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音乐
专访
关于导演·王丽娜
出生于新疆沙雅
中国内地女导演、编剧
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
2018年,自编自导个人首部电影《第一次的离别》,获得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单元-评审团大奖。2024年,携《村庄·音乐》来到第8届平遥电影展。
采访:赵敏/Nick Li
《第一次的离别》于2018年东京电影节亮相,此后在国内外各大电影节上引起热议,摘得多项奖项。6年后,《村庄·音乐》诞生,王丽娜导演再次展示出极致的作者魅力,以迷人的影像和真切的情感描绘着故乡的故事。
王丽娜的镜头是温柔的,是如水流动的。如果说《第一次的离别》展现了新疆的困境,与现代的脱轨;那么《村庄·音乐》则呈现出塔克拉玛干腹地最纯粹、干净的一面。但两者都是从儿童视角进入,以内心的真实为影像,阐释了何为“乡愁、生命、艺术”,亦或者说这是王丽娜对故乡最好的注脚,对艺术最深情的理解。
当一个叫“艺术”的男孩诞生,他从出生便与音乐相伴,他的爷爷告诉他“人是伟大的”;他的奶奶说“你生时纯净,你去时仍当保持纯净”;他在音乐中出生,在音乐中看见生命和死亡,知道故乡和乡愁。
水流慢慢,盲人撑船泛舟,“艺术”抬头望月,都塔尔静静倒在水中……这是一部真正的诗影像,它尽显大师风范,你似乎可以捕捉到阿巴斯如风一般的乡愁,又似乎能够触摸到安哲朦胧晦涩却单纯而隽永的诗意。但它绝不是模仿,《村庄·音乐》轻轻地讲述着一个沙漠深处的家庭故事,黑白影像不是它的独特,而是庄严与肃穆的告白;精致的台词不是它的刻意为之,而是真实的存在。
巴赞所言的“现实的渐进线”也许在王丽娜导演的影像世界中你会有一个新的认识。当“真实”被经历、被创造,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被无限模糊,那留下的“真实”会不会只是一片情深时刻无法自抑的冲动?
如果你还没有看《村庄·音乐》,这一篇采访会让你知道这部电影从何而来,归往何处;如果你看了这部电影,这篇采访也许就是一部“纪录片”,展现了银幕外的世界,诉说着丽娜导演最深的感情。她说“一切从未发生,直到它被描述”,希望这篇采访会让你有走进《村庄·音乐》的冲动。
左滑见剧照
耐观影:《村庄·音乐》近乎以人类学的视角去描绘塔克拉玛干腹地,看完后,我会觉得这部电影具有一种民族志影像的追求。然而对于异域文化的书写往往会造成一种奇观化,但在你的电影中却并不存在这种奇观的展现,你在创作时是如何构思的?
王丽娜:我出生在塔克拉玛干腹地的库木托卡依村庄,我们家的后院有一个果园,果园旁边有一条渠,渠的后面就有一片棉田,棉田的尽头就是散落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和戈壁,戈壁会有人牧羊。在后院的果园,就能听到牧羊人的歌谣——“远方的客人,我是铺上银地毯还是金地毯来欢迎你”,银地毯和金地毯讲的就是正午和黄昏时分的沙漠。人们在牧羊的时候,或者是在劳作的时候,都会唱起歌谣。巴扎上你会听到:“假如一个人没有同情心,即便你是太阳又有何用。”以及“如果这个世界就剩四天,我该如何度过”这样的歌谣。晚上的时候,就会有村庄的麦西来甫(维吾尔人的歌舞聚会),因为麦西来甫是流动的,今晚在这个村庄,明天在那个村庄。我们就会追随着麦西来甫,听歌谣。在村庄,民间艺人,对音乐的热爱,超乎我们的想象。音乐为他们建立了一座和生活紧紧相连的桥梁,他们通过这座桥梁,抵达爱情,送走孤独,打败虚无,当然也倾诉内心的忧伤,洗涤自己灵魂深处的酸楚。
