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年货

情感   2025-01-28 07:19   英国  


腊月“小年”之前,我妈收到了我寄给她的年货包裹。虽然身在国外,但身为网购达人的我,经过细致的计算,成功地让天南海北的商家把到货时间统一到了两天之内,让老妈只出门劳动两趟,就拿到了全部年货。

说起寄给老妈的年货,我还是颇费了一点心思,每种礼物都有寓意的:要把每一个细节都照顾到!”双数是家乡送礼物的传统,“四”取“事事如意”的意思。我选了哪四样东西呢?首先,是故宫的春联。身为国家一级文物保护单位,故宫博物院近来发行的文创产品既有古典庙堂之美,又精致典雅,贴合潮流,来自故宫的祝福,自然是送给老妈的好礼物。其次,来自长江沿岸的乡土腊味礼盒。我妈在淮河两岸生活了一辈子,虽然近年来寓居北方,每逢佳节多少会想念南方的食品。还有来自女婿家乡的枣泥核桃糕以及南瓜籽,象征着大家庭的关爱和问候。

我妈是50年代生的人。她的年货故事,这大半个世纪以来改变了很多。


我妈把风鸡列为年夜饭的凉菜,等着我妹上门一起吃。因为,这是物质富足年代美好记忆的开端。上世纪90年代,每年冬天,我爸妈都自己动手做风鸡,并因此成为亲友过年的期待项目之一。风鸡就是把鸡宰杀之后,填上香料,连毛风干。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大费周章。初冬时节,早早地买上十来只健壮肥硕的公鸡,把它们放在家里圈几天清空肠胃。宰杀之后,保留鸡毛,在翅下或者鸡腿跟处开一个口子,把内脏掏出来,抹干净内膛,用各种香料把腹腔填塞结实。调料简单,葱姜蒜,花椒大料盐。填塞完毕,在鸡毛中均匀揉搓上花椒盐,把鸡脖子弯过来塞入刀口,用细麻绳绑紧了,外面盖上塑料布,挂在屋檐下阴凉处慢慢风干。

风鸡的关键点是风干。通风阴凉的都是好地方,过一周左右翻转一次。有时候雪来得早,不留神,整只鸡都被盖严实了,但因为有塑料布,拍掉雪再换个地方挂。来回走过屋檐,仰头看,觉得日子很富足,对年的期待一点点漫上心头。终于有一天,决定蒸一只试试看。于是用晾衣杆挑下来一只,拔毛洗净,上大锅蒸。因为风干了,鸡毛拔起来有点困难,鸡的身形也小了一圈。蒸出来的鸡明黄透亮,肉色淡红,咸香馥郁。风鸡也可以和香肠、腊肉一起蒸,盘子下面铺上切得细细的千张丝。热气烘托逼迫,风鸡和腊肉的油汁渗入千张,豆香和腊味的香气融为一体。

做风鸡之前,爸妈每年掰着手指计算。南方的姐姐两只,北方的哥哥两只,乡下的老母亲两只……寄东西之前,在白色的粗棉布口袋上清楚地写好地址,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手冻僵了,要不时地暖一下。再用大针穿上缝被子的棉线,细细密密缝好袋口。把包裹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到邮电局去排队。冬天路滑风大,手冻僵了,推自行车要小心,一定要慢慢地走。春天到的时候,南方会寄来大包的茶叶、新鲜的炒米,北方会捎来新作的粉皮,还有刚熬的红薯糖。

再往前,80年代,那时候,普通人渐渐地摆脱了物质匮乏的阴影。但因为物流的不通畅,一家人在春节到来之前,不免要为食物丰足而精打细算。蔬菜的匮乏导致维他命的供应成为必考题。冬天到来之前,要买大白菜存起来,沿着墙堆放整齐。一层一层肥润的白菜叶片锁住水分,外面一层干枯了,里面还是鲜甜的。把白菜剁碎了包饺子,和肉一起炖,用辣椒腌起来,可以熬过漫长的冬季。从各个地方收集吊盐水的瓶子,把西红柿洗净,切碎装瓶之后上锅蒸熟,就是一瓶瓶番茄酱。有的人家用高压锅做番茄酱,操作不好,高压锅盖子爆了,番茄酱飞到天花板上,成为孩子们的童年阴影。


也可以在腊月里拦住推着平板车进城的小贩,买上一堆青萝卜、红萝卜、青萝卜,在院子一角的土地上挖一个坑埋起来。冬季,湿润低温的土壤护卫着一个个胖胖的萝卜。需要的时候拔几个出来,切片,擦丝,炸丸子,炖汤,是一家老小年夜饭中不可缺少的部分。吃完年夜饭,孩子们拿出早早买好的烟火,在房前屋后的雪地里点着,喷泉,小蜜蜂,窜天猴,火山喷发……家家都有,人人都放,成为除夕最快乐的年货记忆。

