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口述实录:我娘是“开明地主”

情感   2022-03-02 08:28  

“你二姨奶去世了”,妈妈在微信上告诉我。

二姨奶奶是外婆的二妹,享年96岁,算是喜丧了。据说除了一个生孩子的后辈,亲友们都去了。妈妈因为远在外地,没通知她,葬礼之后,才收到的消息。

我们那儿白事不作兴补礼金,所以,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二姨奶奶,三姨奶奶,大舅姥爷,二舅姥爷,是外婆的四个兄弟姐妹。外婆的兄弟姐妹全是小学老师,他们的子辈也都是中学和小学老师,孙辈们也有不少老师,我们家有许许多多的老师。小时候,外婆时常带我去他们家玩。春节去的时候最开心,因为有许多压岁钱收,姨奶奶们见了我,用温热柔软的大手拉着我,给糖,给点心,最后再塞入一张崭新的带着体温的钞票,那就是我的压岁钱。我好像从小就没什么物欲,压岁钱全收着,放在抽屉里,有时候拿出来看一看,然后再放好。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假如有,就自己拿出钱去,父母并不做任何干涉。

我喜欢去姨奶奶家玩,她们住在农村小学里,暑假的时候学生都回家了,我们就在学校院子里无聊地疯跑。老师们在校园一侧开辟了菜地,我们就在一畦畦的菜中间跳来跳去。又或者伸头去看空荡荡的教室,里面有破破烂烂的桌椅,墙上贴着伟人照片,后面还画着整整齐齐的黑板报。因为是农村小学,姨奶奶们没有什么钱,但她们都穿着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算是手工做的棉鞋吧,也是端庄周正的,那是一个教师的本色。

姨奶奶们娶媳妇最好看了,我们跟着去吃喜酒。坐席真有意思,大人们忙着寒暄,我们就自由玩耍。我还帮三姨奶奶接过一次新媳妇,和一群人站在拖拉机斗里,“突突突”地开到村子里去接我的表婶。结亲的时候是冬天,“敞篷车”里的我被淮北平原的朔风吹得“风中凌乱”,脸都冻麻了。柴油味儿,发动机的声音,土路,脑袋瓜子嗡嗡的。表婶穿着红缎子棉袄,头上戴红花,真好看。怕闹洞房的人太过分,婚礼过后就躲了起来。没过多久,“你姨奶奶带孙子/孙女了”。这些孙子孙女们也很快长起来了,不知不觉,考上大学,离开了村庄。

想念童年的时光,也想念离去的姨奶奶。她和外婆一样,给童年带来温暖和亲切。

摘外婆回忆录里的旧文一篇,里面说到了二姨奶奶的故事,希望她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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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一个开明地主

“开明地主”,这是解放后政府给我娘的政治鉴定。这个鉴定很客观,娘一直是一个心胸开阔、有眼光的人。

娘是个小脚女人,在偏僻的山村长大。我的外婆家是小地主,娘嫁给我父亲,也算是“门当户对”。娘虽然没有文化,但是做人做事比有文化的人不差,她对任何人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心,能善待每一个人。我记得,每年端午节,家里的药房免费散香药给百姓做香荷包,娘都高高兴兴地准备药粉。凡是有穷人上门要饭,娘从不让他们空手离开。

娘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但嫁给我父亲之后,她认定了识文断字的重要性。娘说,女孩子“只会尺牍”[1]没什么大本事,有了文化,将来找到“吃了自来的饭”才好。所以,千难万难也要让儿女们都成为有文化的人。我们姊妹都去上学,就是因为娘的坚持。

解放战争期间,八路军在双沟街驻扎过一段时间。贫苦的农民是没有多余房子的,所以,八路军选择了我娘家的一部分房屋作为工作场所。离开时,他们要给我家一些黄豆作为租用费,我娘不愿意要,后来在部队首长的坚持下,她象征性地收下了很少的补助粮。事后,娘逢人便夸共产党比国民党好,说军队借住房子还给钱,给的粮比收的租子质量还好。也正因为这个,解放后,因为我家房屋多,政府要征用,娘二话不说,又以很低的价格把房子卖给政府,作为双沟最早的粮站。

我还记得解放后不久,大概是抗美援朝期间,我的丈夫得了一场重病,高烧不退,卧床不起,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在生死关头,有一支医疗队途经我们那里,在我家居住。医疗队发现了我丈夫的情况,当时,治不治疗,那些同志们是犹豫过的,这个我理解,因为我们是“地主”。不过,最后,医疗队还是从人道主义精神出发,给我丈夫打了一针当时极为珍稀的盘尼西林针剂,就这一针,把我丈夫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娘亲眼见了这事,在惊叹药效的同时,更加赞扬共产党好。