中学我去了县城读书,每天早晨去学校的路上会听到广播,正点的时候会有扬琴声,我和何力老师遇见之后,奇妙地发现我们是校友,在同一所中学,而且他也听过那个扬琴声。他说他认识这位扬琴演奏家,就在沙雅,我听后很兴奋。他当即就联系了扬琴演奏家迪力木拉提,约好两天后一起去拜访他。我们按约好的时间去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们两个走在洁白的墓地,空荡荡的,墓地的不远处也是沙漠,开满了红柳花。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一首诗——我这一生干了一些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做的所有的曲就是墓地上开出的一朵花。那天的风有点大,我们从墓地出来再到他家,看到白色绣了花纹的窗纱被轻轻吹动着,屋里全是他的手稿,那些都是他写过的歌、谱过的曲,静静的躺在那里。扬琴演奏家迪力木拉提先生突然因病去世,带给我很大的冲击,一位音乐家长眠于泥土之中,也带走了他的创作。
一切都不曾发生,直到它被描述,你会有这种很深刻的感受。如果不来讲述这一段故事,人们永远不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人吟唱这样的歌谣,他有过怎样的故事,那一刻我决定做《村庄·音乐》。
《村庄·音乐》剧照
开始做电影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喀什拜访一位民间音乐大师,他一生都在弹奏热瓦甫,大家就给他名字后面加上热瓦甫,以乐器命名,这是民间至高的荣誉。我们到他家的时候是夜晚,我和何力老师坐在他的炕上,他的妻子在火炉旁做汤饭,他的两个孙子坐在窗户旁。他特别瘦,整个手骨头上面包着一层皱皱的皮,我觉得能见到他已经是最大的恩赐,根本没有期望他能演奏什么,但是当他知道我们的来意后,说要给我们演奏一曲,就从墙上把乐器拿下来,他的手开始弹奏热瓦甫。我们正听着,突然就发生了7.3级的大地震,整个炕都在晃动,屋子也在晃动,电也停了,除了火炉的光屋内漆黑一片,他的音乐一直没有停,我们也没有出去,就在那静静听着音乐。这是一次特别奇妙的经历。
影片中的原型人物诗人热西丁,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有一天,你的电影会抵达我的诗歌,我的诗歌也会抵达你的电影。”然后他静静的朗诵了一首他写的诗。电影里的《人是伟大的》,是他写的,这是他自己的人生经历,其实这个故事我很想让他来亲自来演。走的时候我们拥抱了一下他,约好我们的团队过来,就在他的家拍摄,但是突然疫情来了。我们没能过去,他也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片子还得继续拍下去,热西丁饰演者就找到了影片中开场的那个脸庞。他是一位很有活力的老人,他知道热西丁的故事,也知道“人是伟大的”这首歌。我们杀青的时候,他就说,他以前看电影都是躺着看,当他参与了拍电影,他觉得拍电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他决定以后看电影要穿上西装正襟危坐地看电影。
《村庄·音乐》剧照
拍完《村庄·音乐》之后,他也离开了我们。最后的遗言是留给我们剧组的,他跟儿子说,他想请我们剧组吃小山羊抓饭,让他儿子请我们去他家。片子剪出来之后,我跟何老师就带着片子去了他家,给他们放,他的儿子、孙子还有重孙子,一家人一起看。我们走的时候,他的小孙子就说:爷爷的身影永远活在影像里了。
所以你前面问会不会有猎奇,我真的没有想过。因为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你经历的,你感受的,你不会再去想别的。这些生命与你相逢,这些语言,这些美好的东西,这些厚重的、悲壮的东西……那天首映完,何老师发的朋友圈说,辽阔的塔克拉玛干承载了我们一切的悲喜,我觉得可能我们能懂这些东西,除了失去的东西,还有更多的东西。
耐观影:其实看完片子后,我有一个很强烈的疑惑。我觉得你在表现影片的时候,显得很美好很纯粹。我当时会想,你是不是在刻意回避其背后的伤痛,但是听完你的故事,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你会把这部影片拍得这么美好,这么纯粹,这么干净。
在这一段采访中,王丽娜导演一度哽咽。拍摄《村庄·音乐》对于她而言,有太多难以言说的地方。或许许多回忆和经历已经成为她生命中的隐痛,而这些记忆中的脸庞和伤痛同时也是她创作电影的动力之一。
左滑见剧照
耐观影:这部电影以出生为开始,死亡为结局,很像杨德昌的《一一》的设计。您在剧本创作时,是否是特意这么设计?