再往前,普通人家年货就更加简单。

七十年代,我妈下放到农村的生产队。那个时候,农民的鸡蛋已经不能拿到集市上去卖,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农村和城里的物资都是凭票供应,买东西要详细计划,大件东西可能还要托人。春节临近的时候,城乡的人们,依然是炸丸子,蒸年馍,炸果子,熬红薯糖。那个时候的生活,比之前好一些。孩子们也像祖辈父辈小时候一样盼过年。蒸年馍、做花糕、贴春联、放鞭炮。


我妈在农村长大,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她还是小孩。记得那时候农民辛苦一年,到了节前,钱再少,也要想方设法地买上半斤猪肉回家。没有大鱼,也要买条小鱼。这条鱼多半是鲤鱼,肉质粗粝,甚至也不做熟,就放在年夜饭餐桌的正中间,取“年年有余”的意思。那时候农民家养鸡,母鸡舍不得杀掉,主妇都是拿鸡屁股当“银行”。母鸡下了蛋,一个一个攒起来,攒了一部分,拿到集上的副食品商店卖掉,换回针头线脑,一家人的日用。但是,总要想办法留几个鸡蛋在家里,春节的时候,上桌慰劳常年吃不到鸡蛋的家人。

过年的时候,要炸丸子。那个时候,没有好油,一般的农村人都用豆油,也有人用棉花籽榨油。炒菜的时候滴几滴到锅里,润润锅底。节省的人家,一年到头,一粒油星也不见,如果哪天做饭放油了,年幼无知的孩子们能雀跃着出门,把这个喜讯遍告左邻右舍。丸子馅料中,萝卜当大头。把萝卜切碎了,放点面,加一点葱,下锅炸。


炸完丸子蒸年馍,我妈现在还记得蒸年馍的细节。她说,说是年馍,也有人家是包子,有胡萝卜馅,白萝卜馅。很少有白面,若是家里有了一斤半斤白面,不仅大人没份,连孩子也吃不上,多半是要奉给爷爷或者太爷爷吃。一般人家的儿孙吃玉米面团子,玉米面黏不起来,包团子困难,所以和面的时候要多放水。抓一把菜放到里面,双手把软玉米面硬挤到一起,上锅蒸好了,也就结实了。家里祖辈往往还会安排一点山芋面团子,山芋面蒸出来像铁蛋一样又黑又结实,味道很难吃。蒸这个山芋面团子,多半是要打发要饭的人。那个时候,时常有人去要饭,蓬头垢面看着可怜。过年了,不能让要饭的人空手而归,多少要给两个团子让他们带回去。


过年的时候,大人心疼一年到头吃不到什么好东西的孩子,多少买一点糖。那些糖可不像现在这样花样繁多,就是硬邦邦的水果糖,用纸包着。糖珍惜得很,如果小孩三两下咬着吃完了,大人又会从心疼转成愤怒,骂孩子,说“驴拉的也不够你吃的”!哎,孩子大人都可怜,都是因为穷!


所以,孩子拿到糖,都是含在嘴里慢慢吮吸,一粒糖能吃好久,可以甜很长时间。农村人有富余了,会在过年的时候熬一点红薯糖、麦芽糖,想尽办法做一点米花糖,就这是孩子们念念不忘的好年货了。能在家吃精米白面,甚至还有糖,就是最大的福。


至于鞭炮——其实人们购买、燃放鞭炮的历史很久。我外婆小时候家境富裕,以前,地主家都放炮,放得还不少。也就是那十年,极左的年代不让放,后来又恢复。在贫困的年代,大年三十,不少人买一百响的鞭炮。小炮仗一寸长,一百响拿在手里短短一截。点完鞭炮,人还没跑开,鞭炮就“劈里啪啦”地炸干净了。

我舅舅和大姨都过过好日子,但是我妈没有,她生下来就跟着外婆受苦。这些故事,在《这辈子》中间有不少记录。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小的时候,穷的时候,那些艰难的生活,让她现在很惜福。


我妈经常说现在的糖好像不如小时候甜了,可能是小时候没见过东西,觉得那个糖甜,现在呢,每天都是年了。


(封面图绘制:Chatgpt)


借用好友hww的图,祝大家春节快乐呀!!!




翡翠岛浮生记
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现居剑桥(如非特别说明,本公众号内容皆属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