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 | 帕斯卡

文摘   2024-11-22 11:03   北京  


博尔赫斯 | 帕斯卡
本文为《探讨别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博尔赫斯著,黄锦炎译。


我的朋友们告诉我,帕斯卡的思想促使他们思考。确实,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引起思考。⾄于我,我从未觉得那些值得记忆的章节有利于解决它们所针对的想象中的或实际存在的问题。我更多地看到的是它们作为主语帕斯卡的谓语,作为帕斯卡的特征或表明其性质的形容词。因此,正如报仇雪耻的典型这个定义不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只有哈姆雷特王⼦那样的⼈,“思考的芦苇”不能帮助我们理解其他⼈,但能理解⼀个⼈:帕斯卡。
    ⽡莱⾥指责帕斯卡有意做作;我觉得,事实是他的书没有反映⼀⻔学说或⼀个思辨过程的形象,却反映了⼀个迷失在时间和空间中的诗⼈的形象。因为在时间上,如果过去和将来都是⽆限的,那实际上就不存在什么时候;在空间上,如果⼀切离⽆穷⼤和⽆穷⼩都是等距离的,那也不存在什么地⽅。帕斯卡轻蔑地提到“哥⽩尼的⻅解”,但他的著作却反映了⼀个被逐出《天⽂学⼤成》的地球⼜在开普勒和布鲁诺的哥⽩尼宇宙中失去⽅向的神学家的眩晕。帕斯卡的世界就是卢克莱修的世界(也是斯宾塞的世界),但是使那个罗⻢⼈陶醉的⽆限却让这位法国⼈害怕。不过后者寻找上帝⽽前者想让我们摆脱对神的恐惧,这倒是确实的。
有⼈告诉我们,帕斯卡找到了上帝,但对此表露的欢乐不如表⽰的孤独更令⼈信服。在孤独中,他是⽆与伦⽐的;这⾥我们只要回忆⼀下布兰斯维克版那有名的⼆百零七段(“多少个王国我们⼀⽆所知”)和紧接着的另⼀段,其中说到了“我不知道的、不知道我的空间的⽆限⼴⼤”。在第⼀段中,王国那个字眼和最后那个轻蔑的动词使⼈感到惊讶;我曾经想,那个感叹句是源⾃《圣经》的。我记得还翻阅过《圣经》⾥要找的地⽅,也许根本就没有,但却找到了与这正好相反的话,找到了⼀个知道在上帝的监视下连内⼼都⾚露⽆遗的⼈颤颤巍巍的话语。使徒说(《哥林多前书》,第⼗三章第⼗⼆节):“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对⾯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样。”
同样典型的是第七⼗⼆段的情况。在第⼆⼩段中,帕斯卡说,⾃然(空间)是“⼀个⽆限的圆球,其圆⼼⽆处不在,⽽圆周则不在任何地⽅”。帕斯卡找到了这个球体,在《拉伯雷》(第三卷第⼗三章)中,他说那是赫⽿墨斯·特⾥斯墨吉斯忒斯的作品;在极富象征意味的《玫瑰传奇》中,他说那是柏拉图的话。这⽆关紧要,有意思的是帕斯卡⽤来定义空间的⽐喻是被他的前⼈(还有托⻢斯·布朗爵⼠在《⼀个医⽣的宗教信仰》中)⽤来定义神[1]的。帕斯卡关⼼的不是造物主的伟⼤⽽是创造的伟⼤。
他⽤简洁的语⾔揭露混乱和贫困(“⼈们孤独地死去”),他是欧洲历史上最忧郁的⼈物之⼀,他把概率论的算法运⽤到辩论术中,是最浮华和不切实际的⼈之⼀。他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属于那种被斯威登堡谴责的基督徒,这种⼈认为天堂是⼀种奖赏,地狱就是⼀种惩罚,并习惯于忧伤地思考,⽽不懂得与天使们交谈。 [2]
这个版本[3]想通过⼀个复杂的字符系统,重现⼿稿未完成的、粗糙的、模糊的样⼦。虽然⽬的是达到了,但是注解太简单。在第⼀卷第七⼗⼀⻚上,那七⾏字讲的是圣托⻢斯和莱布尼茨著名的宇宙学实验的内容;编者没有看出来,注释道:“也许这⾥是帕斯卡引⽤的⼀个不信神的⼈的话。”
在有⼏篇⽂章的脚注中,编者引⽤了蒙⽥作品或《圣经》中的同类的话语,此项⼯作可以再扩⼤些。要解释“打赌说”,可以引⽤阿⾟·帕拉西奥斯(《伊斯兰的踪迹》,⻢德⾥,⼀九四⼀年)指出的阿诺⽐乌斯、西尔蒙和加扎利的⽂章;要解释反对绘画那个⽚断,可以引⽤《理想国》第⼗卷的那段话,⾥⾯谈到上帝创造了桌⼦的原型,⽊匠创造了那原型的模拟物,⽽画家则创造了模拟物的模拟物;要解释第七⼗⼆⼤段(“我要他描绘⽆限……拥抱着原⼦的捷径……”),可引⽤他关于微观宇宙概念的设想,这种设想在莱布尼茨(《单⼦论》,第六⼗七节)和⾬果作品(《蝙蝠》)中⼜被重新提到:
每颗微⼩的沙粒都是⼀个滚动的球,
就像拖着⼀群阴郁的⼈群的地球,
⼈群在互相仇恨、互相追逐。
德谟克利特认为,在⽆穷远处世界都是⼀样的,在那⾥⼀样的⼈毫⽆不同地经历着同样的命运;帕斯卡(他也可能受到阿那克萨哥拉的古⽼格⾔“万物存于各物之中”的影响)把这些相同的世界⼀个个套叠起来,这样,在空间中没有⼀个原⼦不包含着宇宙,没有⼀个宇宙不是⼀个原⼦。他肯定认为(尽管没有说出来),⾃⼰在其中不断地增殖。




想当国师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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