王丽娜:好像是来自天意。
我们遇到了当年维吾尔语版《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扮演者吐尼莎·拉伊丁女士,她也是一位十二木卡姆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她听说我们是来自龟兹,说她年轻的时候去那里演出,一位孕妇因为太热爱音乐,不惧临产的风险前来观看演出,在现场,她生下了一个男孩,后来村庄的人们一起决定给男孩取名为“Senet(艺术)”。我们当时听到这个故事都特别兴奋,这也成为了影片的一个引子,像是来自天意,影片自然而然就围绕一个名叫艺术的男孩展开了。
耐观影:你的这部影片中有很多画面都常常打动到我,比如说老人躺在床上,白色的床单盖在脸上,处于一个开放的空间,对着天空,白鸽驻留在身上。我当时会觉得您是想表达一种与天地同眠的感觉,那么,你自己想传达出怎样的一种生命观?
王丽娜:我觉得生命本身就是充满神秘性和神性的。电影里房子是我们搭建的,所以特地在那儿设计了一个梯子。
鸽子是飞翔的,可是鸽子窝又像宇宙飞船一样。小时候经常听到一种说法,沙漠一亿年前是海,那里有船,有河流,你会听到这些神秘的故事,可你看到的是沙漠,你会开始想象。所以在电影里那一段,她像是乘坐着那艘飞船,既能抵达未来,又能回到过去,但她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死亡,你的心会变硬”。当一个人心变硬的时候,你会失去同理心,失去共情,那些人性中难以描述的东西都会出现。可是如果你有一颗柔软的心,你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死亡,你会对孩子说“你生时纯净,你去时仍当保持纯净”。我觉得这本身也蕴含了很多无可言说的东西,只有经历了很深的东西,你才会感受到这句语言的力量和它直抵人心的东西。
《村庄·音乐》剧照
我记得我们的音乐人何力,他写过一首歌,每一个老人渺小的身躯,无不蕴藏着惊人的潜力,假如他一生吃过的麦子突然发芽,一生喝过的水突然汇聚。一个人虽然渺小但能量也是无穷的。所以我还是选用了这样的一个老人,她经历过太多的事情,她说“我想念爸爸了,想念妈妈了,我想死后被埋在他们脚下。走在路上人们,说我是疯子,回到家里爸爸妈妈说我是有心事的孩子”。还有一场她坐在树下,眼神望向远方。她每次出场的时候语言不多,她的故事没有描述她是一个怎样的女性,她经历过什么,但是她代表了无数塔克拉玛干的女人或者这个世界的女人。
左滑见剧照
耐观影:在您的影片中,塔克拉玛干腹地似乎是并未被现代化入侵的土地,干净、纯粹,那现实中的这片土地依旧保持着这份干净和纯粹吗?
王丽娜:我觉得一切都是丰富的。但拍电影的时候,你只能做选择。
我前面讲述的这几个人都是我在当下遇到的,他们能说出这样的语言。男主阿合尼亚孜,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问他,“在你心里民间艺人是怎样的?”他说,“他们都是火一样的人,一句一句躺在地上的歌词,被他们唱着唱着就掀翻了屋顶”,这就是我见到他时他说的话。你能想象他前一秒拿着坎头曼在挖渠,后一秒站在渠埂上跟你说出这样的语言。这些台词,这些东西是我真实感受到的,是存在的。
在塔克拉玛干,悲伤的,欢喜的,一切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着。但你会以怎样的视角进入《村庄·音乐》?我觉得音乐凝练了太多,它有很多无可言说的,充满哲性的东西,这些音乐本身也经历千年,被一代一代的人流传和咏唱,也只有这些音乐才能打败平庸的生活,抵抗那些生命里你遇到的无比悲伤的事情。做《村庄·音乐》的时候,我想把这部分呈现出来,所以当时有一个人说这部影片放到亚当夏娃时期都合适。我相信好的电影是仁慈的,就像摇篮的嘎吱声和朴素的催眠曲,还有蜂蜜和芬芳,它远远要胜过刺刀和枪弹。刺刀和枪弹是冰山下面的部分,那上面的部分就让这“摇篮的嘎吱声”呈现出来。它是一种选择,并不是说只有这些。我在这几年最深的感受,就是生活永远高于艺术,只不过有些生活是无法搬上银幕的,我想把带给我神圣力量和信念的东西搬上银幕,我觉得它可能会带给我们滋养和精神启示,哪怕只是一句台词,一个画面。
《村庄·音乐》剧照
耐观影:就像你刚刚说的,这是你的电影美学观。那像电影和音乐这样的艺术,它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王丽娜:是我的良药。我觉得特别幸运,你来到世间,体验这个世界,用电影把你体验到的分享给每一个奇妙的个体。
耐观影:我想插入一个问题,你刚刚描述的内容都非常的诗意和真实,但是这部影片其实是一个剧情片,你有想过把它拍成纪录片吗?还是你是觉得“虚构的真实”是更有力量的?
