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漫长的旅行

情感生活 2022-02-09 06:37

小学的一个暑假，我舅舅从乡下出发，路过县城的时候在我们家吃了一顿饭。舅舅是乡村教师，当时是要和一群同事去北方旅游。吃完饭，我妈突发奇想，给舅舅塞了旅费，让他带上我，又带上外婆，浩浩荡荡地随着队伍一起向北出发，就此展开了一次漫长的旅行。

我第一次坐着火车离开安徽，一路上看什么都新鲜。那时候，我们出行大多坐绿皮火车，在火车站看到橙色的列车，感觉和现在看磁悬浮一样高端。七月份的绿皮火车里挤满了人，汗水蒸腾中，人肉的湿气弥漫在车厢。每一个车厢都超载，连厕所里都站满了人，所以总有人站着。有时候，我们要四个人挤入三个人的座位，我的屁股只能坐在车座的一角上，就这样也比站着强！一站站地站下去，腿也麻木了。车子优先级低，所以总是走走停停，一停下的时候，煎熬和寂寞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一小时，两小时，满车的人就枯等。那时候没有带书旅行的习惯，没有随身听，没有可以上网的手机——甚至连BB机都没有，所以枯等的时间分外漫长。记得车行到山东境内的一个地方，停了许久许久，忽然得到通知说旁边的一辆列车出了故障，要把两辆车子的人并到一辆车子上面来。这实在骇人，我们这辆车已经超载了，怎么能再挤进一辆列车的人！

但神奇的是，在大家的抱怨声中，并车竟然也成功了。一大队人拎着大包小包挤进我们本来已经密不透风的车厢，车厢真的成了沙丁鱼罐头，行李架，座位底，厕所里也站着四个人。上厕所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一个夜晚，就记得自己站着也能睡着了。又过了几站，因为下去了一些人，我得以在窗户旁边找到了一个桌子坐下。窗户大开着，列车飞驰，我就靠在打开的车窗上倦极入睡，竟然也没有落下去，现在想想也挺吓人的。

列车行驶了很久很久，我们还中途在什么地方下了车，要等候另外一班列车。下车的时候是在午夜，我和一班乡村教师一起，在座位也没有的站台上又一次枯等。那时候身体疲乏到了极致，却也无法就地躺下，所以就在站台上无望地走过来，走过去，再走过来，走过去。终于车来了，睡眼朦胧地挤进车厢，有了一个座位！真是奢侈幸福，我打开车窗，趴在桌子上，枕着胳膊往外看。夜色中的轨道泛着白光，向无穷的远方延伸，延伸。

先是到了曲阜。忘记怎么找到旅店。记得是一座古朴的城，有马车来来去去——马车并非当地人的交通工具，是专门给游客坐的，上面披红挂彩的。舅舅慷慨地让我们乘坐了一回，坐在木头车厢里，一阵马粪味儿直冲上来，被颠得头晕脑涨。然后下来，在小饭铺子里吃饭。人生第一次见到小米稀饭，这东西喝起来太奇怪了！

孔府，孔庙，孔林。这些在年幼的孩子看起来，算是莫名其妙，并没有体会到什么趣味。只记得孔府气场阔大，孔林柏木森森，孔庙庄严堂皇。趣致的细节是，孔子得了儿子，国君赐了鲤鱼，孔子就把孩子命名为孔鲤。又记得有一棵树，号称是孔子手植，想想有好几千年的历史。中国各地总有些奇特的植物，“黄帝手植柏”，“孔子手植桧”，“子贡手植楷”，“朱熹手植樟”，妙就妙在这些人一辈子只种一棵树，种的种类还各不相同，仿佛是专为满足游客而来的一样。

到了泰安，我们住进了一家招待所。这个招待所有许多的大房间，里面挤满了床，一间房间大概能有十个人？经历了艰难的旅途，此刻能住下，不免振奋起来。大家热闹哄哄地脱衣服，一个女教师最有意思，身形体量和女童相似，只有一米四五的样子，却天性快活，到哪里都说说笑笑的。大家安顿下来一起去洗漱，去公共洗漱间，水泥砌成的地面和水池，墙上长着青苔，头顶吊着电灯。一打开水龙头，是急急流淌的自来水，带着漂白剂的气味。大家从房间里拎来热水瓶，在热烘烘的天气中洗漱了，疲倦睡去。

