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绪林|阿伦特《人的境况》小摘要

文摘   2024-11-19 10:48   北京  

阿伦特《人的境况》小摘要
本文来源于江绪林先生的豆瓣,转载自“勿食我黍”公众号。

原按语:
在实践优于思辨、行动意味着自由的意义上,阿伦特是康德-尼采式的;就行为属于讲述者而非作者,源自意愿的行动的尺度是伟大而非预先的道德律的意义上,阿伦特更是尼采-海德格尔式的。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是含混的:她一方面反对古希腊的玄思优于vita activa,另一方面却又说从玄思到积极生活的转变本身是她标记为沉沦的现代性的首要现象。阿伦特对vita activa的三元区分似乎也缺乏可靠的内在标准。

阿伦特是卓异的,权力就是行动、行动就是讲述故事等观念是新颖而富于穿透力的。在阿伦特的现代性叙事中,我们发现了极权主义现象的人性论基石:随着言说-行为的失落,生物生命的崛起,个体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作为生物种类的人类生命的自我维系,其极端表现就是极权主义,换言之,极权主义意味着没有人只有禽兽。但这种貌似严厉指控的界定实际上却是一种轻飘飘的开脱:因为人无须为禽兽的行为承担责任,而禽兽是否可以恢复人的身份则是一个不同的问题。个人觉得阿伦特深受现代性之毒害有关,也就是说阿伦特丧失了对绝对真理绝对善的认信,这在《集权主义的起源》中阿伦特判断犹太社团已然崩溃中更为明显,其实不是犹太社团真的崩溃了,而是阿伦特离弃了犹太教。就凭她长期与纳粹分子海德格尔搞在一起的故事,如果把阿伦特拉到摩西面前,摩西必定要像下令击杀Zimri和Cozbi一样下令击杀阿伦特。(《民数记》第25章)

《人的境况》章1质疑并颠覆了传统的contemplativa-activa(沉思生活-积极生活)区分,将vita active(含劳动、工作和行动)置于优越位置,肯定了现代的不朽(immortality)以对抗古典的永恒(eternity);章2说古希腊式的政治理解包含公共领域(政治)与私人领域的划分,而现代社会的兴起同时吞噬了这两者。这一变迁其实也是阿伦特全书的主题,正如章6一样;章3辨析了第一种积极生活即劳动:劳动其实只是非世界性的、为维系生命这一必然性奴役的卑贱之事,但洛克-斯密-马克思解放了劳动;章4分析了第二种积极生活即工作:工作创造和维系了一个世界,危险在于功利思想的威胁,艺术品是最高的工作,而工作的意义在于为行动提供了舞台;章5辨析了第三种积极生活即行动:行动基于人的复数性和平等,行动才与权力(非暴力非强力)相关;行动和言语有行为人和讲述者,却没有作者和创造者;要意识到行动的限度仅仅是freedom而非sovereignty,行动的不可逆性和不可预见性等缺陷可由宽恕和承诺来拯救;章6将现代性刻画为世界的异化:人被抛回到自己身上,笛卡尔以来也丧失了确定性;首先是activa取代了contemplativa的优先位置;在积极生活中,制作先升到首要位置,随后劳动和生命本身变得至高无上;最后剩下了作为物种的人类和生命本身,而个体的人却消失了,这恰恰也是极权主义的人性论对应物。



前言

在前言中,阿伦特表达了一种忧虑:“难道肇始于一次背离(不必然是背离上帝,而是背离作为‘人在天上的父’的一位神)的现代的解放和世俗化,要终结于更致命的对地球本身的背弃吗?”【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页2,下同】这种忧虑为laboring society来临的事实强化了,因此阿伦特要“从我们最崭新的经验和我们最切近的恐惧出发,重新考虑人的境况。”【4】她附带的说不考虑思考活动(activity of thinking)——虽然那还算为最高最纯的活动——而只考虑vita activa的三种样式。

章1 人的境况(the human condition)

阿伦特用vita activa表示三种根本的人类活动:维系生命的劳动;人造事物的、世界性的(worldliness)工作;相应于人的复数性(plurality)的、在人们之间的行动。这些活动都植根于natality,natality意味着beginning something new的能力。

追溯vita activa一词的历史,希腊-中世纪时vita contemplative(沉思生活)被认为是优越的,而vita activa则“从"沉思生活"中取得了它的意义,就它服务于一个活的肉体沉思的需要和需求而言,它才被赋予了有限的尊严。”【8】而阿伦特则“质疑这个区分从一开始就内含的等级秩序。”【8】阿伦特确信,“各类活动背后的关切是不一样的,其他关切不高于、也不低于‘沉思生活’的主要关切。”【9】这显然是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典传统的背弃,而居身于马克思-尼采-海德格尔传统之中。Contemplative 和activa 的区分,对应着永恒(eternity)和不朽(immortality),上帝是永恒的,而诸神和人则在长久的不朽中,“追求不朽,最初曾经是积极生活的源泉和核心。”【12】