土改后,财产被分完的那会,家中生活比较困难,在双沟街,每个月,农历逢一、四、六、九号都有贸易的集市,四乡八里的人都去赶集。为供两个弟弟和妹妹上学,娘利用集市的日子和每年粮站收购的时机到集市卖丸子汤,做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那时的双沟街有好多小吃。高西魁家卖卷子,他们每天蒸好的卷子特别受欢迎,不到集市结束就会卖完。小德家卖锅贴,他们家锅贴上芝麻撒得多,炕得酥。吕凤山家卖绿豆饼豆腐汤,那绿豆饼子特别好吃,豆子的香气非常纯正。还有洪星武的“野鸡香”,卖的是卤野兔肉之类的东西,以及各种糖馍馍、豌豆包等等。现在,全国城乡的早点花样数不胜数了,高级的我都叫不出名字来,那时的双沟街饮食就是当地的“名点”。虽然饮食多,会过日子的人舍不得买着吃,赶早市的买卖人自带干粮,到了集市上买一碗汤或者一碗茶,泡上煎饼或者烙饼吃。再穷一点的人家,吃的是哆子[2],填饱肚子就行。

集市之前的一天,娘早早就开始准备炸丸子。她做的丸子个头比别人大,佐料下的功夫足,炸得金黄酥透。集市当天的一大早,爹和娘老早在街边支起锅灶,烧开一锅汤水。待客人落座,根据需求再放下丸子。娘卖丸子汤与众不同,她的小本生意做得比较灵活,目的是薄利多销。大多数客人买一碗就一碗,少数泡粗粮饼的客人买一碗汤,掰几块粗饼泡进去,眨眼功夫,汤就没了,这样的客人还想让娘“饶”一碗没有丸子的汤水。每逢遇到这样的客人,娘一样面带笑容,热情招待,毫无怨言,更不再收钱,而是给人家满满地再浇上一大勺汤。爹为此和娘争吵过,说娘见钱不挣心太软。娘说:“吃粗粮的人家里都穷,都是会过日子的人,不容易。一勺汤不就是多加一勺水、一把柴草吗?”

说娘有远见、有主见,这不是我夸大,我的工作介绍人就是娘。

1951年,我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土改后,家里的生活全靠我们自食其力。我从小学上到初中毕业,在家只会认字、写字,不会劳动。当时,孩子多,我婉拒了小学校长的邀请。可是过了没多久,娘的想法变了。那时,全国各行各业百废待兴,急需文化人,娘看清了形势,觉得我应该找个永久性的“铁饭碗”。正是因为她的坚持和鼓励,我才最终走出家门,当上了小学教师。

娘有五个儿女,只有二女儿文化程度最低,这是有原因的。日本鬼子“侵华”时到了双沟,经常去幼成女校附近转悠。我二妹上学晚,才一二年级就已经有十三岁了,长得像个大姑娘。为了二妹的人身安全,爹娘不敢让她去上学了,让她休学在家。二妹像娘,心灵手巧,家务活样样精通。她辍学时仅一二年级,在家里多年之后,字也不大认得。

娘不满足。解放后,她扭着小脚,拄着拐杖,跑到学校找校长说明情况,要求校方接收这位大龄青年做小学生。刚开始,学校不愿意接收,娘去了好多次,最终感动了学校,接收了已经24岁的二妹,让她重新当上了小学生。那时候课本程度不深,二妹背起书包走进课堂从四年级学起,由于年龄和思维都已成熟,二妹的接受能力和记忆力超过一般的小学生,26岁时,以优异的成绩毕业,顺利地考入了灵璧师范速成班。1955年夏,速成班改成了初师,她毕业之后,由国家统一分配,做了小学教师。

到那个时候,我们姊妹五个一起站在了讲台上,对于我们的家庭来说,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我们家如今后代已经有百余人了,教师有26个,这都源于我那个“开明地主”的娘的慧心和爱子之情。

[1]只会写书信。

[2]一种粗粮做成的厚饼。

摘自《这辈子:1920-2020外婆回忆录》
作者:高彩云(口述) / 赵丽君(笔录) / 杨扬(整理)
出版:四川文艺出版社(2020-4)

翡翠岛浮生记
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现居剑桥(如非特别说明,本公众号内容皆属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