怎么去的泰山也忘记了，大概是坐了公交汽车吧。我穿着底子很薄的白色体操鞋爬山，因为年纪小，也不觉得劳累。一路上看到各种课本里才能见到的名人书法，有“荡胸生层云”之感。到了泰山顶上，又是摩肩擦踵，记得有一个孕妇在丈夫的搀扶下爬上了泰山，算是时代先锋了。

在南天门的人群中好不容易发现一个落脚地，匆忙照了像，就下了山。下山的台阶很长，我那时候竟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忽闪着胳膊往下冲。忽然听到路旁有人感叹：“到底是小孩子体力好，咱们都老了。”回头看一看，一对中年夫妇正在看着我。也不以为意，继续往下飞奔。

过了泰山，去青岛。青岛可能是我去过的第一个大城市，在路边看到一大排私家车鳞次栉比——这地方如此富庶！印象深刻极了。商店里的女营业员都化妆，她们涂着红嘴唇，画着蓝色眼影，顶着蓬松至极的爆炸头，也让我惊异。我坐在公交车上，一个和善的奶奶和我说话，她费力地说了又说，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许我的大脑还未习惯乡音以外的发音？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听不懂青岛人说话。

海，是内陆人的梦。我们住在栈桥附近的一个旅社，安顿完之后，舅舅说，我们去看海！那时候内心非常雀跃，大海，从小在儿歌和书籍里知道的大海，就要在眼前了吗？青岛的道路起伏不定，我们从一个低矮处往高爬，我抬头，看到高处有一排貌不惊人的栏杆。努力地走呀走呀，走到栏杆底下，再往上一步，毫无防备地，我看到了海。

海非常地阔大，好像一场风暴扑面而来，一下子震得我无法呼吸，说不出话。我看着海无法言语，满心都是崇拜。天地间竟有如此广阔的境地。其实那是栈桥下的海滨浴场，但对于我来说，已经是天地间最震撼的风景。走下栏杆，到了海边，把脚浸入海水，也就这样了——在内陆生活的我并不会游泳。

栈桥周围许多小摊贩在出售海产品做成的工艺品，贝壳串成的风铃，玉米叶子编成的包，鹅卵石上画了画，还有贝壳切的项链，都让我看得津津有味。我们走上栈桥，还坐了一回“海轮”，在海上兜了半个小时的圈子。

我们虽然住在海边，但并未吃任何海鲜。前几天看网友吐槽带爸妈旅行，“每到一处，妈妈都拿出被压扁的小面包和压碎了的茶叶蛋”，的确这是旧时代的传统。我们的小面包和茶叶蛋早就吃完了，所以，每天三餐，我们都固定到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去，我记得吃的永远是馄饨，还有小笼包。每天，三个人走去店里，馄饨，小笼包，馄饨，小笼包，馄饨，小笼包。小笼包压在草编成的蒸笼里，皮薄而馅大。馄饨漂浮在碗里，味道也很不错。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崂山，大约也是因为预算有限罢？那海外的仙山就此成了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和《绛雪》一起留在梦里。

我们去看了海洋博物馆，至今为止我还认为青岛海洋博物馆是最好的博物馆！大鲸鱼，大鲨鱼，翻车鱼，海狮，海豹，海象，还有一面墙那么大的螃蟹。出门的时候遇到工作人员运海龟，一辆手推车上，一个大海龟把车斗塞得满满的。博物馆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有展览：XXX微雕艺术展。虽然和海洋生物毫不相干，我们并不在意，买票进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微雕这种东西太神奇了，头发丝上也雕出花来，真是巧夺天工！我们在微雕展室兴致盎然，出门的时候，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老头儿，走远了，舅舅说：“那人好像是微雕的作者？”我惊讶地回头看：“这么大的艺术家，自己坐门口收票吗？”

回去的火车上我暗暗下了决心：

我将来嘛，要去考青岛海洋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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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岛浮生记

现当代文学硕士，管理学硕士，现居剑桥（如非特别说明，本公众号内容皆属原创，转载请注明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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