王丽娜:所有伟大的小说都是纪实文学,真实的东西能穿透一切,真实自有无钧之力。我没有太清晰去分辨纪录或者剧情,只不过可能当它成为一个剧情片的时候,你知道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去建构那个房子,你可以建造村庄,但这些人还是真实的,想象的翅膀可能更宽一些。
如果是一个纪录片的话,你可能就会“追随”热西丁,如果有幸,你可能很早就跟着他,但是他去世了,这个纪录片可能因为忠于真实就终止了。但在剧情片中,你可以用另一个人来饰演他,他的精神,他的“人是伟大的”,还可以再一次飞翔。你可以插上一个翅膀,人们也会原谅你的翅膀。
耐观影:你不想为了所谓的“真实”,去破坏你自己的那份情感。
王丽娜:对《村庄·音乐》来说,我可以把我遇见的所有发生的震撼心灵的东西,把它们构建在一起,分享给世人。
《村庄·音乐》剧照
耐观影:我看到一些影迷朋友会说,这部影片的台词会有一种很精心的设计感,但是其实它就是你自身的经历,它是很真实的、是你听到的东西,我本来想问这些精心设计的会不会破坏掉影片的真实性,但是现在我发现它反而会加深你内心的“真实”。
王丽娜:其实影片中“视人类为故乡”,那是我对故乡的思考,还有很多台词都是我们在民间听到的。“我会像暴风一样赶回来”,这句词真的是我当时去乐器房听到的话。一个残疾人,他没有腿,但是他能开摩托车,他来了之后把他的乐器丢下,乐师说你一定要记得来取,他说“你修好之后我会像暴风一样来取”。我一回头,看到他没有腿,他的腿是两根支架,但是他骑着摩托车,飞速的从你身边掠过,你会被震撼。
你去到那儿,你就会听到这样的词,你不会觉得它假。我只能说,一切好像未曾发生,直到它被描述;塔克拉玛干腹地的生活就是一本流动的“百年孤独”。
左滑见剧照
耐观影:影片中一直在强调“故乡”,你觉得你算是一位离开故乡而四处奔波的人嘛?
王丽娜:我只有上学的时候在外面,研究生毕业后,从创作《第一次的离别》我就回去了,14年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也生活在那里。
耐观影:你也不会有离开的念头?
王丽娜:我对人类学很感兴趣,有很多想去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去的,希望有机会去,你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感知这个世界的。
我也是离开了故乡再回去,我才会觉得那个地方(塔克拉玛干腹地)像宝藏。塔克拉玛干就是个银幕,我每天见到的那些人就是电影,他们说的话就是台词,我从没觉得匮乏。生活是最伟大的编剧,恰恰是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遇见那些人,遇见那些词,带来的感受源源不断地向我涌过来,到现在仍没有停止。
耐观影:你影片当中小男孩的叔叔,他离开又归来,在影片结尾又选择离开。其实我想问的是,这个角色身上会有一些你的自我投射吗?也就是这部电影会不会有你的一些个人经历融化在其中?