章2 公共和私人领域(the public and the private sphere)

人都需要他人的在场,这可能意味着一种社会性,但阿伦特突出了与之不同的、古希腊式的对人的政治理解,“人在本性上是政治的。…城市国家的出现意味着人得到了‘在他私人生活之外的第二种生活,他的政治生活。现在每个公民都属于两种存在秩序,而且在他私有的生活和他公有的(koinon) 生活之间存在一道鲜明的分界线’。”【15】行动和言说属于政治生活,区别于那些必需和有用的范围。“自由仅仅存在于政治领域内,必然性主要是一种前政治现象,是私人家庭组织特有的。”【19】“城邦区别于家庭之处在于唯有城邦知道‘平等’。…平等正是自由的本质:成为自由的意味着摆脱统治者关系上的不平等,进入一个既没有统治也没有被统治的空间。”【20】在家庭与城邦之间有一个鸿沟需要勇气这一德性去跨越。

伴随着现代,社会领域的兴起模糊了公私领域的区分。【18】卢梭阐述的intimacy(亲密关系)旨在反抗社会,因为社会削平一切。“大众社会的兴起只不过表明各类社会团体遭到了家庭单位从前遭受过的同样命运——都被吸收到一个社会中了。…社会业已征服了公共领域。”【26】无人统治取代个人统治。这一变化“量发源于一个事实,就是通过社会的渠道,生命过程本身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被导入了公共领域。”【29,这种 socialization 类似于海德格尔的世界之黑暗化主题】劳动由循环变成了发展。

接下来阿伦特回去界定the public realm和the private realm的含义。公共领域拥有公开性,“显现…构成着实在”【32】,表示共同的世界本身,具有permanence。现代人也丧失了对这种不朽之关切。现代处境中,原有的缺席的私人含义变成了大众孤独的现象。“大众社会不仅破坏了公共领域,而且破坏了私人领域,不仅剥夺了人在世界中的位置,而且剥夺了他们私人的家庭。”【39】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property)也被财富(wealth)取代了。“现代财产失去了它的世界性特征而定位于人自身。”【45】阿伦特事实上赞美了私生活具有的首位性和幽暗深度。【46-7】虽然最后阿伦特对善和智慧做了一个分析,但本章的关键论题在于:社会的出现同时吞噬了公域和私域(“公共领域的消失是因为它变成了私人领域的一种功能,私人领域的消失是因为它变成了唯一所剩的为人们共同关心的东西”【45】),这一吞噬的线索是由财产到财富的变迁。

章3 劳动(Labor)

对阿伦特而言,劳动本质上是个动词而非名词,“劳动意味着被必然性所奴役,而这种奴役内在于人类生活状况中。”【62】但“现代(modernity),把劳动赞颂为所有价值的源泉,把劳动动物提升到传统上由理性动物所占据的位置。”【63】工作的产物被视为世界之物,世界性(worldliness)就是物性(thing-character),人类事务要获得持续,依靠他人在场和向有形之物的转化。劳动是为维系生命体的生存消费,具有吞噬性的一面,无情的重复。

劳动从卑贱提升为最高级活动,源于洛克(劳动是财产之源)、斯密(财富之源)和马克思(劳动是生产力的源泉和人性的表现)。【73】现代追求的不是捍卫财产,而是对更多财产和占有的追求。“洛克真正关心的是占有。…把财富增长的过程看作一个自然过程。”【80,Arendt对洛克的解释与Strauss一样】

劳动是无世界性的,“生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它实际上是被作为生命基本需要的必然性强加于人的。”【85】因此奴隶制是牺牲一部分人。工业革命带来的痛苦减轻并没有改变劳动的本质,但确实,富足的劳动理想取代了技艺人的理想。我们生活在消费者社会中,劳动和消费是生命必需性的一体两面。我们“把人类活动都拉平到获取生活必需品和提供物质富足的共同尺度上来了。”【92】但其实世界才是人的家园。

章4 工作(Work)

工作的产物有一种持存性(durability),建立了一个世界。“制作(fabrication),即技艺人的工作,是一个物化(reification) 的过程。”【107】技艺人(homo faber)是创造者,犹如上帝造世一样从给定的质料中创造,则带来自信。制作总是在影像(image)引导下进行,这里对柏拉图eidos的提及显然是海德格尔的思想。“技艺人的确是一个统治者和主人,不仅因为他是主人或他把自身确立为整个自然的主人,而且因为他是他自身和他行为的主人。”【111】homo faber发明工具和器械“是为了建造一个世界,而不是一一至少不主要是一一用来帮助人的生命过程。”【115】

