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生:良工不示人以璞——怀念刘盼遂教授

文摘   2024-08-21 00:03   辽宁  

      刘盼遂教授的惨死,已经三十多年了!

      据我的记忆,从“文革”浩劫开始,在整个北京师范大学,在当年的中文系的许多罹难者中,无罪而惨死的,刘盼遂教授应是第一个!

      他是幸运的,在开国初十七年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他没有被打入“地富反坏右”一族;“反右”后的北师大中文系没被划成“右派”的知名教授除了谭丕模、陆宗达而外,便是他了。

      他是不幸的,和许许多多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在“团结、利用、改造”的规范下,享受着“老的”“旧的”“资产阶级的”美誉,经常会遭到“革命事业需要”的有形无形的批判和“帮助”,得夹着尾巴做人。

      他是悲惨的,还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这位致力于古文字和古文学的教授,猝然地被一群无知、狂暴、冷酷的红卫兵残害死了:没有罪状、不辨凶手、无人见证地无声无息地在火燎水溺中死去了!但是在他的众多的学生中,他的音容笑貌还在活动着;他的惨死还在噬啮着他们的心!

      三十多年啦,是应该记起他、再说他的时候了。

      刘盼遂教授给我最初的印象是在课堂上。那是 1954 年的秋天,我上中国语言文学系二年级,刘先生给我们讲授中国文学先秦散文的作品部分。

      跟一般的河南“侉子”比较,他这位河南老乡,绝对是又小又矮的个儿。一副粗质的近视镜架在瘦小且已显苍老的脸庞上,常年穿戴着的是黑色中山服、干部帽。上课堂,没有教授们常用的大皮包,黑布提兜拎着讲义,连脚上蹬的也是圆口青布鞋。一切似乎都在说明,他喜欢朴拙无华的老格局。不过,他还真不老,当他忘情于讲课而自得其乐时,便会发出格格的爽朗笑声,充盈着整个教室——当年新校的东饭厅,把心领神会的或者茫然而随声附和的学生们引逗得哄堂大笑。他是那样的精神健旺和富于风趣! 其实,他只不过五十挂零的年岁。
      刘先生讲课,朗读时通常是右手拿着摘下的近视镜,左手把讲义尽量地贴近鼻尖,声调抑扬顿挫,很有韵味。然而,一进行纵意讲述时,那浓重的乡音和快促而平淡的语调,就使我们一些南方来的、还没完全摆脱中学教学艺术熏陶习惯的学生很不适应,以致叫苦不迭。也因此,对刘先生讲授的课程内容,我实在没有多少深刻的印象。真正印象深刻的倒是这样的两件事。
      一是刘先生第一课的开场白。究竟是因为换来了“老”教师而提高了听课兴趣,还是这开场白本身的独特吸引了我,我已记不清了。但那缓慢而沉静的声音却长期地嵌在我的记忆中:“我给你们讲先秦散文,主要帮大家疏通文字,考证事物,帮助大家理解作品;用马列主义去分析、研究, 就请你们自己去作。我水平低作不好……”我那时,一下子就被先生这亲切而掏心的话语所感动。听得出这是一个老知识分子由衷的声音,几多真诚,几多直拙! 在那马列主义是崇是信的年代,这自然也包含着许多老知识分子的几分遗憾,几分无奈!

      第二件是刘先生在课堂上的一次“自我解嘲”。那时,学校刚从南新华街搬到德胜门外新址,住在城内的教师们得赶公共汽车来上课,是颇为辛苦的。一次,已经上课了,刘先生才匆匆赶到教室,虽然已是深秋时节,他却满头是汗。他一边擦着汗,一边忙不迭地道歉,没留神把头上的帽子蹭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头颅。个别同学不禁失声地笑了。刘先生拾起帽子,掸着灰,格格地笑道:“ 据说‘孔子之顶若圩’,我的顶可是‘发无自然白’!” 接着他解释说,这“发无自然白”是他在早两年教师思想改造学习会上写的一首五言中的一句;当时在一起学习的教师说他态度轻松,居然未添白发,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好过的,这一句就算是回答。记得刘先生还颇有兴趣地朗诵过那首五言诗,因为没有讲义参看,除了这一句,我什么也没听懂。现在想来,就这一句,不也体现出他在困境中的豁达和幽默吗?

      我跟刘盼遂教授的熟悉是在毕业留校工作以后。1957年秋,我被留在古典文学教研室,给谭丕模教授当助教。刘先生来校上课,在教研室小憩时,我们有了较多的机会接近。后来谭丕模教授出国访问飞机失事去世了,加之“厚今薄古”的形势需要,我从农村劳动锻炼回来便调到了现代文学教研室。然而,那年代各类学习、会议很多,为了便于干部领导,总得合并为几个组,古典、现代、文艺理论经常是在一起学习、开会的,我还是有机会与刘先生接触。那时候比起其他的年轻的助教来,我与老教师们(包括那些被认为有“问题”的)的关系似乎要好一点,是我本来就流着右倾的血液,还是脸上缺少左派光彩,我至今也说不明白。总之,我们日常见面能有会心的微笑和短暂而亲切的交谈,而刘先生更常常把我作为他的交谈对象。

      那是六十年代初,我也已经工作四五年了。对于刘盼遂教授的学识、为人也有了更多的了解,大家都叫他刘老。他的最大嗜好就是读书校书,是有名望的“活词典”。不过,他当时只出版了《论衡集解》一书,写满眉批的大量藏书,还在等待着细心的归纳整理。一天下午,他来系里开会,究竟是会前还是会间,我已经记不清了。我正在系资料室翻阅当天的《人民日报》,刘先生走了进来,主动地凑到我身边,翻阅着桌上同一份报纸的副刊版。忽地,他把副刊版推到我的面前,说:“你看看这篇小文章!”有刘老的推荐,我只得停止手头的浏览,迅急阅读起来。这篇题为《良工不示人以璞》的小文,是针对当时的粗制滥造现象,而张扬认真、细致、精益求精精神的。刘老没有等我读完全文,便迫不及待地跟我说开了:“这个'璞’是指没有雕琢完好的玉器,不是没有雕琢的玉石。良工,是不应该把没有雕琢完好的玉器给人看的,更别说出售了!这好,这好,这才会有精品!臻于至善嘛,教书写文章都应该这样子!”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他针对我的某种毛病,还是一般地对青年的关心和爱护,一种由衷的感激之情油然升起在我心中。我不禁地向他表示感谢;他却格格地笑道:“我不只是说你,也说我自己,说我们大家!”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自己生命的太阳也已经偏西了。但,刘盼遂教授的这声音、这容貌,一直铭刻在我心中,像血液一样在我的全身流淌、沸腾,促我行动,也给我规范。



(原载北京师范大学校友会编:《校友通讯》 2000年第2期(总第26期) , 第190、191页。本次转载时修改了一二别字和部分标点。远按:王乾生先生此文所言“六十年代初”“一天下午”之事,查《人民日报》,只有 1963 年 4 月 11 日有名为《良工成于示人朴》的短文,内容针对“粗制滥造现象”。以此推之,刘先生与王先生的那次谈话,可能发生在1963 4 月)

刘盼遂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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