这个给不给奖要看评审团的立场。最终发给今年79岁的长冢京三也没什么可说的，大概是史上最年长影帝了（不知道在A类里面算不算最年长……），敬老和提携新人都是很常见的颁奖逻辑。

女演员方面，评委看来是不考虑《非法交易》这个选片事故的（有些节，不点名了，因为某些场外因素会把影片排除在考虑范围内……）。这个选择倒也没有什么说的，本届大男主戏和双男主戏比较多（《敌》《小小的我》《青空在上》《爸爸》《安德烈》《埋葬死者》《英国人的文件》《再见了朋友》都是），大女主戏只有《乔妍》《在他的影像中》《女儿的女儿》。《非法交易》虽然是蒙久的编剧，但剧作其实有点问题……女主和男主虽然是两口子，但戏基本是各走各的，女主这边其实非常精彩的戏只能说有一场。这个奖项上我更倾向于《最爱今日天空》的河合优实或者两个女演员。

其余片子里我比较遗憾的片子是两部，其一是《爸爸》，剪辑非常厉害，我是觉得可以给到导演奖或者评审团特别奖的；其二是《英国人的文件》，剧作结构玄妙，可惜东京就是没有编剧奖，这个可能给到评审团特别奖有点会给高了（毕竟要求的背景知识还是太多了，很难看懂）。

东京国际电影节颁奖现场

（图源：东京电影节官方）

短评

15部影片看下来可以分组聊一聊，五部华语片，我自己观感最好的是剪辑剪出花儿来的《爸爸》，可以说是纯靠剪辑来塑造人物和表现人物心理，是把这个片子档次提上来的高超技法。影片虽然有个奇案片的外观，但方向确是一个家庭伦理片。这部影片最大的问题就是刘青云的妆造，20年跨度其实做得并不是特别到位（可能原因还是20年前的刘青云什么样我们都看过的嘛）。

《小小的我》优点很明显，脑瘫很考演技，易烊千玺在表演上是很拼的（跟《绿洲》可以放在一起看，其实表演和剧作也很明显有借鉴），尤其是脑瘫还要讲方言这个点（但评委可能不太容易get）。其实身心障碍者题材只要敢写性需求基本都能及格以上，本片剧作优点也很明显，既有杨荔钠最拿手的代际相爱相杀撕逼大戏，也有一些看似顺拐正能量其实完全反着写的戏；当然最好的还是立意了，看得出编剧下了大功夫，也很好地写出了身心障碍者“只不过是想要被正常对待”而已。缺点也比较明显，比如故事时间实际上也就高考完了到录取通知书发放两个月，安排的一些情节在合理性上是不太有说服力的，加上除了男主和外婆其他人物写得都实在太过工具化。言而总之这部片其实有爆款潜质。

《女儿的女儿》闪回的心理化剪辑用法真是妙得恰到好处（廖桑主刀剪辑，也是用心了！）；张艾嘉的表演不能说不好，但是——基本是舞台剧的演法（我还真看过张艾嘉的舞台剧，片中还真的就是舞台剧演法），长镜头和双机拍摄能够捕捉到一切微妙的情感流动，但真的太在秀表演了，不免让人觉得媒介形式不匹配。剧作也是如此，强情节的大对话太多，以至于《强尼凯克》式的生活韵味不能说没有，只剩了几个场景里的一点点吧。另外，影片在女性与性少数议题上先进到了世界领先的水平，但在亚裔美国人议题上居然还是王颖和李安时代的水准，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我的朋友安德烈》摄影还是蛮突出的，一些场景比如澡堂子和工厂拍得确实很有表现力。影片的问题是董子健演了张大磊的《平原上的摩西》后受到的影响有点大，从选角、美术到调度很多地方都很容易看出来《摩西》的影响，这就跟董子健比较习惯的视听体系和表演体系有了不小的冲突。以及，张大磊的体系绝对是不煽情的，但董子健的《安德烈》又处理得情绪特别满。总之在我看来这两种风格在片中是经常打架的，影片还是非常值得一看，上映后大家可以自行鉴定。

《乔妍的心事》是我来东京之前就看了的，豆瓣评分截止到发稿时为6.1（7.85万人评价）。这部影片我恰好读过原著，赵德胤往里面加的东西太多了，几乎又重新拍了半部《灼人秘密》……这种明星生活剧组故事的元电影实在没什么营养，只会让人觉得粉丝特供且编导创作乏力。再加上为了追求离奇曲折，许多地方根本不考虑故事的可信度了……工业水准不能说不好，但是明显可以拍得更好一些，尤其是还要放在国际电影节的语境中来谈。

影片《小小的我》官方剧照

三部日本片也可以扎堆说一下：

《敌》当然观感是最好的，也是可以说断层碾压的作品，影片结构严整，并且极好地用视听语言来写人物心理，用不确定叙事来包裹精心维护的日常生活的缓慢崩解，肉体注定的朽坏与微妙而羞耻的心理的展现，实在是精湛又深刻的作品。影片另一个很不错的点是，也从三个配角女性的角度对这种“老男人”进行了批判和嘲讽，总之我年度十佳都发了！应该明年在内地电影节上就能看到！