危险在于,技艺人社会遵循功利主义或有效性理想,“在技艺人的世界里,每个东西都必须有用,也就是,必须让自己成为获得其他什么东西的工具。”【118】但技艺人没有理解意义的能力,无意义性是所有功利主义哲学的内在困境。【118】技艺人使事物工具化,“他的工具化活动意味着所有事物都贬低为手段,让它们失去了内在和独立的价值。”【119】

与劳动动物不同,技艺人能拥有公共领域,即展示其产品的交换市场;不过随着劳动社会的兴起,商业社会就终结了。

由于其permanence,艺术是最具世界性的东西。“在艺术品的恒久中,供有死者使用和栖居的人造物的稳固性(从来不是绝对的)才获得了它的代表物。”【128,艺术被置于工作中,则仍然低于政治的位置了】思想不同于认识,思想是艺术的源泉。在其超越了消费的功能主义和使用的纯粹功利主义时,“人为的事物世界,技艺人建的人造物…变成了一个有死者的家园,才能稳固地存在。”【132】它提供了一个让人们行动和言说的舞台。

章5 行动(action)

阿伦特说,人的复数性(human plurality)是行动和言说的基本境况,具有平等和差异的特征。言说和行动“是人(人之作为人,而不是作为物理对象)相互显现(appear)的方式。”【138】“我们以言说和行动让自己切入人类世界,…去行动,在最一般的意义上,意味着去创新、去开始,发动某件事。”【139】“人自身就是一个开创者(beginner)。”【139】“行动…是诞生性的人之境况的现实化,…言说…是复数性的人之境况(即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存在者,活在同侪中间)的现实化。”【140】行动和言说揭示了某人是谁,也揭示了他们的归属感(togetherness)。

行为人只能被展现而不能够定义。言行构成一个关系网络,在其中“言与行一起发动了一个新的过程,这个过程最终浮现为某个新来者独一无二的生活故事,并独一无二地影响到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的生活故事。”【144】“既是它的行动者,又是它的遭受者,但没有人是故事的作者。…为什么历史最终变成了人类的故事书,有众多的行动者和讲述者,却没有作者,乃是因为它们都是行动的结果。”【145,这个行动而非作者的讲法极锐利】柏拉图诉诸不可见的幕后作者,但阿伦特反柏拉图,认同人类经验的真实性,“只要我们生活着就必然卷入的真实故事,既没有可见的作者,也没有不可见的作者,因为它根本不能被制造。”【146】

行动不能在孤独中存在,言行需要他者的在场。行动者不仅仅是一个作为者,同时也是一个遭受者。行动的无限制性(boundlessness)和不可预见性造成了人类事务的frailty。面对这一脆弱,希腊的做法是“城邦的奠基。”【154】“人们以城邦形式结成的共同生活似乎确保了最空虚无益的人类活动一一行动和言说,以及最无形、最短促的人造"产品"——作为言行结果的业绩和故事,可以变成永不消逝的东西。”【155】因此城邦是希腊式的显现空间和公共领域。

权力是使得公共领域得以存在的东西。权力区别于force和Strength,权力对应于人的复数性境况。“专制生成着无权。”【159】在阿伦特看来,言语和行动真诚的地方才产生权力。【157】“对权力的信任(从而也是对政治的信任)…单单它存在过的事实,就足以把行动提升到积极生活之列的最高等级,就足以表明言说是人的生活和动物生命的决定性差别,言和行两者为政治赋予了一种尊严,这种尊严即使到今天也没有完全消失。”【161】“行动只能以是否伟大的标尺来衡量,因为它本质上突破了所有通常接受下来的标准而达到了非同寻常的程度,在它那里,任何普通和日常生活以为真的标准不再适用,因为凡存在的,都是独一无二和自成一格的(sui generis)。”【161,这里很强的Nietzsche-Heidegger色彩,反对绝对主义的道德观】伟大只在于表演当中。“人之为人,作为在其独特差异中的个体,在言说和行动中确证着自己。”【163】

在技艺人的交换市场中,显现空间或公共领域已经有所萎缩;但退化更极端的是劳动者社会。劳动者面对生存赤裸裸的必然性,不具有复数性特征。“这种万众联合如一人的状况根本上是反政治的。”【168】