王丽娜:我们当时去田野调查的时候,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热西丁和刚刚说到的扬琴演奏家是这样的人,我们的编剧何力老师也是,包括我自己也是。
当我跟何老师回到故乡的时候,在巴扎遇到了一个90多岁吃着冰激凌的老人。他跟何老师说,你是沙雅的第一个长发男人,你肯定是外地人。何老师说,我就是当地的。然后他说,当年你们的父辈们骑着自行车把你们送走,现在你们带着知识和文化坐着飞机回来了,还算你们有点良心。这就是我们在沙雅遇到的一个陌生老人给我们说的话,我们就用在台词里,关于故乡的深刻思考也在台词里。只觉得故乡好的人还是个孩子,能把人类视为故乡的人才是一个成熟的人,这也是我对故乡的思考,放在了电影里。
左滑见剧照
耐观影:本届平遥电影展的主题就是土地,跟你的影片非常贴合,在这部片子中也能感受到,就像你刚才说的,你对故乡、对这片土地有着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在影像上非常冷静克制,包括在人物情感很充沛的时候,你也选择了一种抽离的方式,用一种冷静的记录式的方式去展现这些画面,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处理?
王丽娜:《村庄·音乐》在拍摄之初,就和摄影老师确定了用黑白影像,虽然我们采用了四季拍摄,但是还是放弃了色彩,希望通过黑白的影像,能更好的凸显村庄的人们和音乐本体,梦境的部分选用红外和跳跳白。
如果音乐有颜色的话,民间音乐在我心里就是黑白,它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没有绚丽的色彩,就定格在那,像一幅肖像、一个脸庞一样,你与之相逢,它把你的灵魂抽走又回归,我的体验是这样的,所以在影片一开始就选用了黑白。虽然我们用四季拍摄,但剥离掉所有色彩,回归黑白本身,它具有一种音乐本身的不可言说的力量感。除了这种力量,它有非常神性和神秘的,你无法抵达却又好像在梦境里无数次抵达过的东西。所以在影片小男孩的梦境这一部分,我选择红外拍摄,做了一些很淡的色彩处理,营造一种圣洁的、宛若天堂的感觉。选择这样的方式也和我的感受相似。十二木卡姆是一千四百多位诗人写下的歌谣,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生活千百年,四大文明在那里汇聚,然后留下的歌谣:我的萨塔尔以生命的纽带为弦,它能慰藉不幸与其悲怆和凄婉。这样的歌词你去呈现的时候,我也觉得只有这样的影像力量能让它立在那儿。
耐观影:在很多让人悲伤的场景,你几乎都用横移和全景的方式去表现,如果按照剧情片常规的技巧,大多数电影在这时会选择用特写去放大强烈的情绪力量。但你并没有选择去强调这种情感冲击,而是远景这种旁观的姿态去表现。
王丽娜:它和我跟何老师走在墓地的感受是相似的,你会看到那些东西它既遥远又与你亲近,既辽阔又渺小,既悲悯又有力量。在视觉上相遇的这些东西和感受上的东西是相似的。
耐观影:所以这其实就是你本身的感觉,所以去创造了这些所谓的镜头语言。李勇老师也是非常有名的一个摄影指导,你们在创作的时候是一拍即合,还是有时候也会有一些分歧?
王丽娜:我们还是很默契的,《第一次的离别》是我们一起合作的,他也是我研究生时候的导师。他第一次听到这些歌的时候,就被震撼。我们一起创造了这部影片。那天首映结束之后他给我发信息,他说,在银幕上看到这部电影,一种莫名的悲壮感油然而生,这是一部充满爱和力量的电影,这也是他感受到的。其实我觉得任何人如果你真的到那里,我们有过相似的经历,一起行走,一起感受,你听到这些歌谣,每个人的感受可能不一样,但都会在不同维度受到心灵的冲击。
《村庄·音乐》剧照
耐观影:因为你的影片本就专注于音乐,但是在叙事和音乐的演奏上面,你是偏重情绪的表达,还是偏重于故事的讲述,这两者之间是怎么让它平衡起来的?
