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阎简弼(君屏)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他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三年了,人们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在《庆祝辽宁大学建校四十周年中文系校友名录》“中文系已故教师情况简表”栏中,阎先生被列在倒数第二位,“生卒年月日”栏是空白,“任职起止年月”栏仅有“1958”的起始年,主讲课程是古代文学,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也很少听到辽大师生再提起过他。这位曾任教于燕京大学、北京大学,又举家北上支教,任教于辽宁大学,有许多著述的文学史家、书法家,毕生贡献于祖国高等教育事业的学者,从此就泯灭于历史的烟尘里了吗?
我抚阅我珍藏的阎先生参编、中华书局出版的厚厚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两汉文学史参考资料》(1962年新1版、1978年第5次印刷),想起了阎先生在教学和在政治风浪中我所见到、听到的有些是令人心灵震颤的往事。
阎简弼先生参编的《先秦文学史参考资料》
阎先生常常告诫学生:做学问要坐住冷板凳,咬住铁蚕豆,厚积薄发,以勤苦恒的精神求达博赅精深之目的。记得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阎某在北大图书馆的冷板凳上一坐八年……”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就在文献整理、文史考据上下过硬功夫。四十年代就在《燕京学报》上发表过辨剔误讹有见地的考据文章。他主张考据要从史料鉴别、记事考订、文字校勘等几个方面着手,文字、声韵、训诂是重要的基本功。他评陆志韦的《古音说略》 《诗韵谱》等文章就显现出他文字学方面的功力。文字学成为他整理文献、辨识史实、开展文学批评的重要工具和切入手段,对文字粗疏的现象他绝不容忍。记得在一次学术报告中,他曾经批评臧克家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谈推敲的文章自己就缺乏推敲的疏失,写了《谈“推敲”的推敲》一文与臧商榷。文中批评了减引杜诗的疏失,细辨“捻”和“撚”、“根”和“茎”之别。《人民日报》编辑部将批评文章转给了臧克家,臧克家写了道歉的回信,但阎先生的批评文章并未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阎先生认为,不发表是不应该的,臧文在哪里造成的影响就应该在哪里正误,以免讹误流泛。还有一次,阎先生去听一位他带的青年教师讲授的唐代文学课,课中引证有误。下课后,记得是在中文系的白楼圆厅前,他当着许多同学的面,教正这位青年教师的失误,并告诉他到图书馆去查哪一本书、第多少页。在场的同学无不感佩阎先生知识的精准和记忆里的惊人,也对他为追求真知而不顾教师尊严的做法感到不解。这也可见他率真性格的一斑。
阎先生在燕大、北大工作期间,与胡适、朱自清、朱光潜、范文澜、郭绍虞等学术界名士有交往,甚得教益。对名士的钦慕、结识、交往、追随,扩大了他的学识眼界,大大地提高了他的学术研究水平,但这也增加了他跻身于学界名士行列的欲望,滋养了他清高、嫉俗、自是、名士派的气度、性情。
阎简弼先生档案中的“主要社会关系”
阎先生是1958年响应号召到东北支教而调到沈阳师范学院的。同年9月,院校调整,将沈师院、东北财经学院、沈阳俄专三校合并,成立辽宁大学,阎先生也随之调入辽宁大学中文系。
青年时期的阎简弼先生
从燕大到北大再到辽大,从建国之初到60年代中期,阎先生经历了批判《武训传》、批判《红楼梦》研究中胡适、俞平伯的主观唯心论,反胡风、整风反右、反右倾等一系列的政治活动,特别是批评了他心仪钦敬的胡适之后,他渐渐注重改造思想,跟从社会发展的脚步。1959年反右倾后,一些人被错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来绝大多数人得到了甄别。辽宁省委曾按中央的指示要求对错划了的人作检讨,并强调要“检讨到人家不愿听了为止"。这时,阎先生等一些老学者受到了特别的尊重。记得我多次看到他骑一辆坤式小自行车,到离中文系白楼很近的北陵公园看够级别才能看到的《参考消息》。系办常常在他上课前半小时派车接他到教师休息室。如参加全系大会时间稍长一些,系领导就会特别表扬一下老先生们,道一声辛苦。阎先生常常以师从名宿而自豪:“我的老师朱佩弦(自清)先生认为……”“我的老师闻一多先生”如何如何说。但不提他曾写信心仪钦敬的胡适之先生,因为胡适已被毛主席批评为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代表人物。从燕大、北大到辽大,他的职称一直是副教授,但他自以为早已应该是教授,特别是从文化古都名校到文化教育滞后的东北,早应晋升教授。在街道居委会居民登记时,他在登记表上填写的是“教授”“曾任燕京大学校长助理”。既然是教授、名学者,那么至少本学校的人就都应该知道或认识他。他这一名士派天真的想法在现实中却遭碰壁。记得,在辽大图书馆查资料,一般是借阅,对够资格的教授学者,可以开架或到样本库或善本库去查阅,不过这常常要由管理员陪同,且要出示借阅证或其他证明身份的证件。有一次阎先生到辽大二部的图书馆要开架查阅资料,由于没带任何证件,人们又不认识他,被管理员阻挡在书库外。他大为恼火:“我是中文系教授阎简弼!”仍不得入,他与馆员激烈地争执起来,并声言要向校长反映情况。后来馆长出面,做了妥善的安排。
1960年代初的辽宁大学二部(今辽宁中医)
在生活中,阎先生常常表现出他的幽默和风趣。他吸烟的时候,有时向同学们伸出一个手指大声说:“那位同学借我一支火柴,就一支!”说着又晃了一下手指,同学们快意的笑了。“四清”期间,有一次我在公社食堂站排买饭,阎先生到前面加塞儿,有的同学在后面闹笑地喊:“阎老师加塞儿了!阎老师加塞儿了!”他回过头,摆着手说:“不要吵!不要吵!”一个风趣可爱的老顽童,大家会心地笑着。“四清”工作队员要结合自己的思想改造谈学毛著的体会。他的体会没有什么“打深井触及灵魂”之类所谓深刻的内容,只是讲了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一些趣事。如说他第一次看到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猪娃是那么可爱,以后不忍心吃它们的肉了。跟车套车的时候,车老板叫他把挂在墙上的马套包子拿来,他听不懂,弄明白之后才知道,原来是“马围脖”…..
