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天天在网上跟踪一个包裹的动态。这个包裹从爱尔兰的都柏林出发,跨越爱尔兰海,会和中秋圆月一起来到英国。包裹里是朋友手制的中国月饼,封得严丝合缝,月饼一定不会被海峡上空的雾气打湿。
(朋友给我寄的月饼)
朋友在都柏林居住已有多年。四季流动,每当年节到来的时候,她和女友们都会聚集在一起,亲手制作中国的传统美食。
她们年初烙春饼,年末灌香肠。当风带来凉的讯息,而夜亦变得深沉的时候,就开始制作月饼。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圆人未圆,仰望明月,浮现眼前的,是远隔山岳的亲友,刻到骨子里的童年记忆,还有舌尖上永难忘怀的故乡。
人对故乡的怀念,不得不先从味觉说起。味觉深藏不露,却时刻提醒着人们,自己来自何方。就因为这份集体的味觉记忆,我的朋友们才会不厌其烦地在异国他乡精雕细刻,重现故乡与童年的美味。她们会从新鲜橘子开始,又剥又削,又洗又烤,买来染料,打开烤箱,复刻出一盘软甜到极致的青红丝。做好月饼后,还不忘给分享给同在海外的朋友。
小小的群里有二三十个好友,月饼做好之后,她们开着车,好像古代驿站的快马,一站接一站,一人接一人地传递。如果把月饼传递的路线图画出来,你会看到一棵大树,闪亮的汁液从主干的根系奔流而出,蔓延到许多树枝的末梢。离开那棵大树的我好像一片乘风而去的叶子,但她们并没有忘记我,委托邮递员,让月饼飘洋过海,来到我的身边。
大费周章寄来的月饼,与其说是为了共享美食,不如说是为了一起思念。
为了这份思念,我见过一对老夫妻,在异乡相互搀扶着,穿越半个城市去品尝一碗红油水饺;一个中年人,开车近百公里,赴一场需要自己动手下厨房包饺子的聚会;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在记忆的角落里苦苦挖掘细节,打一个越洋电话之后,用曾经不沾阳春水的纤纤手,拌着油,搅着酱,大动干戈,下一锅饺子,含着泪跟家人说:“还是和妈妈的味道差一点”……
朋友说了一个故事:20年前,她的好友在新加坡怀孕待产。新加坡五方杂处,饮食极大丰富,可孕妇什么也不想,苦思家乡的粉条。于是朋友在给孕妇邮寄的衣服中放了几包粉条,结果,粉条被海关扣下来了。孕妇打电话给国内的好友,失望至极。还有一个加拿大的华人朋友,和友人聚会喜欢包饺子,一起唱年少时的中文歌。有一次,当小虎队的“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响起,大家唱着唱着,笑了,又哭了。
如今,随着跨国物流的发展,不管你身处地球的哪一个角落,都能购买到祖国的风味。我利用跨国集运,买过北京的稻香村点心、六必居咸菜,南京的鸭血粉丝,西安的肉丸辣糊汤,海南农场的咖啡,内蒙草原的奶茶,还有集中国小菜精华于一身的涪陵榨菜......只是,技术再发展,语音、视频、直播,再先进的虚拟的团聚都无法代替真实的相处。
舌尖上的家乡,最令人怀想的,多半不是绚丽多彩的饭店,而是普普通通的家常。是土豆丝,疙瘩汤,银丝卷,酱豆子,包着油条的粢饭团,混着肉丸的胡辣汤;是寒风中推开门,等着自己的蛋炒饭;是雨夜中回到家,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故乡的味道,它平常,每一个菜市场都有材料;它简单,每一个厨房都能端出。当时只道是寻常,可是,当离开家乡,你会发觉它又是那么珍贵。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游子们思念和家人围坐一堂,赏月吃饼,闲话家常,平淡又幸福的时刻。我老家的月饼特别朴实,没有蛋黄,没有莲蓉,有着只是盖着红戳的酥皮。饼皮是白色的,咬一口,掉下许多薄如蝉翼的渣,里面有小粒的冰糖,炒熟之后碾成碎渣的西瓜子、芝麻和花生。妈妈回忆她小时候,吃完中午的大餐,女人们开始和发面,天没黑,糖火烧就炕好了。糖火烧的馅儿是擀成碎末的芝麻炒糖。不年不节的时候是没有这种点心的,你要是做了,庄里人说你不会过日子,过节可以例外。小孩子最高兴,拿着糖火烧满庄子跑。
