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言说的岁月
何 海 勤
把斗笠垫在头下,我侧卧在山腰的小路上。路是砂石铺就的,黄白相间,黑色的大蚂蚁时时从眼前爬过。“会不会爬到我脸上呢?"我猜想着。 在夏收夏种的午休时分,我麻木地思考着眼前这么简单的事。 肢体的劳累,并不让我畏惧,“与贫下中农划等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既是党的号召,也是我们当时狂热的“革命”理想。一生一世就这样在田里劳作吗?我不愿多想,想了也不会有答案,只会徒增烦恼。那是1969年的夏天,上山下乡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展开。“扎根山区干革命”是不少热血青年呼喊的口号。 骄阳似火,我弯腰在水田里割着稻子。早上四点多起床,到生产队安排的农民家里吃了早饭,五点就下田去;天擦黑了,挑着一天割好、打下的稻子回村。幸好生产队给我们两间房,我们把一间小的作为卫生间,在里面冲澡,洗涤满身的泥泞和一天的疲惫。日复一日,一个多月忙下来,总算熬过了双抢忙季。 平时的劳作也是在水田里,只是时间短,不那么累。有些山垄冷烂田,又是锈水田,水面上浮着一层红红的铁锈,田里的烂泥很深,往往能没到大腿根。站在田埂上,下好半天决心,我才将一只脚轻轻探入。如果用力重了,不知会陷得多深!当时要求多种水稻,然而这种贫瘠的山地并没有多少收成,投入却很大。 最令我们畏惧的是遥远的下甲的一片水田,要走十几里路,翻过一座山,再下到山坳。那块地挺平坦,也蛮肥沃,可怕的是蚂蟥很多。踏入水田一会儿,就会听到令人心悸的尖叫声,准是一个女同学又被叮了。她跳到田埂上,好心的农民便过来帮着拔蚂蟥。那是些心惊胆战的日子。好在我从未被叮过,同学们说我的皮肤可能是碱性的,蚂蟥没兴趣。我始终没弄明白个中原因,因为回城以后,不愿再细想那段往事。 村子边上,有一片平坦的沃野,在那儿劳动,是比较轻松的事。泥浅、水清,偶有小鱼游过。插秧的时候,技术好的农民,先在田中央插上一排“样板”,我们便跟在旁边邯郸学步。在这种田里干活,不紧张的时候,倒是有说有笑。农民时不时说些故事,很快便到了收工的时间。 大约一年后,生产队为了照顾我们,让我们去养猪。养猪的确比下水田轻松多了。原来是一个农民养着的,现在换成我们四个女知青,工作量大大减少。那个农民把猪圈收拾得挺干净,猪也养成了很好的卫生习惯。在每个圈里,吃喝拉撒睡都有固定场所,打扫起来挺方便。每天,我们用米糠、水浮莲煮猪食,一担担地挑到圈里,接着打扫猪圈。虽然也是不轻的体力活,但不要踩在烂泥田里,感觉日子好打发多了。 此后,我还到耕山队劳动过一段时间,种地瓜、采茶等等。耕山队都是旱地,知识青年比较喜欢去。而且,在水田里劳作,知青是随各小队的农民一起出工;耕山队属于大队,各小队的知青都可以去,大家聚在一起,聊些共同的话题,挺热闹。 当年,很少人有手表,耕山队出工、收工都是凭一架装在木盒里的钟。有一天,我们在山坡上锄着杂草,一位知青把钟悄悄地拨快了,这天就早些收了工。如此几回,还是被队长发现了。 我插队的地方是顺昌县元坑公社红星大队第三小队。1969年1月,从福州到我们大队的知青有二十几人,大多数是福州一中的,少数几人是随同一中的家人、朋友一起去的。分到我们小队的知青有11人。我与同班的女生共四人,住在一间农民腾出来的房子中,另有一间小房子给我们放农具、洗澡用。一开始,队里的11名知青一起做饭、砍柴、种菜,不久后产生了一些摩擦,便分成两拨,我们四人单独开伙。