王丽娜:音乐也在参与叙事,它有很多主题,对生命的悲悯,对死亡和爱的思考,它囊括了很多,和电影的主题紧扣。影片中的“人是伟大的”,从一开始热西丁送给一个叫“艺术”的男孩的诞生,到朗诵谱曲,最后演奏出来,它贯穿始终。他说人是伟大的,对世界是个谜。这里面有很多思考,也是对每个人的致敬。
耐观影:这部影片有一种很强的史诗感和诗性,包括在很多镜头的处理上,会有一些电影大师的感觉,像安哲、阿巴斯的电影。其中有一个画面非常动人,就是水流安静,两个人在泛舟,小男孩“艺术”抬头,下一个镜头又切到都塔尔倒在水中。这一段是你受到一些电影大师的启发,还是来源于你自身的经历?
王丽娜:你说的这一段其实是把它处理成了梦境。影片中是盲人在划船,他身上的故事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他8岁的时候眼睛突然受伤了,他的父亲找不到医生,只有一个兽医,兽医说你能信任我吗?他父亲说我信任你。兽医不想辜负他的信任,用药的时候用多了,他的眼睛就被烧了,烧完就看不到了。之后就找各种医生,最后只有在库车有一个医生。结果他见到医生的时候,医生说:你过来我给你装两个塑料的眼珠子。他问:我能看见吗?医生就说:你不仅看不见,你跑步的时候眼珠子还会掉出来。就以这样的方式宣告他永远看不见了,你会听到幽默里有一种很深的悲伤,这就是民间的。他说他是一个完整的艺术家,看似一个盲人,他会在水渠里掉下去,可是他也能够在塔里木河中泛起舟。那只骆驼挡住了我们的镜头,让我们看不见他划了多远,你会看到这一渺小的身躯有着惊人的力量。
都塔尔漂在水中如此宁静,是为了献给无数逝去的音乐人和我们来不及遇见的民间艺人。我们看见民间艺人去世的时候,他的都塔尔就漂在河里。叫“艺术”的小男孩抬头,也是致敬,弥漫的音乐包裹着他,那是一段古老的、没有任何唱词的曲调。
《村庄·音乐》剧照
耐观影:你会受到一些电影大师的影响吗?会有自己特别的喜欢电影吗?
王丽娜:我很喜欢阿巴斯,他的电影平静如生活,亦深刻。我去年被邀请去做第40届德黑兰国际短片电影节的主评委,正好去到阿巴斯的故乡,这个电影节和阿巴斯也很有渊源,在此期间遇到了阿巴斯的学生,听了很多他拍摄现场的故事。也借此机会去了伊朗的电影博物馆,看到阿巴斯的电影原海报和奖杯。感触很深。
耐观影:“一个学者死了,一个村庄就死了”,其实后面我觉得应该还可以接一句,一个村庄死了,但是音乐没有死。
王丽娜:村庄可以消失,但音乐永存。
耐观影:这句话也是来源于你在拍摄之前遇到了这么多的老人以及这些老人不期然地与你告别。
王丽娜:这些经历会在你体内汇聚,是风暴也是无声的力量。
耐观影:整部影片都完全是基于你自身的感受。
王丽娜:是。其实这部影片开始的剧本和实际的拍摄差别还挺大的,因为它是流动的,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包括影片中的小男孩,他从诞生到拿起都塔尔,最后唱起歌谣。时间也是这部影片弥足珍贵的礼物。
右滑见剧照
耐观影:在这次平遥影展期间,你有听到一些影迷的回应吗?
王丽娜:我们的一个制片人说,如果你看这个电影睡着了,说明这些音乐抚慰了你的心灵;但你也可以睁着眼睛堵上耳朵看,只去感受那些画面。映后和有一些影迷加了微信,收到了他们写的文字,也特别感动。
耐观影:那对于影片的上映,你有没有什么期待或者新的计划?
王丽娜:《村庄·音乐》用了杜比全景声,在平遥影厅输出的通道只能是5.1,我特别期待如果明年上映的话能在杜比影厅去感受,我们在声音制作上花了很大的功夫,尽可能还原在场感。60年前万桐树先生用当年最厉害的技术钢丝录音带录下了十二木卡姆,这60年间再没有用别的方式去呈现,60年后我们用最先进的杜比全景声,还原了现场感,我觉得这是特别棒的,如果有机会在杜比厅的话,你真的会觉得置身现场,沉浸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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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周铭悦
版面编辑:王坤元
文字编辑:留白
责任编辑:Xav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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