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交际的工具,文字是把语言记下来,播诸远方,传给后代的符号。这是世界各种语文所具有的共性。而我国的文字,则除了这种共性之外,还有它的特点。因为我国的方块字,是按“象形”“指事”“会意”“形声”等“六书”的原则创造的,所以它本身又具有图画美与音调美,是一种美术品。它跟绘画以至诗歌都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我国的全才的文艺家,很多是诗、书、画三绝的。
要想把国画画得好,没有很好的书法作基础,是很难作到的。因为美术作品,尤其我国的美术作品,是最讲究神韵的。它要以简括的形象,表达所要描绘的事物的风貌情理。没有苍劲、秀挺、娟媚的笔法,它如何能表达得出来?写字用毛笔,用烟墨;画画儿也要用毛笔,用烟墨(当然绘画用的色彩更多些);其运笔施力,都有着相通之处。所以画家题画,常说写于某时某地,而不说“画”。我国的好画家很少是不善于书法的。同时,好画就是无声的好诗。没有高的审美、取美的眼光,很难画出好画来。能画出好画的,也都具备了很好的诗情与诗才。老实讲,“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不是王摩诘一人所得专利的,好画家大都如此。一方面好画家已先具备了诗才与诗材,同时好画也需要用好字题上好诗以相辅相彰。所以许多画家,尤其名画家,没有不是能写几笔好字,题几首饶有风韵的好诗的。这也就是何以我国的艺术史上记载着好多“三绝”的才人的缘故。
由于我国文字的美妙,也就促成了我们的艺圃里开放过各种的花朵一一也就是各种由文字而胚生出的趣话趣事,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
“烟锁池塘柳”,这是一扇幽美而难对的上联。轻盈的、乳白色的、纱一般、雾一般的晨烟或暮霭,笼罩着、围绕着澄澈而碧绿的池塘边的依依的、袅袅的柳丝一一这是多么美丽而逗人情思的画面与佳景,然而,好处还不止此。这五个字的偏旁,包含着代表我国古代思想家用以表现事物生克消长(也就是相互作用)的五样重要的东西一一金、木、水、火、土。我们不能不惊叹想出这个上联者的高才丽思。可是,不是我国的这种以“六书”原则构造成的单体方块文字,他是“巧妇难成无米之炊”的。
请再看看下面这两段诗词罢:
(一)百万军中卷白旗,天边豪富少人知。秦王斩了余无师,骂辱将军失马骑。吾被人言失口信,辛苦无干夜自嗤。毛女受刑腰际斩,分户不得带刀归。一丸妙药无人点,千载终须一撤离。
(二)灯见下金钱卜落,这苦心一一谁知道?到春来人日俱抛,欲罢时何日能了?!吾心正焦,有口问谁告?好相交,有上梢来没下梢。既皂白难留,少不得中间分一刀!从今休把仇人靠;千思万想,不如撇去了好!
这两首都是包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个数目字的字谜诗歌。前者是“平头格”,而后者则有加减分拆。两者的文理情韵,都是相当美妙的,毫无生凑硬扯之痕。真不容易,而这又是聪明的作者,假手于我国的美妙文字而作成的。
人们都喜欢听故事,因为故事一方面能使人解颐开怀;另方面又能增益智慧。我们现在再举两个这方面的例子,以见我国文字对故事的助益。
(一)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里,记载了不少因为聪明机敏、招到曹操猜忌而被杀的杨修的有趣故事,其一是:杨德祖(修)给曹操当主簿的时候,碰上修相国门。刚搭檐柱,曹操出来查看。看了就叫人在门里边写了个“活”字;二话没说,就走进去了。杨修看了,立刻就让工人赶紧拆,等着另砌。别的官员跟工人们都说“怎么啦?丞相没有说让拆呀?我们拆了,上边责怪下来,谁负责呀?”杨修说:“拆!没错儿!你们想想:‘门’里搁上个‘活’字,不就成了个‘阔’字了吗?这是丞相嫌把门砌的太宽大了哇!”后来证明果然是那么回事。
(二)无名氏的杂记里记载着如下的故事:
有几个熟朋友,工作之暇喝喝酒。其中有一位是特别贪杯的。另一位想限制限制他,就提议大家来个酒令,余人都很赞成,问“行什么酒令呢?”他说:“我们说两句韵语,每句含一字,而两字合起来,仍成一字;说出的,就饮酒一杯。”大家都鼓掌赞成。一个人说:“四面不透风,十字在当中。我‘田’字喝一盅。”说完,他就喝了一盅。第二个人说:“四面不透风,大字在当中;我‘因’字喝一盅。”第三个说:“四面不透风,古字在其中;我‘固’字喝一盅。”那位顶爱喝的人沉不住气了,不等轮到他,就抢着说:“四面不透风,一字分别在当中;我‘昌’了得连喝两大盅!”说完,自己夺过壶来,连斟了两满杯,灌了下去,别人问他怎么回事儿,他说:“‘昌’字不是两个‘曰’字吗?每个‘曰’字,不是一个‘一’、一个‘口’字组成的吗?所以我得‘一口一口’连干两大盅啊!”别人一听,他扯的也蛮有理,就让他多喝了一杯。此外像蒲留仙《聊斋志异》“狐谐”里的那个聪明的女狐,分拆“狐”字,说“左边是个大瓜,右边是个小犬”戏弄了她的左右邻座儿;以及其他的“王子身边无一点不是玉”等等的巧联,都是极为巧妙,益人灵智的。西洋也有Riddle,但是因为他们是拼音文字,就没有我们的方块单体字所能作的那么多种多样,异常地巧妙。
从《人民日报》上看到一位同志缅怀童年过节盛况的文章,觉着他所提的很好。他说过去过年过节,有各处玩艺儿,剪纸花、贴窗台、看灯……都是饶有风趣,显现出了物阜年丰、人庆升平的气象。是的,近年,我们祖国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人民的生活大大地改善了,心情都兴奋极了;然而,过年过节,除吃吃逛逛之外,不外打打桥牌、跳跳集体舞,实在有些简单、单调。我国民间过去在所谓“升平盛世”里那些好风俗,可以有选择的推行一下,使大家的生活更丰富美丽。因批,我想起了过去过元夜等等佳节的打文虎、猜诗谜,是又有趣味,又启发智慧的好游戏。现在的大学的文科生,好多不懂平仄,不懂对仗,不懂双声叠韵等等与我们诗歌有密切关系的东西,如何能深入地欣赏与分析?他们创作诗歌,热情是有的,思想性也强,但是,因为对语言文字掌握不够,了解不深,写出来的东西往往意象不生动,音调不协美。我认为:以后过年过节,在晚会上可以增添些灯虎、诗谜,一方面联欢同乐,同时也使同学们多见识多记忆些名文佳句,以启发心智,提高修辞的能力;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情,由我国美妙的文字所促成的灯虎、诗谜,曾是艺圃里的一枝花朵。在这“百花开放”的时代里,不该让这枝野玫瑰独独地向隅而枯蔫了哇!
作者附注:保存优秀传统,并不妨碍文字改革。
(原载《文汇报)1957年1月15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