其中两位同学在这儿呆了一年,便迁往各自的被下放的母亲那儿去了,剩下我与另一女生,日子格外艰辛。每天傍晚收工回来,我去菜地浇菜,另一女生回去做饭,总要到天色漆黑,我们才在昏暗的灯光下吃着简单的饭菜。 我们住的房子是一个古老的院落,窗外便是天井,下水道不大通畅,一下起大雨,水便漫进房间,漂起我们的鞋。老鼠十分猖狂,在屋里上窜下跳。一天傍晚,一个同学躺在床上,一只小老鼠居然爬到她的脸上,对着她的眼皮突然咬了一口。听到她的喊叫声,我赶忙冲进房间一把抓住小老鼠,提溜着它的尾巴,将其扔进燃烧着熊熊大火的灶膛。不料,老鼠却飞快地窜了出来,逃之夭夭。 对我们来说,农村最辛苦的活是砍柴,要到十几里路外的山上去砍树,再把树截成短节,码在板车上,拉回村里。柴刀要磨得十分锋利,否则砍起来很吃力;而柴刀的利刃,也不时在我们的手上、脚上留下伤痕。现在我的手上能数得出来的疤痕还有大大小小十几处。 拉板车是个苦力活,我们一般是两个女生拉一辆五百多斤重的车子。返回的路上有一段上坡,一人在前面向上拉,另一人在后面猛力推,好不容易才到达坡顶。幸好大多数路是下坡,我们总能硬挺着坚持把一车柴拉回“家”。 当时,我带去了家里的一架旧收音机,有时可听听新闻。农村的电压不稳,屋里的灯泡常坏,而收音机里的小灯质量却奇好,我们时常在收音机微弱灯光的陪伴下度过漫漫的黑夜。经历过“破四旧”,家中的书所剩无几,我选了两本带下乡,一本是《唐诗一百首》,另一本是《诗词格律十讲》。闲暇时,我反反复复翻看这两本书,基本上背下了书中所有的诗词,逐渐培养起自己对古典诗词的爱好。 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的大米由生产队供应,蔬菜是自己栽种的,食油很少,而鱼、肉、蛋几乎没有吃到。刚到村里时,我们11人一起开伙,常听男生唠叨:好久没有吃肉了,真想尝尝。 公社所在地五天一次墟,墟上倒是有卖肉、蛋的,但我们都没去买。是嫌贵?是人多不好统一意见?是认为“要与贫下中农划等号”?不知何故,我们中始终没有人提出买肉、蛋的建议,也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清汤寡水中打发着。一次,一个同学从福州家里带来了目鱼干闻到那股熟悉的海鲜味,我们不顾一切地揪下目鱼的触须,放进嘴里大嚼。由于长期缺乏营养,多数人都浮肿了。当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还不知道害怕。回到福州工作后,一年之内我反而轻了20斤,但却结实了许多。 村子离县城很远,有40里路;离元坑公社所在地是两里路。隔个把月,我们总要进一次城,买些东西、逛逛街、“休息”一下。那时公交车很少,每天上午从县城到公社有一趟往返班车,一次票价四角。当时觉得车费挺贵,因为女生作为半劳力,一天是六个工分,每分一角,辛苦天只能拿到六角钱。所以,认为出去玩一次,来回花八角钱路费太奢侈。进城去,我们多数是步行。早上五六点,我们匆匆吃过饭,在清风薄雾的陪伴下,迈着轻快的步伐,开始了行程。每小时大约走10里路到达县城,已近中午。 县城的大街上,只有一家餐馆,我们总在那儿吃一碗面。那时的面里,是没有荤腥的。站在灶台边,眼巴巴地看着服务员机械地向碗里浇上一勺油,再从锅中捞起一筷子的面条——这可是我们很长时间才能吃到的一顿美味呀!比起我们平时没有什么油星的伙食,这已是令人垂涎的了。 县城里常有核桃卖,我们拎着一小包核桃,看着那硬邦邦的壳,动起了脑筋:街角药店的大木门很结实。于是,我们便把核桃夹在合页处,再关上门,用力挤压,核桃壳自然裂开了。药店的营业员从来没有出面干涉过,想来也挺奇怪。