小时候,全家在中秋夜会祭拜天神。外婆每次都说,“西瓜月饼敬老天”,月亮升到偏房顶的时候,外婆让我们把洗干净的饭桌搬到院中间,各色果品一一摆上。谁家月饼花样摆得多,就预示着来年更丰收,所以,家家的桌子都是满满当当的。年长的外婆对着月亮,双手合十祈祷。期盼来年风调雨顺,大人孩子顺遂平安。我有一个朋友是山西人,她说,在老家,十五那天,家人早早地会把水果月饼摆上桌,等月亮出来,爸妈嘴里念叨一会,然后会在每样中取一点放在窗台上,说是给嫦娥的,然后,一家人就开吃了。后来,她长大离家,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也是如此这般地过节。每次坐到那里看着月亮,记起这个环节,朋友会默默地摘一颗最亮眼的葡萄,放到可以陈列的地方,也算是仪式感了。葡萄放在那儿,慢慢变成了葡萄干。我问她:“今年你给嫦娥挑葡萄了吗?”她说:“我拿了一个苹果,更大。”
在老家,吃完月饼,人们出门放河灯。河灯用葫芦瓢做底,点亮蜡烛,烧化的烛油流到瓢底,然后,迅速地把蜡烛按在尚未冷却的烛油上,蜡烛就站住了。月光照耀着河水,放灯人有默契,瓢不密也不稀,隔一段水就有一个瓢。不透水的葫芦瓢有大有小,随着水流渐行渐远,你分不清哪里是水,何处是天。星星点点的亮光消逝在夜空之下,带去给远人的祝福和思念。也有乡人秉持“送月光”的传统。在中秋节的前一天或者当天,由长辈给出嫁的女儿送去月饼、酥糖和糕点等食品,名为送去月光,实则传递了亲人的挂念。
“家”的概念在过去比较窄,现在,“家”拓展成为一种抽象的心灵感受。可以带来安全、舒适感的地方都可称为家,可以带来温暖美好情谊的人,都可看作家人。身处他乡,我们结识了不同背景的朋友,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月照花影的时刻,共同度过漂泊岁月的朋友,一起走过艰难时光的同伴,都成为思念的对象。
我从中国移居爱尔兰,又从爱尔兰移居英国。现在,我都会想起,离开爱尔兰的前夕,我的朋友们开了两辆大车,跨越爱尔兰全境,浩浩荡荡地到我的住处,给我做了一大堆各自家乡的菜,还有几百个饺子,一大堆包子。动身匆忙,我没有时间收拾东西,许多物品都扔了,但上飞机的时候,那一大堆包子我都带上了。到英国从零开始,冰锅冷灶,吃饭的盘子是纸做的,炒菜的勺子是婴儿餐具,我打开冰箱,把有着天南海北滋味的中国包子一个接一个地吃掉,又鼓起重新开局的勇气。
乡愁是文化的印记,味觉是最为深刻的文化基因。味觉背后,是人,是物,是那一方水土。中秋来临,我们买来月饼,摆上果盘,打开窗帘,凝望夜空,尽量还原在家时赏月的样子。此刻,味觉引发我们对故土最深切的怀念,毕竟,一个人无论怎么改变,味觉都很难变化。
迪士尼的动画片《料理鼠王》曾提出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一个尝遍美食,极为挑剔,惯爱吹毛求疵的食评家,怎么去打动他?答案是,用再普通不过的家常菜重现妈妈的味道。
今夜,思念乘着月光,在大地上弥漫。月饼馅是咸火腿还是甜枣泥不再重要,中秋早已超越了节日和地域,成为文化的共同维系物。社会越发展,人口的流动越是频繁,为了满足味觉而发生的故事就越多。可是,对于我们来说,今夜月明,千般思念萦绕,舌尖上的思念最为特别。
因为,无论走多远,放一桌天南海北的菜,就知道你的故乡在何方。那个永远也忘不掉的味道,就是你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