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情感   2024-10-30 22:52   英国  


读中学时,我家住在县城里。


县城的冬天是非常萧瑟的,灰扑扑的平房,褐色的枯树,背阳的地上没化干净的残雪。穿得圆滚滚的灰黑色居民一歪一歪地在路上走。朔风吹过的时候,土埋半截的塑料袋在路边地上哗啦哗啦响。


那时候的平房很少有卫生间,更没有暖气,于是冬天出门洗澡成为重要的事。那时候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穿上秋裤,套上毛线裤,再套上臃肿的外裤,腿还是冰凉的,脚趾冻得发木发疼。


凌晨5点,要洗澡的女人和孩子们都起来了。穿得像个小山,顶着黎明前的星光月色,挎着装着洗发膏和肥皂的塑料小篮,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缩着脖子笼着手,一歪一歪地走。一夜严寒,路面冻得铁硬,天一丝亮光也无,路过的大货车在环城路上打开大灯,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县城的浴池在护城河附近,早上4点多,工作人员就起来呼隆隆烧火。大概5点,看门人拉开大门,惺忪睡眼,把在外等的人放进去。女人们拿着浴池的票,沿着简易的水泥楼梯走上二楼——男浴在一楼,女浴在二楼,好像是惯例。石灰墙上的污迹五麻六道的,用红色油漆写着板正的宋体字:皮肤病者禁止入池。


迎面是一个厚重的棉布帘,外面拶着紫褐色的人造革,掀开帘子,混杂着潮气、暖气、肮脏衣服气和人肉气的暖风扑面而来。走过狭窄的过道,又是一道人造革棉布帘子,掀开来,里面的房间摆着一个一个的木头箱子,约单人床高,有床的三分之二长,上面铺着一样的人造革,革面破了的地方能看到底下的海绵垫子。换一把锁,掀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件脱了放进去,精细的人会带几张报纸,展平了垫在肮脏的箱子底下——后来我在报社工作,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集团发行的报纸翻阅一遍。新印刷的报纸油墨未干,翻完两手指尖漆黑,我就再也不用报纸做垫热锅之外的事情了。


脱完了衣服,把难看的大棉鞋放在箱子底下,锁好箱子。到澡堂去,鞋子最好不要穿好的,因为会被偷走。拎着塑料篮子掀开墙上的另外一道门帘,面前是一大片蒸汽,透过蒸汽看到车间一样的大房子,里面排列着几个阔大的水泥池。水里面已经泡上了几个行动敏捷的女人,蹲在池中间张着胳膊哗哗左右划水,披荆斩棘一样,烫得吸溜吸溜叫。池边上也坐着人,有人泡得浑身通红冒气,像一只煮熟的虾。水是一天一换的,晚上的池水简直不忍卒看。勤劳的女人们这么早起床,就是为了享受一池清洁的热水。


泡足搓好,女人们依次去池边的淋浴头下冲干净身体。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位漂亮的阿姨,她丈夫是我们的校长,儿女和我都是同学。那阿姨和妈妈很熟识,两个人聊了半天,她还热情地把我拉到身边要替我搓澡。后来过了不久,我听说她出了车祸,在西关被一辆大车撞飞出去,当场死亡。多年之前她的小妹也是这样骑着自行车死在了县邮政局的前面,“流出的血用一袋沙子也没盖住”,我的脑海中浮现她在氤氲雾气中的美丽身体。


有一个同学,是来自乡村的女学生,有着红扑扑的苹果脸。我们在枯燥的晨读中偶尔交换几句小话。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她说自己每天早自习之前都要去浴池泡澡。这种有些西式的习惯在我看来有点奢侈,但她在昏昏欲睡的读书声中,露出很享受的表情,好像刚和我分享了一个秘密。多年以后,我和邻居琳达闲聊。琳达有一对混血儿,每天照顾孩子,疲惫不堪。那一天晚上,给孩子们例行洗完澡之后,她说,我喜欢洗澡,那是我唯一可以独处的时间。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同学,想象着她在面对茫然前途的时候,每天把自己在蒸汽中舒展开来,那一刻一定也同样轻松愉悦。


洗澡完毕,如果是傍晚的话,我会在路边吃一碗面皮。县城的面皮很美味,米白的皮子,翠绿的黄瓜,焦黄的花生碎,透明的豆芽,再舀几勺鲜红的油泼辣子。能吃辣的女生一下子挖上两大勺油泼辣子,吃完就蹲在地上起不来了。一碗面皮一块钱,吃完之后浑身热热的,味蕾上天入地,头晕眼花。
   

在回家的路上我还会顺便停留,去看望妖姬,或者说,去调戏妖姬。妖姬是我的发小,她的外号来自于古龙小说中的水母阴姬,是我的创造。到后来发扬光大,连我们打电话到她家都可以说:“妖姬在不在?”她父母就淡定地回答在或者不在。妖姬的母亲在中学门口开了一个杂货店,从一个小笸箩做起,最后成了一个前店后家的所在,给子女们贴补了不少家用。我和妖姬从5岁时起便是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渐渐如胶似漆,成日调笑打闹,激发过无数的作歪诗或者恶搞的灵感。有时候我们也附庸风雅,于月夜相约在荷塘前谈话,然后送她回家,再送我回家,再送她,再送我。最后我们还是坐在淡淡荷香的水边,说个没完没了。天哪,那时候我们到底说了什么?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妖姬在课余常帮着父母看摊子,于是我也欣然同坐在柜台后面,看她熟练地称货,卖东西,觉得她非常神气。有时候妖姬会给我什么东西吃,当然是瞒着她妈妈。有一次,妖姬纠结了三五好友,集体到她家的库房拿瓜子,她给我们一个人抓了一大口袋,然后命我们速速安静逃走。走出库房,我忽然瞥见她妈妈正推院门进来,惊惶中,我做了一个自己悔之莫及的动作:雀跃了一下。然后,听到瓜子在自己口袋里相互撞击,发出“哗哗”的罪恶声音。


多年后我才知道,她妈妈当时对我们的小伎俩知道得一清二楚。


澡洗完了,和妖姬也调笑完了,我踢踢踏踏地慢慢磨回家。到家一看,天太冷了,发尖上滴落的水滴变成了冰溜溜,发尾成了一把把小冰剑。于是在煤炉上把结了冰的头发尖烤干,炉火旺旺的,一会儿就把人的脸烤烫了。


妖姬妈妈的后续故事:

好好活着




翡翠岛浮生记
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现居剑桥(如非特别说明,本公众号内容皆属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