三十几年后重返县城,我们谈论起往事不约而同地寻找起那家药店,居然还在老地方!但门已经换成铝合金的了。 下午,要回村里了,再走回去实在太累。我们往往先去县城火车站,寻找曲村伐木场运木头的卡车,因为从县城回曲村正好路过我们那儿。卡车在火车站卸下木材,空车返回。不管司机高兴不高兴,我们爬上车斗,等着司机开车。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碰到顺路的车,实在找不到车,下午又没有班车,只好再长途跋涉了。 刚去插队那会儿,很羡慕城里的工人,觉得我们不再有生活在城市的机会了,只是希望能做一份室内的工作,不受日晒雨淋就很满足了。头两年,我也不多想什么,按部就班地做着队里安排的事。日子一天天捱过,尽管很艰苦,但大家都如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1970年底,开始有人回城了,留下的人不禁心中忐忑。经过多方努力,1971年夏天,我也回到了福州,进入省新华印刷厂当上一名热望已久的工人。 回想那段岁月,难以言说是什么心境:是喜?是悲?是愤?是悔? 艰辛的农村生活,磨练了我的意志,造就了我不畏艰难困苦的坚韧毅力。而后遇到的困难,与那些年的磨砺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都不能折服我。我从中汲取了享用一生的精神财富。 与农民的共处,让我感受到基层民众的善良和朴实。接触底层社会,使我了解到民间的基本状况。原先天真地看着报纸:粮食一年年增产,工业产值一季季提高。我想象着:共产主义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到了乡村,才知道改变落后面貌的艰难。 离开顺昌三十几年后,我们大队的知青相约回去看看。于是,2006年5月1日,13位在福州工作的知青聚会在顺昌,连同顺昌本县到红星插队的、现在顺昌工作或退休的知青,以及留在顺昌工作的福州知青,一共二十几人。5月2日,这队人马一起回到了红星大队(现为溪村)。村干部将早先与知青熟悉的大队干部、房东都请来了。大家相见,一开始颇为陌生,自我介绍后,三五成群激动、欣喜地交谈起来。我们跟着房东走进了当年住过的老房子。那两间旧屋还在,只是格外破败,室内地面满是青苔,土墙斑驳陆离,小间屋的木门已经脱落,大大地敞开着。原先住过这些房子的四个知青,回来了三个。看着这些旧屋,不禁涌起一阵心酸,既哀叹我们当年生活的困苦,也感慨房东现在还在用着这些房子。 现在,村里也盖了不少新房,往往是村民用在外地打工挣的钱盖的。村里除了种稻子,也种西红柿等经济作物,但落后、贫穷仍困扰着他们。我们福州来的知青捐了一笔钱,资助村里把通往镇上的一条路修得宽些。 走出槎溪村,村长带着我们到当年的菜地与最近的稻田看看。菜地已经种上了水稻。站在田边,回想着那时洒下的汗水与经历的辛劳,我们百感交集,沉默无语。 从当年的十几岁青春年少,到如今个个鬓染白霜,个人境遇的巨大变迁,国家社会的飞跃发展,如一幕幕戏剧,在眼前掠过。遥想当年,千千万万的知青,用自己稚嫩的肩,扛起了祖国的苦难。我们的经历,见证了那个不寻常的岁月。在顺昌县城知青广场上耸立着的知青群雕“风华正茂”,将让子子孙孙铭记住我们用青春铸就的特殊丰碑!
何海勤,女,1952年1月生,福州第一中学初中六七届毕业,1969年1月到顺昌县元坑公社红星大队插队,1971年8月招工,在省新华印刷厂任工人,1973年就读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福建人民出版社任编辑。注:《知青桑梓》一书2008年由