行动的三重困难:不可预见、不可逆和匿名性,导致一种诱惑,即“以制作代替行动。”【172】譬如柏拉图的哲学王等各种方案都试图以统治(rule)代替政治(politics)。“一切统治理论的基础是柏拉图式的知与行的分离。”【175】这里批判了柏拉图。“以制作代替行动和同时把政治贬低为达到一个据说是"更高"目的的手段——在古代通常是保护好人免受坏人统治的手段,特别是保护哲学家安全的手段,在中世纪则是拯救灵魂的手段,而在现代是生产力和社会进步的手段。”【178】

阿伦特通过指出解决行动脆弱性的一些方案来辩护行动,这些拯救基于行动自身的潜能。首先,要区分自主(sovereignty)和自由(freedom),明白自由的限度,“倘若自主真的等同于自由,那么就没有人能够真正自由,因为自主,即无条件地自足及自我主宰的理想,与复数性的人的境况恰恰是矛盾的。”【182】“对于不可逆性,…摆脱其困境的可能的拯救之道是宽恕( forgive) 的能力。而对于不可预见性,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拯救,则包含在作出承诺和信守承诺(promise) 的能力中。”【184,】宽恕涉及过失和无知的僭越,是有限制的,“人们不能宽恕他们无法惩罚的行为,也无法惩罚那些业已证明是不可宽恕的行为。”【187】那超出人类权力的潜能。尊重而非爱是宽恕的基石,因为爱本质上是unworldly.【188,对宽恕的论述建立在Nietzsche的强者的遗忘基石上】契约和协定在茫茫大海上建立一些可靠的路标,克服不可预见性。这里阿伦特具有极强的尼采-海德格尔色彩,“它们(道德)直接产生于愿意以行动和言说的方式与他人一起生活的意志(will),这样,它们就像嵌入行动和言说能力的控制装置一样,开启了新的、无休止的进程。”【191】

最后阿伦特说,行动是“将世界和人类事务领域从通常的"自然"毁灭中拯救出来的奇迹。”【192】

章6 积极生活与现代(the vita active and the modern age)

阿伦特在这一章中描述了现代性的异化过程。“现代人并没有被抛回到这个世界,而是被抛回到自身。自笛卡尔以来现代哲学的一个最坚定趋势,以及现代对哲学的最独创性贡献,就是对自我(有别于灵魂、人格或一般意义的人)忘乎所以的关注,并试图把所有经验,对世界的以及对他人的经验,都还原到人和他自身之间的经验上。…现代的标志是世界异化,而非马克思所设想的自我异化。”【203-4】世界异化的三阶段:贫困化;社会成为主体;人类变成一个真正的实体。孤独大众的形成。【205,则极权主义成了必然的现代性现象了】

笛卡尔式怀疑的兴起。现代丧失了确定性。【221】拯救的方式则是“拒绝真理,转向真实性;拒绝实在,转向可靠性。”【222】内省(introspection),即意识对它自身内容的纯粹认识性关注,成为核心。“客观实在消解为主观心灵状态。”【224】相应的则是common sense的退却,“现在人们公有的不是世界,而是他们的心智结构。”【225】人类变成计算的动物。

现代性的最重要后果首先是沉思与行动的等级倒转。【229】“现代的倒转只与思有关,从那以后,思变成了做的婢女,正如它曾经是神学的婢女(ancilla theologiae)…现在,沉思本身变得完全没有意义了。”【231,这里阿伦特在抗辩现代性,可是开始章1中主张activa不低于甚至优于contemplativa却又是支援现代性】

在积极生活内,先是技艺人的制作上升为主导。知识的对象不再是永恒,而是过程。“放弃理解自然的企图,更一般地说放弃认识非人造的事物的企图,完全转向那些其存在归因于人的事物。…出于对人的理性的绝望,似乎人的理性只够理解人造物。”[236]霍布斯把制造引入政治哲学。但“现代对技艺人的尊崇,…迅速地被劳动地位的上升所取代的事实,劳动上升到了积极生活内的等级秩序的最高位置。”【243】这是因为技艺人失去了永恒的尺度。衡量标准成了幸福,然后是唯我主义和利己主义,最后是生命本身的原则,“在所有这些体系中,痛苦和快乐、恐惧和欲望实际想要达到的根本不是幸福,而是促进个体生命或保证人类生存。”【246,堕落到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生命宣称自己是现代的最终参照点。”【248】这是尘世的生命。

“当现代人丧失了彼岸世界的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没有赢得这个世界,严格来说,没有赢得生命,他被抛回到生命,被抛入内省的内在封闭领域。”【253】只剩下胃口和欲望。“最终是种群生命在社会的上升中宣布了自己的权利。”【253】人类而不是人居有了主体位置,行动消失了,只剩下生命过程这一自然力量。“只要人们愿意,就可以演化为动物物种。”【255,悲伤的结局,与《极权主义的起源》异曲同工】最后阿伦特却又呼吁thinking.

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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