《雨中的情欲》是部大神片，全片几乎都架构在男主的梦境和幻觉上，因此打破梦境那一下还是真够狠的，结果片子连用三次就有点散劲了……但是完全没想到片子的神展开有以下两处：其一是完全真人化了《千年女友》穿电影的名场面，其二则是，这是部日本剧组在台湾地区拍的、讲日军侵华战争的片……我滴个神啊（所以片中设定的 “南-北”双方在片中还真是个非常有所指的关键情节）。虽然影片也是站在反战和战争残暴的立场上，但是看到拍日本兵杀中国人还是有点顶不住被唤起民族主义情绪……另一个有趣的点是片中一些裸戏居然打码了（电影节电影也可以这样的吗？）

《最爱今日天空，而我却无法言明》是部挺好看的片子，甚至可以说有很多优点的片子，但是它出现在电影节主竞赛里真的就很奇怪（大九明子也是第三度入围东京主竞赛了）……本片是个看似糖水小清新，实则狗血无比的言情片，我觉得会蛮有观众缘的。亮点很多，比如剪辑确实很亮眼，不是玩时间线那种，而是很多心理化的跳切剪法，甚至都有点漫画化；其二就是对“古怪的人“和“恋爱中的小情绪”的极度细腻而新颖的刻画，尤其以女二号的一段长达几分钟的大表白戏为最（可以说是年度名场面级别的剧作和表演）。这部我也会给一个推荐观看的mark。

影片《最爱今日天空，而我无法言明》官方剧照

其余7部影片就在这里简单讲一下吧：

《在他的影像中》《英国人的文件》《再见了，朋友》可以归为一组，三部影片都涉及了很明确的政治-历史议题，分别讨论了法国科西嘉独立运动、安哥拉脱离葡萄牙殖民统治后的身份议题，以及19-20世纪之交的哥伦比亚内战，都需要蛮多的背景知识的。三部影片的另一个共性是都具有很强的媒介意识，尤其是《在他的影像中》和《再见了，朋友》影片中照片-摄影术都成为了关键道具和结构视听的方式，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联系。

影片《英国人的文件》官方剧照

《埋葬死者》《军校生》的共同点都是——鬼故事，影片中都有对极权社会的讨论。相比之下《埋葬死者》更偏闹剧一点，算是个黑色幽默的血浆片吧，片中居然还有克苏鲁元素——就是设定太复杂了，导演自己都没太讲清楚。《军校生》粗糙依旧如叶尔江诺夫的其他作品，不过这次搭建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意义结构，用一个港片式的鬼上身故事讲了“苏联/极权的幽灵”，很有意思。影片在一些地方也摆出了一些比较有意思的非常规构图。

影片《埋葬死者》官方剧照

《非法交易》《青空在上，身在山谷》两部都是讲东欧与西欧关系的影片。《青空在上》是女导演首作，虽然也就是个柏林新生代14plus的平均水准，但好在议题明确，母亲从斯洛伐克去奥地利工作，小镇少年的无聊生活加上高利贷-地产/养老骗局+小镇凋敝+一点点民族主义问题，加上男主角和摄影都不错（摄影的低照度处理得尤其好），可以说也是非常值得一看的作品。

《非法交易》则是部罗马尼亚新浪潮移民故事的升级版。此前罗马尼亚新浪潮导演拍移民故事，几乎是不拍“两个欧洲”的，尤其是在西欧的故事——我看过的一百来部片子里其实也只有一部《搁置的心》（2019）是拍了罗马尼亚在西班牙的移民（《上帝之国》或者《小世界》那些都不是罗马尼亚导演拍的）。这部片是把移民工人从罗马尼亚到荷兰去而复返的过程拍了出来，两个欧洲的对比也是第一次呈现（另一个可供比较的影片是哈内克的《巴黎浮世绘》，但那个就不及这个写得细腻）。影片最亮的点就在于拆解了“艺术史”的话语，从名义上的艺术史“不平等”问题（反殖民主义话语策展词）反写阶级差距和两个欧洲的差距的现实“不平等”，写得真是入木三分，真是把荷兰策展人嘲讽到了死，也是金句迭出的部分。不过实话说，片里对罗马尼亚民工的描绘实在太过“典型“以至于都有些刻板印象了。加上前面提到的剧作问题，发布会上我还问了一下导演是不是一个老剧本改的，结果导演回答说是蒙久了解了她的人生历程后新写的。

影片《非法交易》官方剧照

总结

写到这里我觉得亚洲未来单元的片子也不是很想展开写了（尤其是还有一部我很喜欢但没法写的片子），我就说一下我最喜欢那部土耳其的《白天是阿波罗，晚上是雅典娜》吧。这部片我是倒数第二部看得，看完就觉得应该拿奖——果然拿了奖。虽然看起来就是个是枝裕和《下一站天国》的土耳其版（更可能是土耳其历史文化名城西代的旅游宣传委托创作），不过影片对历史和政治的切入非常有意思，既与历史遗迹的空间高度相关，又指向女主的身世与土耳其的Saturday Mothers组织（这个大家可以自行检索一下），神来之笔得数女主角解决那位“丢失了语言”的女祭司的千年怨念了。影片的政治议题既面向当下不可解决的伤痛（导演讲“我们身边有很多受到迫害的幽灵，没能在政治上和文化上解决他们的问题“），也指向很当下的女性主义再度解读历史的尝试。这部也是我的年度佳作候选，推荐观看。

整体而言，本届东京节的选片质量是要好过去年的，尤其是能看到《敌》和《三匹の去勢された山羊》这样炸裂级别的作品，以及不少很有创意的作品。这次看片的感觉是很愉快的。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来东京节——看华语电影！

最佳导演获得者吉田 大八在现场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