“文革”风暴使阎先生陷入了灭顶之灾。他的遭遇,是少见的摧残人性践踏人道的惨剧。“文革”开始不久,校领导就在内部会上声言现在是“反右斗争的前夜”。那些当年反右斗争积极、激进分子们,在他们工作的范围里把老师和学生划为左中右几部分,并对右中的重点人开始监视、搜集整理材料。对于从司徒雷登创办的燕大培养出来并在该校任教的阎先生,当然是关注的对象。对他给胡适写信等问题学生并不知情,但把他看作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是已然的定性。在《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号召下,教师中有人给他写大字报,批判他写的“牛豆菜”“飞弹上天,红旗落地”等反修的诗。但他没有也不敢写大字报反驳或回复说明,因为当时号召要揭发“走资派”,这是运动的大方向。于是,他开始写揭校党委主要领导问题的大字报。可是,他实在是不知道也看不出主要领导有什么问题,自己又不会上纲上线作政治批判。后来他终于想出了一个问题,就是他和这位主要领导曾一同书写过毛主席诗词,参加书法展览,并由美术出版社印刷出版,在书店中销售。阎先生认为,自己的书艺是自承家传,攻碑帖,融柳赵二王于一炉而成的“阎体”,而领导的书法作品得入书展并能出版,主要是因为他是领导。他把这些看法作为大字报的内容写了出来。记得其中一句说:“XX写得一手烂面条也似的字,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他的大字报挂体育馆进门的右侧,许多同学争相观看阎先生批评“走资派”的大字报,不是大字报的内容有多么重要,而是大字报的书写出了“严重”问题。
阎简弼先生书法
大祸临头了!原来阎先生把“文化大革命”笔误写成了“文化大反革命”。有几个学生开始声讨他,他并不敢把笔误马上改正过来,因为白纸黑字,斧子也砍不掉了。如改过来就会被咎罪为“欲盖弥彰”。忍之再三,他又写了一张自批自罪的小字报,附在大字报首张的边侧。小字报说,他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利用星期天,夜以继日地写大字报,因为自己患神经衰弱病,所以才出现了笔误。为了证明自己笔误的理由,他还开具了一张他患有神经官能症的诊断书,附在小字报的末尾。但这一切都不能挽回他的厄运。就在他贴出自责自罪小字报的第二天上午,他准时赶到系资料室参加中文系教师的集会时,只见资料室的门上贴了一纸“通令”,“通令”上画了一只猪,上写“猪猡阎简弼,必须于今日上午x时到八舍XXX战斗队报到,接受审查批判”。当时辽大有的学生声言他们已从《辽宁日报》的刊名字迹中发现了“反标”,又传说在鞋底纹、锅箅子纹中也查出了“反标”,在查“反标”的声浪搞得甚嚣尘上、草木皆兵的时候,简先生这笔误的遭际就可想而知了。
在阎先生被武力批斗的第二天上午,一个我熟悉的同学竟然把阎先生捉来,扣上从厕所找来的装手纸的铁网篓子,又用绳子捆缚了双手,牵着在校园内的路上巡回游街。我目睹了这残忍悲惨的一幕,可又不敢上前去阻止和解救。我恨自己的胆小和怯懦,更恨那在“横扫”蛊惑之下的兽性(这种说法其实对兽也不敬,因为野兽也不见得都噬师弑亲)。这位燕大、北大的学者,这位曾参加过“一二·九”“沈崇事件”抗议游行,心仪革命,声言要“学闻一多、李公朴”的知识分子,如今都蒙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遭到了这样非人的摧残。他决心以死来抗争,在一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他吞金后饮酒,醉倒在他常去散步的北陵公园的长椅上睡去。他没有死,但冻坏了的手截去了多个手指。
这是令人惊异、钦敬和感叹的事情,阎简弼先生又出现在校园。我看到他两手插在米色呢子外套的衣袋里,沿着两旁挺立着白杨积雪未融的路散步。经过了使他遭辱受挫的体育馆、学生的四舍三舍,向左转,猛抬头,又见到了批斗过他的俄式红楼八舍。他居然又走进了八舍,走进了同学们的寝室,看到同学们写完大字报后在练毛笔字。于是,他用残缺的手指夹住毛笔给同学们作书写示范指导……
1968年春天,并没给阎先生带来生机的信息,遭受批斗凌辱之后,他于4月22日逝世于沈阳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这是怎样的悲剧!
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别人看。”别林斯基说:“无论哪一种悲剧的主人公都是人的精神之永恒而真实的力量的体现。”
如果理解了沉痛的社会悲剧,对一个民族、一个社会来说,会获得更迅猛的久远的长足的发展。因为有价值的悲剧,会使人大彻大悟。
2011年7月22日凌晨
(原刊辽宁大学中文系六七年级同学联谊会编:《同窗缘》,2017年内印本,个别字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